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泠一声令下,随即堂威赫赫,更有差役将拶子、夹棍丢于孤鸾面前,又摆了烧红的炭盆、锋利的钉板。
孤鸾头皮发紧,却仍竭力稳住心神,“大人这是打算屈打成招吗?”
窦泠踱步至他身前,目光冷冽,虎视眈眈,“只要杨公子能给个合理的说辞,绝不会叫你受皮肉之苦。”
孤鸾腰背挺得笔直,如暴风雪中宁折不弯的翠竹,不答反问,“大人以为在下方才因何不反抗?”
“哼!你不就是想说自己问心无愧吗?”窦泠见他明明处于劣势,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风姿若明珠月华,反压自己一头,心中愈发涌起好胜之意。“杨沐,神断司盯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证据确凿,岂容你抵赖!”
孤鸾嗤之以鼻,“一双带泥的靴子,一盒香料,就叫证据确凿吗?想是大人抓不到那金面狐归案,便用在下顶替吧!”
“哼,你狡辩也没用!”窦泠一把揪住他衣领,引得锁链哗哗作响,并逼视道:“五日前的夜里你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孤鸾被他拽得不得已踮起脚尖,露出好笑的神情,“大人问得奇怪,夜里自然是在家睡觉。”
“可有人证?”
孤鸾扑哧一乐,讥诮道:“在下乃闺阁男子,独居卧寝,屋内若有旁人,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吧?”
窦泠被激得恼羞成怒,“好一副铁嘴钢牙!”又回想起那晚被泼了整桶的粪便,越发怒不可遏,“你有胆!来人!笞杖四十!”
“且慢!”好汉不吃眼前亏,孤鸾见势不妙,便欲抬出玹铮做挡箭牌,“昨日午后在下出城是因......”
未料“受俪王相邀”几字尚未出口,堂外嗖得飞入一枚细小的银针,风驰电掣,不偏不倚正刺进他后颈的哑门穴。
他瞬间窒了气,头发晕,舌发僵,空张着嘴,却连个“啊”字也发不出来了。胸中立时涌起惊涛骇浪,这显然是遭了黑手!
究竟是何人陷害于他?竟在此紧要关头不容他开口!倘若他不能分辨,定会遭受刑讯,含冤莫白!
当下暗自冲穴,七经八脉俱痛。
原来昨晚强行冲开穴道时已受内伤,即便内伤不存,这般强劲的点穴力道,别说一时,两、三个时辰也未必能冲破。
正心急如焚、叫苦不迭之际,窦泠用力捏住他下颚,目光冰冷而戏谑,“杨公子,话怎么只说半句啊,莫非有难言之隐?”
他有口难辩,使劲儿摇头,可窦泠只当他装模作样,讥笑道:“又想耍诈不成?似你这等奸猾之徒,不动大刑恐难招供,休怪本捕快不懂怜香惜玉!”
说罢快步回转堂案,掷了刑签在地,厉声吩咐,“打!”
差役们能令,将孤鸾按到在地,两肘间上了精铁打造的粗硕臂铐,令他两条胳膊负在背后完全不能动弹。
再除去他手铐脚镣间的细链,分别踩住他肩头、双腿。他奋力挣扎,可一切皆是徒劳。
第一杖来时,他身子似弓弦般绷紧,手脚僵直,臀部一片火辣辣的剧痛,然痛楚尚未转圜,第二杖又到,这下疼得连呼吸都凝滞了。
原来神断司的差役不比其他衙门,因刑讯对象皆是有武艺傍身的江湖惯匪,掌刑素来严苛狠辣。
以往便有几杖下去就骨断筋折的先例,鉴于他是男子,还算手下留了情面的。
一连十余杖,打得他皮开肉绽,血水沁透了下衣。他疼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想叫却叫不出声。
众捕快眼见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受刑,纷纷皱眉,更有人心里暗挑大指,夸奖金面狐好硬气,居然连声疼都不喊!
她们哪晓得孤鸾此刻的苦楚与委屈?
窦泠更是以为他故意同自己较劲,暗道:好你个金面狐,我倒要瞧瞧是你的骨头硬,还是神断司的王法厉害!
当即又给差役递眼色,差役牟足了劲,用力挥杖,狠命痛打,只见竹杖呼呼生风,与皮肉相触,啪啪之音不绝于耳,令人心悸。
孤鸾起先还奋力挣扎扭动,后动作渐渐迟缓,二十余杖后,通体是汗,神志萎靡,再后来,每一杖下去,他便一抖,发出声低微的闷哼。
四十杖毕,彻底昏厥,冰凉的井水顶头浇下,他睁开酸涩的眼皮,浑身止不住发颤。又觉双股火烧火燎,仿佛揭去了层皮肉,稍稍一动,便眉目扭曲,痛哼连连。
万盛亲自过去拨开他凌乱濡湿的秀发,托起他的头,见他呼吸粗重,面色惨白,双唇亦被咬得鲜血淋漓,顿生怜意,柔声劝道:“杨沐,身子都是肉长的,何苦跟自个儿过不去,赶紧招了吧!”
孤鸾无法言语,蠕动了两下朱唇,状若冤枉二字,却无人能闻。他心中凄苦,微阖双眸,缓缓溢出几滴珠泪,又无奈垂头。
此情此景,仿若回到了宁府被抄的那日,爹爹喊冤把喉咙都喊破了,换来的却只有残忍的毒打与无情的羞辱。
而眼下,他一声冤枉也喊不出!
窦泠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抱臂冷笑,“少装可怜!既不肯招,咱们就从新打鼓另开张。来人,夹棍伺候!”
万盛不忍,委婉地劝道:“泠头,他到底是男人,恐熬不住刑,不如先关去牢里,晚些时候再审吧。”
窦泠冷若冰霜,“熬不住最好,早早招供,也省得你我费事!”既认准孤鸾就是金面狐,她哪肯轻易罢手,只恨不得将这跨越七省流窜作案的凶犯一举折服,好好向世人彰显下神断司的威名。
夹棍三放三收,孤鸾青筋暴露,浑身战栗,锥心刺骨的剧痛阵阵袭来,竟似大浪拍岸无休无止。
窦泠生怕差役们见色徇私,几声督促后,差役们狠命一绞,孤鸾喉头腥甜,噗得喷出口鲜血,两眼翻白再度昏死过去。
万盛猜他是急火攻心,忙上前探他鼻息,“泠头,不能再夹了!”
“你别管!”窦泠打量孤鸾死命忍痛,依旧不发一言,也急红了眼,更加笃定他乃悍匪无疑。“来人,泼醒他,准备夹乳之刑!”
堂内搭起刑架,孤鸾被吊起,两根硬木棍扣住他乳.尖上下,木棍穿有绳索,收紧时便可将乳.尖狠夹。因他是男子,并不去衣,直接将衣服绞在一处用刑。
万盛看着窦泠固执的神色,自知劝也无用,暗自叹了口气,师傅,徒弟没本事,拦不住师姐,您老人家千万别骂我呀!
卓之杭正乘轿回府,忽听前面街口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又见人群渐渐围拢过去,不得已吩咐落轿,“去看看发生何事。”
心腹前去打探,这时,轿帘忽被风吹起,有人趁机丢入个纸团。她犹豫几息,还是拾了起来,细细观瞧,骤然变色。
围观百姓大多不明真相,“哎,这到底闹得哪出?”
“听说是秦香莲状告陈世美!那女的是个当官的,那男的说是怀了她孩子,可被她始乱终弃。”
话音未落,凌陌晓已疾言厉色地斥骂道:“简直是满嘴胡吣!我根本不认得你!”说罢拔腿欲走,可右腿被身旁跪地的男子死死抱住,“你放手!”
“不放!”那男人二八年纪,粉衣绿裤,青丝散乱,衣领半扯。柳眉杏眼,眼角儿还勾着三分风骚,妖里妖气,煞是冶艳。“大人!奴家肚子里怀的真是您的骨肉,您万不能丢下不管!”
“胡说八道!”凌陌晓被他无故攀诬,气得脸色发白,若面前换做个女人,早就拳脚相加了。
她一路赶往神断司搭救孤鸾,结果先被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将她与铮黑心冲散,紧接着又在街口遇到这么个货色,想来定是有人故意阻拦。
越是这样,她越担心孤鸾的安危。
刚奋力甩开那男子,那男子像条水蛇似的,又呜呜咽咽地缠上来,“大人,这两月来奴家夜夜伺候您,您岂能这般薄情!您不是还夸奴家灵巧风流,说要将奴家接进府里做侍夫吗?”
“一派胡言!”凌陌晓勃然大怒,“光天化日,红口白牙地污蔑人,究竟是谁指使你的!”
“我、我没说谎!”那男子指天誓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好狠的心呐!奴家把清白身子给了您,您不仅不认,如今还倒打一耙,这是要把奴家往死路上逼吗?”
说着又砰砰磕头,可怜兮兮的哀求,“大人,您不认奴家可以,却不能不认奴家腹中的孩儿啊!”
凌陌晓怒发冲冠,实在按捺不住,一脚将他踹开,“住口!再敢多说半句,我要你的命!”
那男子等的就是她这话,惊天动地的嚷道:“杀人啦!杀人啦!负心女仗势欺人,要杀人灭口!”
他撒泼耍浑,越发引来众多百姓围观,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而凌陌晓意欲脱身愈发不能。
阴无忌站在不远处的酒楼雅间内,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露出得意的笑容。凌少宗主,您还想去神断司救人,先把顺天府的差官对付过去再说吧。
当心腹回转官轿向卓之杭禀报事态原委,发现她面色极为难看,忙问道:“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赶紧、赶紧改道俪王府,另外,派人兵分两路,重明卫一路,教坊司一路,速速请风同知去神断司帮忙救人。”
“救人?”心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救什么人?”
“杨沐!”
心腹听到这名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明白事关重大。“大人,据说俪王主今日会同三司去思怜容贵君陵墓开棺验尸去了,并不在王府。”
“本官不找她。”
心腹愣住,“您不找她找谁?”
卓之杭将手中纸团揉了又揉,“杨沐之事,她不宜出面,本官去俪王府,自然是去找能替杨沐洗脱罪名的人了!”
教坊司石榴院的卧寝之内,飘着一股醒脾的药香。裘珵躺着,盖着水影红金线合欢花的锦被,身体虚弱,无精打采。
风七七拂着他毫无血色的樱唇,想着素日那粉嘟嘟的颜色,越发心疼,坐于檀香木雕花架子床边儿,亲自捧着药,吹凉了喂他。
他颤颤巍巍才撑起半拉身子,下.体忽传剧痛,又“哎呦”倒下,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大人,奴才、奴才恐是不中用了......”
“别胡说!”风七七赶紧撂下药碗扶他躺好,“唐太医医术精湛,他说能痊愈,便定能痊愈!”
裘珵哭得梨花带雨,“奴才不怕别的,就怕身子废了,再也不能好好伺候大人,白白辜负了您的深情厚意。”
风七七听他说得九转回肠,不知不觉心也酸了,眼角微微湿润,又恐被他瞧去,极意忍住,忙端了药碗哄他喝。
见他苦得龇牙咧嘴,喂了颗松子糖给他吃,献宝似的笑道:“这是本官特意命人去采芝斋买的。”
“采芝斋?”裘珵本已止了悲声,怎奈鼻头一耸,眼泪又扑簌滚落。
小时候他最喜欢吃采芝斋的松子糖,可爹爹怕他牙疼,便不许他多吃。他嘴馋,于是白天偷藏几颗,晚上躲在被子里吃。
想起爹爹总戳他额头笑骂他馋猫儿,想起祖父总喜欢牵着他到后湖看锦鲤抢食,又想起大半夜与林绛心跑到假山石洞玩捉迷藏,结果还放爆竹把巡夜的仆从吓尿了裤子。
“大人,那天您为何要救奴才?”
家抄了,族散了,娘亲爹爹、祖母祖父都死了,独留下他在世间苦命的熬着,何时才到尽头啊?
“过了这个赏春宴,还有下个,大人要真心疼奴才,就任奴才自生自灭吧,横竖不过一条命,早死还能早托生!”
“阿珵......”风七七被他惹得再也控制不住,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你别多想,本官保证,从今往后,定会护你、疼你,绝不叫你再受欺凌。”
话音未落,重明卫的校尉叩门禀奏,“大人,人犯薛文晏已押至梅花院,马副千户请您即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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