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武成王世女寝殿旁僻静的小花园内,有名满脸刀疤的妇人推着辆木轮车,车上坐着位身形瘦弱,蒙着面纱的中年女子。
春夏之交,她仍穿着蓄了丝绒的锦袍,盖着绒毯。随着轮车缓缓前行,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花.径两旁芍药盛放,瓣似赤霞,叶若琉璃,清风吹动,花枝绰约,夭夭胜桃,艳艳如锦。
可她却无心观赏,阖眼数息后复又睁开,用嘶哑低沉的嗓音问道:“阿芙,俪王...何时会到宁夏府?”
妇人停下轮车,警惕地环视四周后才蹲身仰望,恭敬作答,“按行程算,少主还得五、六日呢,您别着急。”
女子听妇人称玹铮为少主,瞬间心潮翻涌,感慨良多,“十年了,从未想过,我还有机会与她相见......”
她的手不停颤抖,紧接着,连串的泪珠迸出眼眶,打湿了白色绣金钱绿萼的面纱。她情绪激动,患得患失,“阿芙,你说,那孩子恨我入骨,会不会、会不会不肯来见我?”
“怎么会呢?您别忘了,您如今是武成王世女,少主这次奉旨探病,无论如何都得来看望您。”
女子瞬间恍然,满副欢喜道:“是啊,我如今是武成王世女,她肯定会来见我,肯定会来!”可眉目间忽又愁云惨淡,“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我当年、当年却禽兽不如,那孩子、那孩子不会认我的!”
说罢,身形佝偻,哀哀恸哭。
妇人跪倒在她面前,用手抱着她的双腿,眼圈泛红,声音哽咽,“主子,那不怪您!毕竟、毕竟太女君他......”
那女子听到太女君三字,猛地抬起脸,瞪圆眼,射出两道凛冽的寒光,仿佛凶狠的猛兽展开锋利的獠牙,“是了!都怨宫氏那贱人,若非他背妻偷女,我也不会错怪俪王!是他,是他害我们母女生生误会了将近二十年!”
说完又一把揪紧妇人的衣领,死死盯着她,“你真的亲耳听见武成王告诉阿珝,那孩子身上有胎记吗?”
妇人再次环望四周,然后重重点头,指天誓日道:“事关正统血脉,属下绝不敢扯谎,当年的元服公子就是武成王殿下派去的,就因其发现了少主身上的隐秘,才会被下令处死。”
女子狠狠捶打着轮车的扶手,气愤难平,“那老匹妇三年前就知晓了真相,却瞒我至今!咳!咳咳咳!”话音未落,她猛一阵剧烈咳嗽,伏身膝头,半晌直不起腰。
妇人忙替她抚胸捶背,“主子,您息怒啊,身子要紧......”
女子攥紧妇人的手,指甲深深扎进她肉里,“如果那孩子不肯原谅我,我还要这破身子何用?”
妇人被扎得生疼,却不敢挣扎,“您别担心,少主与您血脉相连,绝不会做出忤逆不孝之事!”
女子连连摇头,“宫氏早委身于老三,那孩子也被她养育多年,还冒死为她挡了一箭......”话到此处,无限唏嘘,“那孩子本就恨我,只怕巴不得我死了才干净。”
“不会的!不会的!这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少主乃明理之人。”妇人竭力舒缓着她的心绪,“您万勿急躁,眼下情形,还是忍字为先,回头等见了武成王殿下,您先服个软儿,捡她喜欢听的多说几句。”
女子虽心中不忿,却也明白人在矮檐下的道理,便叹了口气道:“你即刻去天梁殿吧,就说、就说我想通了......”
天梁殿乃武成王钟离霆的寝殿,与她所居住的寿宁殿仅一墙之隔。
妇人面带迟疑,“武成王殿下不在府内,今儿一早就祭拜亮少爷去了。”提起钟离亮,她面上掠过丝沉痛的悲伤,刀疤显得越发狰狞。
女子则恻恻地笑了起来,“原来是猫哭耗子去了,她以为她杀了亲外甥,我就会领她的情吗?”
这话令妇人不由自主低垂了头,攥紧了拳头。
片刻后她轻声一叹,“阿芙,你替我给阿亮上柱香吧,当年他的死,我难辞其咎。”
“主子......”妇人打量她眉宇间驱不散的阴云,内心亦颇为惆怅,“当年亮少爷之死,非您所愿,不怪您!”
“是啊,要怪,就怪他命运不济,怪他生在钟离家,怪他有那样一位心狠手辣的好‘姨母’!”
说话间,她手撑轮车,缓缓起身。头顶是湛蓝高远的天空,远处是朱红斑驳的围墙,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充满愤怒,“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些年囚于方寸,恶毒缠身,而那些所谓的忠臣义士不过是想学曹阿瞒挟持汉献帝罢了!”
“主子,小声点,别惊动侍卫。”妇人边搀扶她边劝慰道:“正所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您都忍了那么多年,还差这几日吗?”
女子转头望着她,眼眶中噙满了泪,“阿芙,你跟着我多久了?”
“将近二十年了。”
“二十年......”女子口气歉疚,“是我拖累了你。”
“不!您千万别这样讲!”妇人撩袍跪地,“属下这条命是您救的,属下早就说过,无论您想做什么,属下都义不容辞!”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好!”女子虚扶了一把,望着妇人恳切的神情,桀桀大笑。
她心说:好‘娘亲’,既然您想削去‘女儿’的世袭之位,那就休怪‘女儿’不孝了!
蓬莱阁内,钟离挚负手伫立,临窗远眺,一滴晶莹剔透的珠泪尤挂腮边,“姐,我知道身为钟离家的男子,都有命定的劫数,可我就是不甘心。”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宁愿抛弃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唯愿做寻常百姓,承欢父母膝下,全家人安享太平。
“你知我为何喜欢木偶吗?”他翩然回眸,嘴角洋溢着苦涩,“因为我可以把它们做成思念之人的样子,而它们永远都不会离弃我!”
“小挚......”钟离珝展臂拥他入怀,万般怜惜道:“从今往后,姐会加倍疼你,无论你......”
话未讲完,钟离挚已凄凉得笑了起来,“姐,我想要的你和祖母都给不了。”他说完抬手去摸钟离珝的面颊,“回头我再做两个木偶,一个祖母样子的,一个和你相像的,都带去凤都。什么时候想你们了,什么时候就拿出来瞧瞧。”
钟离珝闻言,心好似被瞬间戳了个窟窿,鲜血汩汩直冒,“小挚,你不愿做的事,姐绝不勉强,包括入京侍选!”
“姐......”
“你不用担心祖母,我会说服她的!”这一刻,钟离珝无疑是冲动的,但她并不为做出这样的承诺而后悔。
钟离挚被她按着肩膀,感受着她掌心传递的坚毅与温暖,铭感五内,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姐最疼我!有你这句话,就算凤都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惧!”
“小挚!”钟离珝定定望着他,发自肺腑道:“姐是真舍不得你!再者,咱们钟离家不屑靠牺牲男人来谋求安稳!”
“我懂!”钟离挚咯咯笑了起来,盈盈秋波好似水流花开,清露未晞,“姐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雌,钟离家未来的家主,这番心意我领了,可我也姓钟离,蒙祖母养育多年,该我承担的责任绝不能逃避!”
见钟离珝还要分辩,又抢着说道:“这世间有舍才有得,钟离家还远远不到同陛下撕破脸的时候。相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小挚!”钟离珝一把抱紧他,热泪徐徐滚落。
耳畔再次传来他的笑声,“姐,我想会会俪王,你帮我安排,行吗?”
钟离珝先是一愣,随即面带忧色,恳言劝道:“你可别乱来,虽说母债女偿,但俪王是无辜的,若招惹了她,祖母定会震怒。”
“你胡说什么呀!”钟离挚撇了撇嘴,“虽说是因承珺烨才失去了娘,但我是非还分得清楚。”
“那你还想找俪王麻烦?”
“谁说我要找她麻烦?”钟离挚嗤嗤一笑,“我入京侍选,祖母与你都鞭长莫及,我怎么着也得找个靠山吧?”
钟离珝听了这话,登时松了口气,朗声笑道:“你吓了我一跳,放心吧,俪王那边,祖母会帮你安排妥当的。”
“姐,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祖母总夸俪王文武双全,眼下好不容易有个见识的机会,我可不想白白错过。再说,我总得让她晓得我的厉害,不然万一她阳奉阴违,将来欺负我怎么办?”
钟离珝扑哧一乐,“俪王堂堂女子,亲王之尊,平白无故,欺负你个小郎作甚?”
“你不懂!”钟离挚见跟她解释不清,索性挽住她手臂,似小孩子般撒娇道:“好姐姐,你方才不是还说,我喜欢干什么都行,难道你想耍赖?”
说着伸手向她腋下搔去。
钟离珝边笑边躲,“哎哎哎,够了啊,我告诉你,可别得寸进尺!小心我揍你!”
“你揍啊!有本事就揍啊!”钟离挚不依不饶,追得她满屋子乱跑,“我只问你,帮不帮我?”
“帮!我帮行了吧!”钟离珝一招擒拿手,扼住了钟离挚洁白的玉腕,“我跟你说,试探归试探,可不兴伤俪王分毫,否则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钟离挚挣脱开她的钳制,抱腕拱手,“不过主帅大人,您得派人帮我给俪王送封信。”
“是何内容?”
钟离挚眸中泛起狡黠光芒,奕奕神采若天边明霞,“不告诉你,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你呀!”钟离珝笑着摇头,伸手在他额间一点,“这么淘气,就欠找个厉害的妻主,将来把你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切!你少编排我!”钟离挚说着,嘴角勾起揶揄笑容,“当初也不知是谁见了台吉宝音的画像就动了心,哎,我倒要问问你,如今那位草原明珠找到了吗?”
草原王帐内,宝音赤身趴在刑台上,手脚均被镣铐锁死。达延汗挥舞着手中的金鞭,每声呼啸过后,他脊背上都会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忍受着重鞭带来的剧痛,死死咬着嘴唇,竭力不发出叫喊。
达延汗用鞭稍挑起他下巴,望着他无力反抗的凄惨模样志得意满,“宝音,你一定很后悔来自投罗网,对吧?”
“达延汗......”宝音噗得吐出口血沫,面色倔强,且带着深深的讥讽,“你折磨我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话,就去和钟离霆一决高下。”
见达延汗迟疑不语,他讥笑声越来越大,“你这个懦妇,钟离霆已病入膏肓,可你连给诺敏报仇的勇气都没有,你不配做鞑靼的汗王,不配!”
“你说什么!”达延汗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疼得他不停倒吸着凉气。“本汗是这草原之主,你敢质疑本汗,不想活了吗?”
“有种你就杀了我!”宝音眼底赤红,撕心裂肺的吼着,“若我身为女子,必手刃钟离珝,让钟离霆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此刻,有侍从奉来烧红的烙铁,达延汗接过,毫不留情地烙在了他后腰处。
“啊!”他的惨叫声穿透了营帐,随后两眼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达延汗望着他腰间的奴印,狰狞笑着,伸手蘸了丝血放进嘴里吸吮,“乖奴儿,你放心吧,本大汗身为你的主子,一定会如你所愿,把钟离珝的人头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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