承瑾珠得慕后传召不敢怠慢,急忙入宫觐见。
顾溪亲自将他送到内宫门,替他紧了紧大红羽绉面云锦鹤氅的领口,柔声道:“替我向父后请安。”
“嗯,我定会把驸马的心意带到。”新婚燕尔,两人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承瑾珠三步一回头,惹得贴身侍从五谷、丰登低声偷笑。
“郡君真是片刻都离不得驸马!”
“驸马不也一样?昨晚给郡君唱‘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哎呀!”见丰登竟敢拿他与顾溪的闺房之乐取笑,承瑾珠面红耳赤,羞赧地嗔责道:“再不住嘴,板子伺候!”
丰登吐吐舌头,“奴才失言,郡君恕罪!”又瞧五谷笑起来没完,把脸一绷,“这是宫里,规矩点儿!”
五谷扮个鬼脸儿,“也不知咱俩谁没规矩?”说罢,摇晃承瑾珠的手臂,“郡君您给评评理嘛!”
承瑾珠被他摇晃了两下,袖口中掉出一物。他猛然惊声,“糟糕!忘把平安符给驸马了。”
自入冬以来,珺烨的风寒之症一直未见起色,反有愈演愈烈之势。承瑾珠特意去了趟法源寺,替她求了道开光灵符。
他将装有平安符的锦囊交给五谷,“去追驸马,务必请她交给太女姐姐。”顾溪要去找珺烨商谈军政,正巧顺道。
五谷领命自去。承瑾珠进了宣室殿,屈膝万福,“父后金安!”
“除郡君外,其余人退下。”慕后神情肃穆,待高云率众侍从告退后,才露出慈爱的笑容,并招手道:“瑾珠,过来坐。”
承瑾珠觉得气氛有些古怪,然依旧顺从地坐在慕后身边,忽闪着盈盈秋水,“父后因何事传召儿臣?”
慕后打量他一身金宝地孔雀翎云锦宫装,柳腰婀娜,蓉面娴婉,如雨后海棠,黄时篱菊,便微笑着问,“顾溪待你好吗?”
他红晕满腮,眼帘低垂,腼腆地眨着睫毛,“挺、挺好的......”顿了顿又抬眸一笑,“她托我向您请安。”
慕后欣慰地笑道:“她有心了。”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听说前几天你去了趟东宫冷院?”
承瑾珠心里咯噔一声,忙起身跪倒,惶恐道:“父后恕罪,儿臣、儿臣并非故意给您添堵,实在是姐夫...不...宫氏父女太可怜了!”
回想当日情形,他心如刀绞,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料到冷院竟是那般令人生不如死的所在。
他眼中渐渐蓄了泪,“大冬天的,既无棉衣遮风,也无炭火取暖,宫氏满手冻疮,孩子也冷得直哭。”
宫韶华怕玹铮冻坏,便贴身抱着她,用身体的余温为她驱寒。
承瑾珠仰望慕后,眼泪滚落,声音哽咽,“杜侧君心肠太狠,每日只给冷院供应一顿粗食......”
“所以你送了木炭,还有棉衣棉被、米面油盐?”
“是!儿臣以为,就算宫氏有罪,孩子却无辜!”承瑾珠倒是敢做敢当,“事已至此,儿臣愿领责罚,只求父后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宫氏父女......”
慕后见他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倔强,心中赞许,微微含笑,“敢情在你眼里,父后就是个善恶不分、冷心绝情之徒?”
他一惊,连连摆手,“儿臣绝不敢这么想!”
“平身吧!”慕后将他拉起,和颜悦色道:“好孩子,父后不仅不怪你,还得谢谢你。”
见他神色错愕,轻轻将他的柔荑攥在掌心里,“杜氏不识大体,倘若宫氏父女命陨冷院,太女的英名也会毁于一旦。”
承瑾珠叹了口气,在他看来,杜氏何止不识大体,分明是蛇蝎心肠。“父后,儿臣以后还能去冷院看望宫氏父女吗?”
慕后从他眸光中感受到深切的期盼,“瑾珠,如果父后将冷院拜托给你照料,你乐意吗?”
“乐意!”承瑾珠破涕为笑,欣喜若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臣定竭尽所能!”
慕后唤进高云,取了只雕蝙蝠寿桃的如意头和田玉锁递给他,“下次再去,替本后给那孩子戴上。”
承瑾珠欢喜地磕了个头,“儿臣替宫氏父女拜谢父后天恩。”
慕后命高云将他搀起,谆谆叮嘱,“记住,今日之事绝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
他得了钟离霆回信,发现当年连氏确属冤枉。而玹铮尚在襁褓,他无法断定玹铮是否会同连氏的女儿一样。为今之计,只能确保玹铮平安长大,再作查验。
为避免与珺烨产生嫌隙,他不便公然出面,于是想到了承瑾珠。
承瑾珠虽非他亲生,但自幼养在膝下,柔婉善良,至情至孝,是最值得托付的人选。这点,他亲生皇子尚且不如。
承瑾珠明白他的苦衷,满口应承,“父后放心,儿臣谁也不说,就连驸马也不告诉!”
话到此处,又情不自禁想起顾溪,暗道:也不知五谷追上她没有?
顾溪在乐善堂门外放好枯枝,然后关上古钱纹棂花槅扇,回身施礼,“王主,恕臣来迟。”
八仙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庐山云雾,承珺煜指着身边的花梨木圈椅,“来的正好,这茶刚出了色。”
顾溪走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就喝,“王主说的法子,臣与蔡琳商议过了,可行!”
承珺煜沉吟道:“江南富庶,就从那里下手。太女如今恨透了本王,定会报复,我们若想与她对抗,须早做准备。”
她点头,“您放心,蔡琳于两日后动身去江南,臣自会交代好的。”
承珺煜笑着拍了拍她肩膀,“本王自然信得过你。”还想多说,门外忽传来咯吱一声,似乎是枯枝被踩断了。
“有人!”承珺煜变了脸色,迅速披上斗篷,带好兜帽,跳后窗离去。
与此同时,顾溪已将承珺煜用的杯盏藏好,然后飞快地推开槅扇门。一个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地上掉着个红艳艳的锦囊,很是扎眼。
她弯腰拾起,心中一凛,这不是承瑾珠昨晚给她瞧得那个吗?
承瑾珠出宫时,顾溪已在宫门处等候。她见承瑾珠闷闷不乐,柔声问道:“怎么?挨父后训斥了?”
“哪有?”承瑾珠噘起嘴,瞪了五谷一眼,“这奴才毛毛躁躁的,竟把我给太女姐姐的平安符弄丢了!”
“可是这个?”她掏出锦囊递过去,承瑾珠瞧见喜不自胜。
“原来被驸马捡到了,真是老天保佑!”他双掌合十念了声佛,又疑惑道:“你怎么没顺道给太女姐姐呢?”
“我晚了一步,太女回东宫去了,后来遇到宸王,她拉着我说长道短,我不好推脱,便敷衍了几句。”
说完又责备五谷,“你也是,做事不当心,瞧把郡君急的,再有下回,决不轻饶!”
“奴才、奴才知错了。”五谷被她凌厉的目光吓得一激灵,又见她与承瑾珠柔情蜜意地相携而行,暗地咬了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钟离灏前往东宫拜谒,瞅见珺烨头一眼便倒吸了口凉气,“太女身子不适?”
殿内摆了三个炭盆,珺烨还裹着狐裘。她面颊苍白,轻嗽了两声,“说是风寒,却久治不愈,近日胃口极差,特别怕冷,太医院改了四、五回药方,都未见起色。”
即便如此,她仍舍不得杜氏的温柔乡,稍微有点精神就召其侍寝。也怪了,一到床笫之间,她就变得生龙活虎,浑不似白天这般。
钟离灏替她忧心,“纵然政务繁忙,太女也该保重自身。有些不值得的人或不值当的事,无需挂怀。”
她与珺烨情比手足,互为知己,倾吐心声,从不避讳。
珺烨勾起抹苦笑,“剪不断,理还乱,是情愁。”说罢,又细细打量她,“相比去年,你瘦多了。姐夫失踪将近两月,还没找到吗?”
钟离灏摇头,叹息声厚重且无奈,“看来今生今世,我与阿沨(feng)再也无缘得见了。”
尤沨与她结发七载,诞育一女一子,只可惜儿子刚出生不过三日,便被天工阁抓了回去。
珺烨听她诉完原委,深感不可思议,“想不到姐夫竟是天工阁圣郎!”天工阁圣郎,终生不得婚嫁,一旦失去贞身,按阁规要处以极刑。
钟离灏想起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感慨不已,“阿沨能保住性命,还全亏挚儿。”天工阁有位长老欲收钟离挚做亲传弟子,武成王便趁机与他提了条件。
尤沨被押回天工阁幽禁,钟离灏想救夫,却找不到玲珑洞天的入口。
她神情沮丧,“天工阁幽秘难寻,我都快把灵霄山翻遍了,也没发现任何线索。”
珺烨替她发愁,“江湖传闻,天工阁主擅机关傀儡之术,阁内防卫森严,即便找到入口,恐也极难攻破。”
钟离灏攥紧双拳,神情悲悯、愤懑,“枉我有常胜将军之称,斩杀敌将如探囊取物,竟奈何不得一江湖门派!”
珺烨示意她稍安勿躁,“正所谓以夷技制夷,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带兵打仗那套不管用。”
说完取来一锦盒,钟离灏见其中摆放着十余枚精致小巧的令牌,“此乃何物?”
“揽胜令!”珺烨将令牌悉数交给钟离灏,“本宫建了个学士堂,专门招募江湖豪杰,不知你可愿担任堂主?”
钟离灏微愣,推辞道:“我只知带兵打仗,其余都是外行,恐难以胜任。”
珺烨笑得云淡风轻,“你只需挂个名头,事务自有长老们处理。”见她依旧犹豫不决,“你不是想打探天工阁的入口吗?学士堂的人马尽可调遣。”
“这......好吧!”钟离灏起身,抱腕拱手,“多谢太女!”
“此事暂时不要告诉武成王。”
“遵命!”武成王并不主张与天工阁交恶,钟离灏也怕告诉她反而会节外生枝。
她拿着锦盒出了明德殿,绕过两条回廊,忽然斜刺里冲出个穿着待罪棉袍、披头散发的男子,扑通往她身前一跪,“太女,奴侍是冤枉的!奴侍真的没有加害慕侧君!”
“你、你认错人了!”她见男子伸手攀扯,忙蹬蹬连退两步。“我不是太女,你瞧仔细些!”
那男子瞪圆了眼,片刻后露出失望之色。钟离灏的确与珺烨有七分相似,但细看之下,到底是不同的。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偏院,却不想竟认错了人,一时悲由心生,呜呜哭了起来。
此刻,杜氏众星捧月般率众赶来,点指那男子,飞扬跋扈道:“盛氏,太女命你禁足,竟敢抗令不遵,来人,将他绑了!”
盛氏反抗不过,被五花大绑。他盯着杜氏,充满怨恨,“是你陷害我的!是你给慕侧君的燕窝里下的红花!”
话音未落,掌刑公公狠狠扇了他几巴掌,他苍白憔悴的面颊登时又红又肿,嘴角也鲜血直流。
他疼得再也吐不出半句完整的话,被硬生生拖走。杜氏笑吟吟的走到钟离灏跟前见礼,“那罪侍无状,世女多多包涵。”
钟离灏自然不愿掺和东宫君侍之间的争斗,“侧君客气,我还有事,告辞。”说完拔腿便走。
侍从望着她背影对杜氏道:“这武成王世女长得真像太女,猛一瞧,奴才也差点认错。”
杜氏嗤笑,“可惜她身上没有胎记,不然君后可就有口难辩了!”
他得意地离去后,侧君小慕氏由侍从搀扶着,从月亮门闪出身形。他心道:姓杜的,且叫你逞一时威风,咱们走着瞧!
天香谷内,凌秋漪抱着刚满百日的女儿,站在夫君白檀的墓碑之前。她眼眸红肿,神色悲戚,“檀儿,我发誓,一定会把阿晓抚养成顶天立地的好女子!”
白檀的遗书就揣在她怀里,已看过不下百遍,“檀儿,你好傻,就算你是天工阁叛逃的圣郎,我天涯宗难道护不住你吗?”
她缓缓跪倒在地,随着眼泪打湿襁褓,孩子哇哇大哭。
任朔风呼啸,吹不断,泪盈盈。恨缘浅情深,落花难挽春情。
琼销玉减,痴心人空余愁怨,如狂如舞,如梦如惊。君若问那一缕香魂何在,正于仙宫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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