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谈个判呗

    玹铮也不躲避,拈起抹胸有成竹的浅笑,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从容,“你还想不想见林绛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迫得凌陌晓紧握三尺青锋的手臂瞬间僵直,硬生生停在半空。她额头青筋曝露,恨不得啖肉饮血似的,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承-玹-铮!”

    玹铮不慌不忙将手头那份奏报圈阅完毕,抬头莞尔,并用朱笔拨开离眉心只有三寸寒气森森的剑锋,“都是有身份的人,动口不动手嘛。”

    说罢又指了指凌陌晓佩戴的飞鹰面具,揶揄道:“摘掉吧,凌少宗主既然漏夜前来指教,难道还见不得人?”

    凌陌晓被她道破身份,嘶啦扯掉面具,露出怒气冲冲的脸庞,冷嗤道:“摘就摘!承玹铮,既敢来找你,我就不怕你!”

    玹铮见她两眼瞪得浑圆,仿佛头怒不可遏的狮子,只觉好笑。从她进教坊司那刻起,便不时有密探传来讯息。她见了何人,听了何言,几时离开,离指挥使衙门多远,玹铮都了如指掌。

    甚至命风七七带领所有值夜的重明卫回避,任由她毫无阻拦地闯进来,也是玹铮一手安排。

    起身离开檀案,才走进东侧间,凌陌晓已拎着宝剑跟了上来,疾言厉色道:“你要还算是女人,就赶紧把林公子放了!”

    玹铮并不接话,于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正襟危坐,举起浅绛美人粉彩压手杯,品了口刚好温热适度的明前龙井,“快马八百里加急,昨夜刚送到的,少宗主不是在江南只喝龙井吗?不妨坐下尝尝。”边说边给凌陌晓也斟了杯茶。

    凌陌晓手执宝剑,气哼哼站着,“承玹铮,我没功夫同你废话,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放不放人?”

    玹铮不徐不疾,嘴角勾起淡淡笑意,“有功当赏,有罪当罚,本王对林氏小惩大诫而已,此等芝麻绿豆的小事就不劳凌少宗主过问了。”

    “小事?”凌陌晓义愤填膺,情绪激动,“那诫奴院何等所在?别说林公子那般柔弱,就是换作身强体壮的女人,恐怕也吃不消里头百十来种残酷的刑罚!”

    诫奴院别名罪奴狱,隶属内廷司,官奴集中关押□□之所。获罪的官奴都会被首先送去管教再遣送各处。又或达官显贵府中奴仆不顺从,也可送至诫奴院教训。

    世人皆称诫奴院为活地狱,因其折磨罪奴花样繁多,惨绝人寰,几乎令罪奴谈之色变,更有受过苦楚的,被二次送去,宁可撞死在门前的石狮子上,也不肯踏足半步。

    凌陌晓听裘珵哭诉,当年林绛心的祖父、父祖父,还有爹爹裘惠都死在诫奴院里头。这些年,林绛心最忌惮最害怕的就是诫奴院三字。

    一想到林绛心身着罪衣,佩戴镣铐,被人鞭责杖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凌陌晓就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她双眼升腾着怒火,因拳头颤抖,宝剑也晃动不停,“林公子何罪之有?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构陷之词罢了!你有种就冲我来,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算什么本事!”

    教坊司众人将林绛心在牡丹院受责之事传得邪乎,有说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有说他被拶得鲜血淋漓的,更有说他被当众调.戏凌,辱的。

    若非一丝理智尚存,凌陌晓真恨不得在重明卫大开杀戒,并在玹铮身上捅十个八个窟窿,叫她也尝尝林绛心遭受的苦楚。

    “承玹铮,你说,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林公子?”

    她张牙舞爪,玹铮却依旧气定神闲地品茶,她声声狂吼,仿佛无数重拳砸落棉絮没个回响。

    她搜肠刮肚,狂骂不止,什么残暴不仁、草菅人命、人面兽心、冷酷无情等等,劈头盖脸,酣畅淋漓。

    玹铮任她宣泄,不恼不怒,不温不火,偶尔她骂错个字,还微笑着帮她纠正,气得她七窍生烟。

    凌陌晓实在骂累了,腾地一屁股坐在玹铮身侧,举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重重往朱案上一撂。

    玹铮笑吟吟地又给她添茶,“来,再润润喉,方才承蒙少宗主夸奖,本王真是愧不敢当!”

    凌陌晓本来都已把茶灌进嘴里,听玹铮之言顿时噗得一口喷出。她抹了抹前襟,怒眉高挑,“承玹铮你、你忒不要脸!”

    玹铮眼底闪动着狡黠之色,“茶也喝了,旧也叙了,本王尚有公务,就不陪凌少宗主解闷儿了。”说罢起身便走。

    凌陌晓哪里肯放,抢步拦住她去路,“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玹铮做出嫌她无理取闹的样子,颇有几分无奈,“本王知道你喜欢林绛心,可谁叫你当初非得用本王的名义包他呢?他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

    说着,又拍了拍凌陌晓肩膀,流露出既理解又同情的眼神,搞得凌陌晓反倒有些心虚,“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教坊司郎倌众多,除林绛心之外,你想要谁,本王都包了送你成吗?”

    凌陌晓听了这话,越发认定玹铮是醋意大发而迁怒于林绛心,忙毫不犹豫道:“你放过林公子,他是冤枉的,我向你投案。”

    “投案?”玹铮好笑地朝门口点指,“你是杀人放火还是□□掳掠?出门朝南走就是顺天府,本王可管不着京畿治安。”

    凌陌晓赌气将宝剑当啷啷丢在地上,延颈就缚道:“承玹铮,我承认我对林公子有好感,但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到了这步田地,我任凭处置,你把我押去诫奴院也好,关进诏狱也罢,我凌陌晓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求你放过他,还有他无辜的弟弟!”话到最后,真情流露,语调亦转为殷殷恳求。

    玹铮打量她郑重其事的神色,噗哧笑出了声,“本王早说过,凌少宗主为花忧风雨,为美人忧命薄,真真菩萨心肠。”

    凌陌晓眉宇间涌起丝义薄云天的豪气,“我堂堂女子,岂可让纤纤弱质男儿代我受过?”

    玹铮好整以暇地凝望着她,“你何过之有?教坊司本就是寻欢作乐之地,你身为客人,叫郎倌陪侍理所应当。怪就怪林氏不懂分寸。”

    见凌陌晓急赤白脸地想替林绛心分辩,玹铮揽住她肩膀又道:“自古胳膊肘不能朝外拐,看在孤鸾份上,本王少不得也要尊少宗主声师姐,又怎会迁怒于你呢!”

    凌陌晓听她竟敢在话里占孤鸾便宜,奋然起肘击她前胸。

    玹铮闪避在侧,见凌陌晓抡拳还砸,抬手攥住她胳膊促狭道:“一拳十杖,林氏如今还欠着三十板子,你是不是嫌他命长啊?”

    凌陌晓愤愤收回拳头,骂了声卑鄙无耻,转身便走。

    谁知玹铮悠悠的笑声自背后传来,“少宗主慢走不送,从今往后,林氏的死活就不劳您费心。”

    凌陌晓猛地驻足,回身蹬蹬几步指着玹铮鼻子质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玹铮再次落座,并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宗主稍安勿躁,咱们边喝茶边聊,才能不辜负这大好春.夜不是?”

    教坊司石榴院内,小侍替裘珵上药,只见他左肩淤血成片,青中泛紫,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公子,都怪奴才不好,要不是奴才告诉您林公子出事了,您也不会去牡丹院,风大人也不会踹您......”

    裘珵忍痛整好衣衫,“我没事,对了,你赶紧拿两吊钱去找李厨子,就说我想吃鸡子羹和小米粥,然后连同棒伤药都给林初心送去。”

    小侍忿忿不平,“那个狼心狗肺的黑心种子,如今得了现世报,公子就该随他自生自灭,还管他作甚!”

    林初心被风七七命人重责二十大板,随后被拖回教习院看管。裘珵虽恨他无情无义,却终究不忍心撒手不管。

    他重重叹了口气,“当年林初心他爹将他托付给我和绛心,我也是拿他当亲弟弟看待的。他长成如今心性,或许同当年在诫奴院有关。”

    林初心进诫奴院时已晓事,并不似林允心那样懵懂无知。“他爹容貌出挑,诫奴院里遭了大罪,我和绛心亲身经历过的,他恐怕只多不少。”

    林初心生父乃林芝月侍夫,出身于殷实富足的举人之家,自幼也算识文断字。原本是许配官宦之女做正房,可惜两家刚定亲,未婚妻便失足落水身亡。后来辗转几次定亲都因种种原因未成,直到跟了林芝月做侍。

    小侍见裘珵既自责又伤感,心疼地劝慰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公子别总记着,得朝前看。”

    裘珵难掩眉目间深深哀愁,发自内心唏嘘道:“我自诩没心没肺都放不下,更何况绛心?他是出名的闷嘴葫芦,所有心事都沉着,此番进诫奴院,打骂倒在其次,我只怕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啊!”......

    凌陌晓烦躁不堪,连灌了三杯茶,瞅玹铮嘴角的笑容越发不顺眼,瞋目切齿道:“你听着,我这是能屈能伸,但你休想使唤我一辈子!”

    玹铮缓缓拨弄着手指上金嵌龙凤双纹红宝戒指,狭长的凤眸眯着,“别做梦了,想要本王使唤你一辈子,你有那福分吗?放心,只要七月从漠北回来,咱们就各走各路,互不相欠。”

    凌陌晓把朱案捶得山响,“我本来就不欠你的!”

    “好好好!随你怎么讲!”玹铮满副懒得同她争辩之色,“你只需记住,打明儿起,你就得到重明卫来当值,官位就是重明卫正五品千户。本王在衙办公时,你跟着本王,本王不在衙时,你跟着风七七。”

    凌陌晓自尊心大受挫败,怫然作色道:“敢情这是把我堂堂天涯宗少宗主当保镖使唤。承玹铮,你亏心事没少干吧!”

    玹铮抿嘴乐道:“你是千户,陪同上官处理政务本就是你分内职责。还有,别怪本王没提醒你,按时当差,不能误卯,也不能早退!误卯或早退,一次记林绛心十杖,一日不来五十杖。不敬上官,五杖,不遵钧令,五杖,穿戴不齐,五杖,胡乱插嘴,五杖,不讲官话,五杖......”

    “喂,你哪那么多狗屁规矩啊!”凌陌晓不待玹铮讲完已戟指怒目,大声叫嚷,“承玹铮,你可别得寸进尺!”

    玹铮嗤笑,“凌千户,注意你的态度,明早若再敢造次,林氏可能都活不到明晚了。”

    凌陌晓听她又堂而皇之胁迫自己,气得揎拳捋袖,扬眉瞬目,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偏偏无可奈何。

    林绛心就是她目前的软肋,她的良心不允许她一走了之,因此不得不答应玹铮进重明卫,三月底再跟随去漠北巡边。

    她在内心深处早把玹铮骂了百八十遍。想到孤鸾,越发腹诽道:小鸾怎会看上这么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禽.兽不如的畜.生!

    她在头脑中想象着把玹铮胖揍成个猪头样,跪地连声喊她奶奶,这才渐渐平复了满腔怒火,对着玹铮抱拳拱手,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王-主-恕-罪!”

    玹铮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凌大人,你的官服、腰牌、敕命文书这会子应该已送去鄞园了。行了,夜深了,你退下吧。”

    凌陌晓压抑着胸中熊熊火焰,紧盯着她,“王主,你可得说话算话,特别是确保林公子的清白!”

    玹铮点头,并与她对视一笑,“行啦,你先管好自己吧,明天要是出了错,本王是断不会怜香惜玉的。”

    鄞园内,忠娘趁着给孤鸾送夜宵的机会道:“少宗主方才回来发了好大脾气,把房里许多东西都砸了,还口口声声骂俪王猪狗不如。”

    孤鸾诧异道:“为何?”

    “听说教坊司那位林公子出事了......”

    听忠娘絮絮叨叨讲完,孤鸾将赶制好的瑞麟香放进青白釉印花莲瓣香盒,“这样吧,明儿一早,你帮我给俪王府的苏侍郎递张帖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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