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点卯,凌陌晓不仅未迟,还竟提前半刻。她穿着崭新的千户官服,故意腆胸迭肚地进衙,却不想被门口的校尉拦住了。
“怎么,不让进?”凌陌晓颐指气使地将腰牌往校尉眼前一晃,“滚开!耽误本官点卯,你吃罪得起吗?”
校尉虽不认得她,但却认得她这身官服与银制腰牌,忙点头哈腰,满面堆笑,“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您请!”
凌陌晓官威赫赫地阔步向里走,手里的黑皮绳一动,身后的黑狗立刻汪汪汪的大叫起来。
只见那黑狗健硕结实,毛色油亮,眼似铜铃,泛着精光,脖子上拴着个铜项圈,项圈前头挂着个铜牌,还隐约有字。
校尉们从未见过这般阵仗,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有人好奇地问,“大人,您干嘛牵只狗来呀?”
凌陌晓俊眉高挑,气势汹汹道:“不行吗?官箴上也没说不准带狗啊?”
“这......”校尉们大眼瞪小眼,重明卫指挥史司衙门的官箴里的确没有这条。亦有人见凌陌晓穿着千户官服便谄媚道:“大人,您这狗瞧着够神气的!”
“那当然!我家黑心可不止表面神气,还特会咬人,只要瞅准了,下嘴那叫一个狠。是不是黑心?”
执门校尉听到黑心二字都乐得前仰后合。
有人胆大,凑近黑狗的脖子去瞅那狗牌,“这刻得什么字?大人,俺不识字,这字怎么念?”
“铮黑心!”凌陌晓得意洋洋地牵狗进衙。心说,承玹铮,你敢给本少宗主挖坑,本少宗主也不能叫你好过,哼!
指挥史司衙门宏伟森严,迎面巨大的戒石碑映入眼帘。只见醒目的朱漆写着十六个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凌陌晓撇嘴腹诽,说得真动听,承玹铮手下的兵能有几个不黑心的!
再往里走,风七七已亲自出来迎她,“早啊,凌千户!”
凌陌晓哼哈着抱拳,“同知大人早。”话音未落,她身后的黑狗猛地蹿起,冲着风七七嗷嗷嗷得扑了上去。
风七七始料未及,着实吓了一跳,好在凌陌晓及时拉住了皮绳。风七七惊诧道:“凌千户,你带只狗来衙门作甚?”
凌陌晓故意叹了口气,做出无奈之色,“实不相瞒,黑心乃属下爱宠,素日形影不离。今早属下要来当值,它非死皮赖脸跟着,打也打不走,属下没辙只好带着它,好在没违反官箴上的规矩。”
说着又狠狠踹了黑狗一脚,瞪起眼斥骂道:“不听话的畜.牲,再不老实,把你炖了给同知大人下酒!”
那黑狗见凌陌晓发怒,呜咽着趴伏在地,模样很是委屈。凌陌晓不好意思地朝风七七一乐,“我家铮黑心认生,您放心,它再敢放肆,我揍不死它!”
风七七觉得这狗名煞是别扭,还未琢磨过滋味,廊下已传来玹铮的冷笑,“凌千户,想不到你挺风趣,给狗起名字都别出心裁。”
“哈哈哈,多谢王主夸奖,属下愧不敢当!”凌陌晓回身给玹铮规规矩矩施礼,面色一本正经,心里却偷偷乐开了花。
承玹铮,你真以为我是软柿子任你捏啊!我知道你不痛快,有本事过来咬我啊!她神气活现,“王主,方才执门校尉都夸我家铮黑心!”
她边说边弯腰去摸黑狗的下巴,“来来来,赶紧叫两声给王主听听,看看你俩嗓门谁大?”
黑狗得了主人命令好一通猛吠。风七七打量玹铮那沉如水冷似冰的神情,使劲儿朝凌陌晓挤眉弄眼,可凌陌晓就是视而不见。
“王主要是也喜欢这狗,属下日日带它来。”
玹铮深深吸了口气,忽换作云淡风轻的笑容,“最近天气开始燥了,吩咐诫奴院炖碗十指连心给林氏去去火吧。”
所谓十指连心,就是拶指的雅名。
凌陌晓忙叫嚷起来,“诶!你怎么不讲信用啊!”
玹铮盯着她轻嗤,“昨晚咱们约法三章,是凌大人破坏规矩挑衅在先,本王又何必与你讲江湖道义?”说罢再不搭理她,径自往内堂走。
凌陌晓唯恐林绛心受刑,忙紧了紧双拳,咬了咬牙关,“王主,属下刚才没说清楚,这狗不叫铮黑心,叫真-黑-心!”
见玹铮脚步不停,她急忙追赶,虽心中忿忿,却不得不服软道:“王主,属下是南方人,说话难免有些口音,您千万恕罪!要不这样,打明儿起,属下再也不带狗了成吗?”
玹铮这才驻足回头,吩咐风七七道:“叫凌千户将昨晚本王批阅的奏报全部誊抄一遍,抄不完不许出衙。”
凌陌晓满腹憋屈,“王主,您是成心作弄属下吧?昨儿叫属下给您当保镖,今儿又改书吏啦?”
玹铮横眉冷目,“怎么?你敢抗命不遵?”
凌陌晓害怕她再拿林绛心作筏,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强忍满腔愤懑,无可奈何道:“属下岂敢啊!”
晌午前的斗法都已凌陌晓的失败告终,下晌玹铮回到王府,孤鸾已在镜春斋恭候多时。
玹铮见他伫立窗前,忙出声轻唤。他回眸之际,几缕阳光淅淅簌簌落在他周身金丝云纹月白色浮光锦上,越发映出他灿若春华的旖旎风姿。
眉心桃花金钿精巧夺目,墨发间金镶玉点珠桃花簪熠熠生辉,玹铮望着那双清澈见底、波澜不惊的眼眸心生欢喜,声音也越发温柔,“你来了......”
因凌陌晓的缘故,她料定孤鸾迟早会上门,却不想竟如此之快。
孤鸾含笑,依旧不卑不亢的屈膝,“王主金安!”
“快平身!”玹铮上前去牵他的手,毫不掩饰眉目间的深深关切,“伤势都痊愈了吧?”
“嗯。”两人手指轻擦而过,孤鸾双颊泛起云霞般瑰丽的红晕。“在下还未拜谢王主的救命之恩呢!”
他说罢要跪,玹铮赶紧搀扶,“使不得!你我之间无需这么生分。”见他一绺青丝垂落,下意识伸手去拂,却又被他轻巧地避开。
“王主,在下今日前来,想问问关于师姐去重明卫当差的事。”他说着,捡了张黄花梨雕花靠背玫瑰椅端坐,似笑非笑,“师姐是老实人,王主用林公子作饵诓骗于她也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玹铮莞尔,“此话怎讲?”
孤鸾接过她递来的桃花茶,轻轻吹拂着春风含笑粉彩杯上方的氤氲,“王主既已命人押送林公子去诫奴院,又何必多此一举在教坊司拷问?且若真想拷问,就不该跪青砖举木盆,换做碎瓷铜盆,再灌上开水或滚油,何愁问不出口供?”
玹铮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唇齿间淡淡含笑,“所以说这局是为你师姐量身定做,换成旁人,就没用了。”
她既不回避也不抵赖,落落大方,似乎事无不可对人言一般。
孤鸾瞧她坦荡,心中原本的惴惴不安登时烟消云散,“其实王主何必委屈林公子?若有事找师姐办,在下可以替您分忧。”
玹铮摇头,“你师姐性子太倔,对本王又早有成见,本王设局请她入瓮,总好过伤及你们师姐弟之间的感情吧?”
她不是没想过请孤鸾说项,但一则拿不准孤鸾的态度,二则又觉得凌陌晓不会轻易听从,反倒更费周章。
“本王向你保证,不会拘你师姐一辈子。三月底本王要去漠北,需要你与你师姐共同帮衬。”
“我?”孤鸾很是惊讶,“王主的意思是也要我同去漠北?”
玹铮颔首,拈起抹殷切期盼的笑意,“杨公子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当然,在出发之前,本王会拿出足够的诚意,以解你后顾之忧。”
孤鸾闻听此言,心照不宣地笑道:“那敢情好,王主若能解在下后顾之忧,在下也定当遵从母命入府侍奉,此生唯王主驱策。”
见玹铮替他添茶,他心念微动,“师姐是江湖中人,闲散惯了,恐不适应公门差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王主多多担待。”
玹铮心中有数, “放心吧,本王和风七会慢慢教她的。”
“她心眼儿实,您可别欺负她!”
玹铮好笑道:“她实个鬼,不欺负旁人就阿弥陀佛了。”说罢将早间点卯的趣事绘声绘色描述一番,孤鸾被逗得差点呛了水。
他抖动着细密的睫毛,眼底掠过丝狡黠之色,“王主就不怕在下向师姐告密吗?”
玹铮哑然失笑,笃定道:“你不会的。”
孤鸾勾着唇角,“何以见得?”
玹铮笑吟吟缠住了他芊芊玉指,“本王就不信你不顾念咱们之间的情分。况且就算你对你师姐讲出实情,她也不会相信。”
这倒是实话,凌陌晓很是死脑筋,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
孤鸾觉得林绛心是受凌陌晓连累,毕竟大家自幼相识,总有几分情义,“王主不会真让人刑责林公子吧?”
玹铮盈盈含笑,“本王是那种残暴冷血的人吗?”
孤鸾抿嘴,自怀中将青白釉印花莲瓣香盒取出,顺着朱案推置她面前,“这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
“又是香?”玹铮打开盒盖,室内顿时香气四溢。她揶揄道:“怎么?又想故技重施啊?其实根本没必要,只消你说一句,本王随时都乐意为你宽衣解带。”
她笑意盎然,乌溜溜的眼珠紧盯着孤鸾。
孤鸾只觉面皮阵阵滚烫,两手用力绞着腰间蝴蝶佩浅金色流苏宫绦,羞恼地瞪着她,“你个清泉濯足、烧琴煮鹤的无赖!”骂完起身就走。
玹铮哪里肯放,猛地扯住他衣袖,顺势将他拉进怀里,“不过调.笑一句半句,怎就恼了?”
孤鸾赌气推开她,“我念着你三月初九芳辰,那日必定宾客盈门,所以特意赶在众人前头来给你贺寿,不想你却轻薄于我。堂堂亲王,便是这般待客的?”
玹铮被他数落,先是有些心虚,又想着他为自己准备贺礼,心花怒放,眼睛都笑弯了,“怪我贫嘴,不该拿你取笑,我给你赔不是总成了吧。”
说着端端正正作揖行礼。
孤鸾见她如此,气恼之色顿逝,又因她目光灼灼,羞涩垂头道:“这是瑞麟香,辟邪驱恶,挂在室内、车中都好,回头我再送你个镂空花鸟银香球吧,算不上贵重东西,倒也实用。”
“好!”玹铮眸色中荡漾着潋滟柔光,哪还有素日半点杀伐决断的威严,“不必着急送来,三月初九下晌,我派人接你去绮春园。”
孤鸾诧异地抬头,“那不是当今赐给你的园子吗?上那里做什么?”
玹铮轻弹他额头,“傻瓜,当然是给我贺寿啦!怎么,不敢去?”
孤鸾最受不得她激将,边揉额头边哼了声,“去就去,怕你不成?”
“那咱们可一言为定,风雨无阻,不许赖账!”
“谁赖账谁就是铮黑心!”孤鸾把脖子梗得直直的,“别说风雨无阻,就是天上下刀枪剑戟,也一样无阻!”
晚膳摆在星阑阁,可菜还没吃两口,玹铮便被魏婕急匆匆请走了。
“都撤了吧。”心里像堵着块大石,再好的山珍海味都引不起丁点儿食欲。苏珂秀眉微蹙,碗中的汤映着他混浊的面额,透过白瓷散发着热气。
莲蓬知他憋闷,劝慰道:“主子别伤心,王主定是有重要的政务要办。”
“什么政务?”菱角打门外进来,满脸的恼恨之色,“奴才刚打听清楚了,诫奴院里林氏出了事,所以魏千户才巴巴来找王主的。主子您说,那林氏都沦落到诫奴院去了,怎的还这般狐媚不安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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