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晌,凤都润雨霏霏。雨丝舞动,濯滴飘摇,不消片刻,渠池两岸便笼烟惹湿,树杪(miao)云蒸。
又见翠柳成阴,浅翠娇青,落花扫地,香冷红残,风雨中自有股别离伤情,勾起人无限唏嘘。
苏珂一时愁肠满腹,竟忘了身处观雨阁,凄然慨叹道:“最爱它分绿影红,却不堪惹恨牵心......”
宫韶华打量他墨黛深蹙,秋水含情,不免抿嘴笑道:“怎么,这才几日,就思念俪王了?”
苏珂猛然回神,忙讪讪屈膝,“君上恕罪,臣侍失仪了。”见宫韶华但笑不语,又赶紧撩袍跪倒,“君上容禀,王主以往办差,最长不过十天半月,这次却要至夏末方回,臣侍、臣侍实在惦念得紧。”
宫韶华伸手将他拉起,面容慈爱,语调温和,“你这孩子,倒是个痴情胚子,不枉俪王素日疼你。”
苏珂面颊滚烫,羞赧得不敢抬头,过了片刻,只听宫韶华问道:“卓氏还安分吗?”
“安、安分......”他唯恐宫韶华动怒,不敢如实禀奏,“卓侍郎每日学规矩,抄经书,倒也...循规蹈矩。”
“循规蹈矩?哼!”宫韶华早已洞悉内情,面色冷峻,“卓氏骄纵狂妄,俪王在府中时,他尚且肆无忌惮,如今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弹压得住?”
玹铮出门这短短几日,苏珂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无心理事,而卓念音却天天睡到日上三竿,顿顿大鱼大肉,逍遥自在。
宫韶华命他禁足,他却假扮成侍从,偷偷溜出揽月楼玩耍,闹得王府鸡飞狗跳,连苏珂豢养的那池锦鲤都差点被他毁于一旦。
好在他不敢进长信殿,饶是如此,碧色也被他气得够呛,又不能公然顶撞,只得暗中给司瑶送信。
苏珂虽也恼他胡闹,可想起玹铮临走时的嘱托,不得不替他担待几分,于是陪笑道:“君上,卓侍郎是贪玩了些,可心性单纯,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是吗?”宫韶华冷嗤,转头望向李公公,“既如此,你便随苏侍郎回府,好好将那不成器的东西雕琢雕琢!”
晚膳时分,卓念音正在大快朵颐,一抬眼,便瞅见李公公领着两名宫侍进了门。
“侍郎金安!”李公公恭敬行礼,卓念音忙起身相迎,“公公怎么来了?”又见宫侍手捧锦盒,顿时笑容满面,“莫非皇贵君有赏赐?”
李公公未置可否,率先打开只锦盒,取出副玉石禁步来。
那禁步雕着麒麟,嵌红宝玳瑁,用金丝穿着五排叶形玉饰,每排四组,每组两片,上下又分别用玉花及宝石点缀,璀璨夺目,华贵不凡。
卓念音大喜过望,“真漂亮!”待李公公亲手将这副禁步佩在他腰间,他像燕子般舞动起来,屋内登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兴高采烈,笑声如银铃,与玉石交鸣,煞是悦耳,“好玩好玩!实在太好玩了!”
墨诗打量李公公讳莫如深的表情,偷偷扯了扯墨望,小声嘀咕道:“哎,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啊?”
话音刚落,李公公已躬身施礼,“卓侍郎,皇贵君说了,佩戴禁步,要举止得宜,发出的声响才会轻重得当,日后,您千万早恪守规矩。”
“禁步?”卓念音微微发愣,“公公,这不就是玉佩吗?......”
李公公含笑解释,“太.祖年间,有位蛮族王子入宫为侍君,却不懂后宫规矩,所以孝慈高君后特命人制了这金玉禁步,教导那位蛮族王子行走坐卧。”
他说完,从第二只锦盒内取出方长七寸、厚六分、阔一寸的戒尺。
卓念音顿时失声惊呼,“这、这是!”
“此乃皇贵君所赐刑罚!”李公公手捧戒尺,挺直腰身,板起面孔,郑重其事道:“懿旨下,卓氏跪听!”
“臣侍、臣侍在!”卓念音整颗心砰砰乱跳,两腿发软,扑通跪倒,连带着禁步也咣啷作响。而墨诗、墨望面面相觑,皆目瞪口呆,忙不迭双双伏地。
李公公清了清喉咙,朗声道:“皇贵君有旨,自古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今赐卓氏禁步,命朝夕佩戴,以正懿范!”
见卓念音呆若木鸡,又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八度,“若举止莽撞,致声杂乱,初犯罚手板五下,再犯罚十,一日三犯,杖足十五。累计十犯,罚跪一对时,累计二十犯,迁出揽月阁,发至冷院,优待全免。”
“啊?”卓念音闻言脸色煞白,难以置信,且满面委屈,“公公,我、我胆小,您、您别吓我!”
“呦,就您还胆小?”李公公撇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是老奴说您,您怎么就不知道安生呢?皇贵君可是生了大气了!”
“公公,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卓念音边装怂边腹诽道:完了完了,肯定是苏珂今日进宫告状,所以皇贵君才想出这样刁钻的法子整治我!
他自小骄纵惯了,哪受得了如此束缚,让他行莫回头,语莫掀唇,简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李公公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侍郎,您方才说这禁步好玩儿,又故意让它乱响了好几回,老奴可都给您记着呢!”
“公公!”卓念音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整圈的汗,舌头都直打结,“正、正所谓不、不知者不罪,您、您高抬贵手!”
说完又急忙去解那禁步,“这东西实在贵重,我、我受不起,还是、还是不要了!”
“住手!”李公公把眉一挑,眼一瞪,厉声斥责道:“卓侍郎,你若再敢乱动,当心皇贵君治你个违抗懿旨之罪!”
“公公!”卓念音哭丧着脸,把心一横,手脚并用爬到他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声音哽咽,“好公公,求您替我跟皇贵君讨个恩典,让我摘去这劳什子吧!”
“侍郎,您高看老奴了,老奴哪有那本事?”
“公公,咱们好歹相识一场,您得帮我!”卓念音眼巴巴望着李公公,金豆子瞬间掉了十七、八对儿。
李公公被他摇晃得头晕,连连摆手,“侍郎,实话告诉您,这回谁也帮不了您!临来前皇贵君已吩咐过,若您胆敢摘下这禁步,即刻打入冷院,罚做宫奴。这到底是当主子还是做奴才,您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话音未落,卓念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震耳欲聋,简直能把揽月楼的房顶掀翻。
菱角听了云雀带回的消息,笑得合不拢嘴,“活该,才嫁进王府几天就敢跟咱们主子叫板,这回知晓厉害了吧!”
他不过是偷偷对碧色传了几句闲话,料定碧色并不敢去找卓念音对质,但决计咽不下这口气就是了。
苏珂坐在星阑阁内唉声不迭,“皇贵君施展雷霆手段,卓侍郎定疑心是我在背后挑唆,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莲蓬劝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正说着,侍从匆匆来报,“主子,卓侍郎哭晕过去了,揽月楼如今乱成一锅粥,李公公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苏珂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往。还没进揽月楼的门,就听见里头传来墨诗惊喜的叫喊,“公子醒了!醒了!”
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再度吵得人头疼,“我不活了,不想活了!娘,我要回卓府!娘,救我!我要回卓府!”
卓之杭自然听不见儿子的哭求,此时,她正奉诏在安泰殿陪承珺煜议事。
看完那些参劾玹铮的奏折,她躬身施礼,“陛下,俪王主对您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偏袒逆犯余孽呢?”
凌陌晓在平阳府痛骂贞善后,玹铮便被参劾说袒护逆犯之子。卓之杭心念转动,“据臣所知,平阳府总兵仇韧与蔡尚书私交甚密。”
承珺煜搁下朱笔,撩起眼皮,“你此话何意?”
卓之杭淡淡笑道:“昨儿陛下才明旨申斥了真定府接驾官员,并指派吏部整饬,今日俪王主便遭多人参奏,臣实在不能不多心。”
为化解歪批诗文所造成的困局,玹铮特意上了奏折,参劾真定府官员趋炎附势,毫无为官操守,因此得罪了蔡琳。
承珺煜勾起抹冷笑,打量卓之杭道:“你儿子入侍俪王府,你肯定要帮俪王开脱。”
卓之杭从容不迫,“若陛下认为臣所言不实,又何必宣臣御前对奏呢?”说罢撩袍跪倒,“臣还有一言,请陛下先恕臣不敬之罪。”
承珺煜捻着楠木香珠,“说吧。”
卓之杭义正辞严,“陛下,臣以为,平阳府教谕贞善其心可诛!”
“哦?”承珺煜面无表情,“为何?”
她朗声道:“贞善当街拦驾,怂恿民意,虽针对逆犯韩元之子,却有影射俪王主与皇贵君之嫌。”
“放肆!”承珺煜勃然大怒,重叩凤案,并抬手点指,“卓之杭,你休得胡言乱语!”
“陛下息怒,臣绝非妄言!”卓之杭伏跪于地,“您可还记得,十年前皇贵君入宫时,君后当着后宫君卿说的话吗?”
承珺煜一愣,随即楠木香珠被她攥得嘎吱作响。是了,那番话她怎么会忘?想必宫韶华也刻骨铭心吧?
卓之杭偷眼打量她,便知玹铮交托之事已成功大半,越发添油加醋道:“俪王主至纯至孝,自幼饱受人言可畏的切肤之痛,又如何能受得了贞善的假仁假义呢?”
承珺煜冷嗤,“那贞善的确可恶,可她官卑职小,恐怕没有吞天之胆影射皇贵君与俪王。”
“陛下,臣也希望是巧合,可蔡尚书之女赏春宴时与风同知发生争执,身受重伤,此事有目共睹,所以不能怪臣多心......”
“你是说,蔡琳在背后捣鬼?”
“臣不敢妄加揣测。”见承珺煜面色缓和,卓之杭重重叩首道:“平阳知府已判处罪奴韩氏黥面鞭笞,发配边塞,俪王主并未干预,何来袒护之说?想必有人借机混淆圣听,妄图离间陛下与俪王主的情分,还望您明鉴啊!”
四方客栈内,玹铮才将绘制好的大同布防图交给马昕,夏妤叩门而入,“王主,平阳府那边传来消息,韩痕已被判罪,择日发配西宁。”
“嗯,知道了,命鹰使暗中保护。”
“您担心有人会对他不利?”
玹铮尚未开口,夏婖已道:“韩元案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当年蔡琳利用此案逼迫丁太傅挂冠而去,必定是经太女默许。”
夏妤眼珠一转,“所以说,平阳府公审之后,不光是蔡琳,太女也巴不得韩元快点断子绝孙对吧?”
玹铮笑道:“眼下风头正紧,她们不会轻易动手,然人犯发配,死伤难免,所以韩痕起解之路注定会有麻烦。”
话音未落,花无心举着封信走进房门,“麻烦来了!是钟离珝派人送的。”
“是她?”玹铮闻听此言,料定身份已经曝露,便坦然打开信函。但见信纸空无一字,不由愣住,“送信之人说了什么没有?”
“那人说要将信放在水里才能看。”
“啥?”夏妤哈哈大笑,“这钟离珝的脑袋不大灵光吧?信放水里还怎么看啊?”
这话令玹铮突然灵光一现,“少啰嗦,赶紧备水!”
不消片刻,无字信函已被沁入清水,但见四行娟秀小楷渐渐清晰,不仅如此,那些字还离了信纸,浮于水面。
众人皆瞠目结舌,夏妤最是震惊,“我的乖乖,这可真是神了!”
夏婖高声读道:“玲珑宝刹嵌崖龛,险势悬空叹大观。下临百尺三尊稳,上载千钧六坐安。王主,这什么意思?王主!王主!”
接连喊了几声,玹铮都置若罔闻。
此刻,她耳畔只有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在不断回响,“王主,奴才会变戏法儿,能让字浮在水上,您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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