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和七年三月初二,宫韶华晋封皇贵君,承珺煜赏赐海棠花玉屏风一对,并赐宴,席间亲笔题写“鹣鲽情深”四字,麟趾殿极尽荣宠。
玹铮在宫里吃醉了酒,回转长信殿时仍有些迷怔,边扯披风边高声唤道:“阿珂!阿珂!”
见她身形摇晃,似站立不稳,一道倩影忙抢步搀扶住她。
清幽的梨花香蹿入鼻.息,玹铮看也没看就将来人揽在怀中,调.笑道:“呦,换香粉了,好闻得紧,快叫本王亲一口!”
“王、王主!”怀中之人失声惊呼,奋力挣扎,玹铮不防,被他推了个趔趄,膝盖正巧磕在绣墩上。
“嘶!”她吃痛,酒瞬间醒了。
而那人双膝跪地,“王主恕罪,奴才该死!”
话音未落,春申匆匆跑进来,屈膝行礼,“王主您没事吧?”
“没事!”玹铮坐下,边揉膝盖边问,“苏公子呢?”
春申陪笑道:“苏公子刚刚被皇贵君派人接走了,皇贵君有旨,元服前这几日,都由邱公子贴身伺候您。”
“什么!”玹铮头嗡的一声,急赤白脸地问,“他被带哪儿去了?”
春申缩了缩脖,“奴、奴才不知。”
“蠢材!”玹铮大步流星往外走,“备车,本王即刻进宫去找父君!”
“哎!”春申忙不迭阻拦,“王主,您别急呀,皇贵君说了,等您元服过后,就正式安排苏公子侍寝。”
“真的?”玹铮骤然回眸,紧紧盯着他,“你若敢扯谎,仔细你的皮!”
“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骗您!”春申见她回转,殷勤地扶她落座,温言哄道:“皇贵君也是好意,您总说没见过邱公子,如今人给您送来了,不正好瞅瞅吗?”
玹铮心中冷嗤,什么好意?分明就是怕阿珂留在长信殿碍眼,所以才使出这釜底抽薪之计。
春申见她冷着脸,忙对邱灵沄使眼色。邱灵沄会意,端端正正行肃拜大礼,“奴才邱氏叩见王主,王主长乐无极!”
玹铮不情不愿地撩起眼皮,见他穿着件葱绿底浅金牡丹云纹妆花春衫,别着根玉雁长簪,螓首低垂,容貌看不真切。
她口气不善,且夹杂着几分羞恼,“你就是父君为本王择选的元服公子?”
“正是奴才!”邱灵沄不卑不亢,声音如潺潺溪水般悦耳动听,“奴才承蒙皇贵君天恩,能侍奉王主元服,实乃前世修来的福分。”
“小嘴儿倒挺甜的!”玹铮勾勾手指,“你过来,让本王好生瞧瞧。”
“是!”邱灵沄膝行至她面前,在她凌厉目光的审视下轻轻抬头,眼波相触,又赶紧垂落睫羽。
绯红的霞光晕满他的双颊。
他秀韵天成,明漪绝底,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既染就了水仙的风骨,又蕴含着青莲的神.韵。
尽管下巴被玹铮捏得生疼,却仍竭力保持着端庄顺服,静婉温柔的模样。
玹铮心说,还挺能忍。自觉无趣,便松开手,“倒还算有几分姿色,可冲撞本王,必须严惩!”
换做旁人,听完这话定会求饶,然邱灵沄却面无怯色,恭敬伏首,“奴才愿领责罚。”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玹铮想起苏珂曾被宫韶华派人斥责并罚跪的情形,便一指门口,“去院子里跪着,今晚不许吃饭!”
她从不苛责内侍,因此将春申吓了一跳,“王主,念在邱公子初犯,又并非故意,还是从轻发落吧!”
玹铮瞪起凤眸,“你若心疼他,就陪他共同受罚!”
春申知她因为苏珂憋着股火气,又借酒撒疯,不敢再多嘴,同情地看向邱灵沄。
邱灵沄先是朝他报以感激的微笑,随后平静地叩首,“奴才遵命,多谢王主恩典。”说罢翩然告退。
玹铮暗骂,叫你嘴硬!十余息后,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不行了,本王实在困倦,必须得睡会儿。”
这一睡便睡到掌灯,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春雨绵绵,似万根银丝,雨珠成帘,滴滴答答,垂落廊檐。
春申及信陵都候在榻边,见玹铮醒来,争前恐后地扶起她并央告道:“王主您行行好吧,这雨都下了半个时辰了,邱公子还在院中跪着呢!”
“就是就是!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要真把邱公子冻坏了,皇贵君肯定不乐意!”
此刻的邱灵沄十分狼狈,雨水已将衣衫淋透,紧紧黏在身上,发髻也湿漉漉的,冷风一吹,寒颤不已。
他双眼迷离,鼻息不停抽.动,膝盖传来阵阵刺痛,即便竭力咬紧牙关,却还是忍不住想哭。
就在他以为再也支撑不住之时,一柄油纸伞遮住头顶。他顺着金线鸾鸟的黑靴向上仰望,玹铮居高临下,埋怨道:“你傻呀?下雨了,就不会换个淋不着的地方跪着?”
他闻言,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因饥寒交迫,声音颤抖道:“王主...命、命奴才...在、在院子里罚跪,奴、奴才...不、不敢抗命。”
“行了,起来吧。”玹铮见他可怜兮兮的,心里忽然挺不是滋味,唤过春申,“你送他回房,再给他拿点药膏。”
说完也不待他谢恩,便径自进殿。
雨越下越密,玹铮负手伫立窗前,心里堵得难受。
以往这个时候,有苏珂相伴,听风赏雨,何等风雅自在。可如今两人竟被生生拆散,偏自个儿还不敢同宫韶华较劲,否则吃亏的只有苏珂。
因没胃口,晚膳几乎没动筷子,她正靠着美人榻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诗经,忽听缓慢的脚步声响,紧接着,阵阵饭菜的香气徐徐飘来。
邱灵沄将刀削面放在小几上,“王主,您尝尝奴才的手艺。”
“你怎么来了?”玹铮见他已梳洗过并换了衣衫,模样虽不讨厌,却也喜欢不起来,“本王不需要你伺候,把面撤走。”
“王主,皇贵君吩咐奴才,这几日要尽心尽力服侍您,奴才不敢违抗懿旨。”邱灵沄说着奉上银筷,“春申哥哥说您晚膳吃得极少,这会有损您身体的。”
玹铮故意偏过头不看他,闷声道:“本王的身体本王自己清楚,用不着你一介奴才操心。”
邱灵沄轻咬下唇,柔声再劝,“奴才斗胆说句实话,您茶饭不思,若被皇贵君知晓,只怕会迁怒于苏公子。”
玹铮啪得合上书册,勃然大怒,“好哇,你敢威胁本王!是,本王今儿迁怒于你了,怎么着,委屈的话立刻滚出王府!”
“王主,您误会了,奴才绝不敢威胁您,也绝不敢有丝毫委屈!”邱灵沄忍着疼痛缓缓跪倒,眼巴巴望着玹铮,“奴才知道苏公子被带走,您不痛快,可凡事有舍才有得,苏公子的福气在后头呢!”
玹铮神色略缓,“你什么意思?”
“王主,睿智如您,岂会不明白奴才的意思?”邱灵沄面色诚恳,“古诗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待元服之后,想必苏公子定能与您琴瑟和鸣,您又何必急于一时,辜负了皇贵君的慈父之心?”
望着他殷切赤诚之色,玹铮吁了口气,示意他平身。“你倒是伶牙俐齿,难怪父君被你哄得五迷三道的。”
邱灵沄莞尔一笑,“奴才当不得您夸奖,奴才粗笨,不讨您喜欢,但奴才胜在知错能改,定会改到您满意为止。”
说罢,又捧起珐琅彩锦鸡牡丹碗,“王主,面要凉了。”
玹铮闻到扑鼻的香味,只觉腹内馋虫被勾起,便接了碗筷。又见面叶棱锋分明,形似柳叶,入口外滑内筋,越嚼越香,不禁赞了句,“好吃!”
配上四碟开胃小菜,她很快吃下半碗,“哎,你手艺不错,跟谁学的?”
“跟舅父。”
“舅父?”玹铮有些诧异,“你爹娘呢?”
邱灵沄眼眸中的光彩瞬间黯淡,“她们在奴才三岁那年就都病死了。”
“咳!咳!”玹铮一愣,差点呛到,邱灵沄忙奉上茶盏,“是不是奴才把面做咸了?奴才手艺不精,愿受责罚。”
玹铮觉得好笑,“你下晌还没跪够啊?”
邱灵沄先是点头,随即又连忙摇头,见玹铮只是盯着他乐,忙分辩道:“奴才的意思是奴才不怕受罚,只要王主高兴。”
“也就是说本王在你眼里是个不讲道理的坏人呗?”
“不不不!奴才......”话未说完,邱灵沄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赧然拜倒,“奴才失仪,王主恕罪!”
自打与他见面,玹铮翻来覆去听得都是奴才该死、王主恕罪之类的话,不由得把嘴一撇,“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奴才...阿嚏!”他接连又打了两个喷嚏,面带羞愧,不敢抬头。
玹铮故意数落他,“你瞧瞧你,让你歇着非不听,成心要把病气过给本王是吧?”
“奴才、奴才愿受责罚。”
“好了!你愿受责罚,可本王却不想承担苛待宫侍的罪名!来人,赶紧煮碗姜汤,趁热端进来,不然邱公子能把房顶震塌了。”
见邱灵沄怯怯地看着自己,又指着剩下的半碗面,“这还怎么吃啊?算了,赏给你吧。”
“啊?”邱灵沄一愣。
玹铮伸手将他拉起,凤眸凛凛生威,“嫌弃?”
“不不不!奴才不嫌弃!多谢王主赏赐!”邱灵沄说着捧起碗并嫣然一笑,如晨曦之光,烟霞之霓,令人目眩。
玹铮再次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你这面还真做咸了。”见他又要请罪,忙抬手一拦,“你着凉了,喝碗姜汤,发发汗,明早就能好。记住,今晚不许再在本王眼前晃悠,明早再来。”
次日一早,玹铮才刚练完功夫,邱灵沄便领着小侍笑吟吟迎上来,“王主,香汤已备好,请您沐浴更衣。”
玹铮接过他递上的锦帕拭汗,“身子没事了吧?”
“没事了,多谢王主关心。”
“你的腿呢?”
“用了春申哥哥送来的药膏,已经不疼了。”见玹铮阔步前行,他急忙跟在两步之外。
玹铮声音悠悠传来,“本王昨儿不该迁怒于你,让你受委屈了。”方才司瑶来过,再三保证会看顾苏珂,且打包票会在玹铮元服后安排苏珂侍寝,玹铮安心了许多。“你也是,本王要罚你,你怎么都不求饶呢?”
邱灵沄眉目恭顺,姿态谦卑,“王主责罚奴才,是因奴才做的不够好,奴才不怕责罚,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等奴才做到足够好,王主自然就不会再责罚奴才了。”
玹铮闻听此言,猛地驻足转身,邱灵沄也急忙敛住步子,躬身行礼,“奴才说错话了吗?”
“没有。”玹铮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本王终于明白父君为何选你了。”
晌午过后,邱灵沄伺候玹铮笔墨,他温柔笑道:“王主,奴才会变戏法儿,能让字浮在水上,您信吗?”
玹铮觉得新鲜,“你若真能办到,本王必有重赏。”
“奴才不要赏赐,只求王主能允舅父进王府相见。”
玹铮回答的很是干脆,“成!”
“多谢王主!”邱灵沄拜谢后进了槅扇间,不一会儿端出碗调配的墨汁,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首诗。他将纸张泡在铜盆里,渐渐的,那些墨迹真的离开纸张,浮于水面。
玹铮大为惊叹,抚掌称奇,“神了,你从哪儿学来的?”
“师傅教的。”
“师傅?”玹铮笑问,“你师傅是谁?”
邱灵沄摇头,“王主恕罪,奴才不能说。”
“不说就不说!”玹铮并不强求,她望着水面上的字迹读道:“玲珑宝刹嵌崖龛,险势悬空叹大观。下临百尺三尊稳,上载千钧六坐安。灵沄,这诗说的是什么地方?”
邱灵沄笑着眨了眨眼,“是奴才祖籍大同府的一处古迹,悬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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