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声将玹铮的记忆带回了建隆十三年的春天。因承珺烨带承玹鏡去京畿体察民情,连续三日不在东宫,于是顾渊对承瑾珠软磨硬泡,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东宫看望玹铮。
靠近东宫的西角门有片梨园,然杜侧君等高位之人从不涉足。清明前后,园内梨花开遍,千枝万朵,玉骨冰肌,靓艳含香,沁人心脾。
顾渊不无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梨花酿,笑眼弯弯,“我特意瞒着我爹,叫乳公帮我偷的!”
玹铮伸手去抢,他灵巧一闪,躲到梨树后,湛湛蓝天之下,红艳艳的披风与白簇簇的梨花交相辉映,煞是点眼。
玹铮双臂环抱,嘴角勾着浅笑,“喂!你有本事别跑啊!”
顾渊眨着浓密细长的睫毛,晃着手里的酒瓶,银铃般欢快的娇笑,“有本事你来追我啊!”
话音未落,玹铮已箭步冲了上去,顾渊则笑着躲闪。
玉树琼枝间,只见红青两抹身影追逐嬉闹。微风吹过,花瓣纷纷飘落,如雪片洒落人间,亦幻亦真,美不可言。
忽然,玹铮一个纵身,扯住了顾渊的衣袖,并顺势向他腋下搔去。“看你还往哪儿跑!”
顾渊已累得气喘吁吁,夹紧胳膊,扭着身躯,边笑边不停地后退,“好姐姐,我求饶、求饶还不行吗?”
稍不留神,后脑勺狠狠磕在斜伸出来的粗硕枝杈上,他猛得吃痛,脚下又滑,扑通通仰面栽倒。
眼见酒瓶被抛到了半空,他惊叫着点指。玹铮本欲拽他,见他目光死死盯着酒瓶,不得已变换身形,把酒瓶稳稳当当抱在了怀里。
顾渊明明被摔得龇牙咧嘴,见此番情形却大松了口气,并情不自禁挑起大指,由衷称赞,“铮表姐好俊的功夫!”
玹铮赶紧嘘声,瞅瞅四下无人,边伸手拉他边郑重其事叮嘱道:“我习武之事,谁都不能讲,包括你爹懂吗?”
顾渊连连点头,并与她勾了小指,信誓旦旦道:“我发誓,谁也不告诉!”说着,眼光又落回梨花酿,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多亏铮表姐眼疾手快,这样的好酒,打碎就太可惜了!”
玹铮见他娇憨可爱,不由莞尔,帮他掸落身上的泥土,关切地问,“疼不疼?”
他一手揉着后脑,一手揉着屁股,脸上浮现出娇羞的红晕,并含了抹柔情蜜意的笑,朗声道:“不疼!”
玹铮抬手将他额发间沾染的花瓣一一拈去,拿他打趣儿说:“多大的人了,就只顾着吃的喝的,跟小馋猫儿似的!”
顾渊扮了个鬼脸儿,挺起胸脯,背着两手,模仿教书娘子授课时摇头晃脑的模样,“古人云,食色性也!”
玹铮戳着他的额头,学着宫韶华的口气笑话道:“牙尖嘴利,顽皮成性,今后可怎么好啊?要是赶上个厉害的妻主,莫不是要成天挨揍?”
顾渊下意识反驳,“我爹是郡君,我娘是兵部侍中,我将来少不得也能有个县君的封号,倒要看看谁敢揍我?”
他两手叉腰,气鼓鼓的,却发现玹铮已笑得前仰后合。
“好啊!”他终于明白过来,又羞又恼,面红耳赤,双拳朝玹铮怀里一个劲儿猛捶,“我还以为铮表姐是正经人,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却编排人家,坏透了!”
他说罢故意背过身垂头不语,两手不停扯着腰间苏蕉叶碧玲珑翡翠流苏,玹铮探头附在他耳畔,笑盈盈调.笑着,“我听婆婆说,男人惯会口是心非,他骂你坏,其实是夸你好!”
顾渊娇嗔着跺脚,双颊愈发绯然,“你、你欺负人,我、我要去告诉我爹!”说着拔腿就跑,却不料白嫩嫩的香腕被玹铮紧紧攥住,挣了几挣,就没了气力。
玹铮忽闪着双眸,温言哄他,“小渊最乖,你去告状不打紧,可万一惊动了杜氏那伙人,我难免要遭殃。你舍得吗?”
顾渊深知玹铮在东宫处境艰难,哪舍得她受杜氏等人的欺凌,于是忙摇了摇头。
玹铮轻轻一拽,顺势将他扯进怀里。
梨花飘落,一片洁白的花瓣恰巧坠在他眉心,越发衬得他秀而不媚,丽而不妖,倩而不俗,美而不娇。
玹铮心跳缓了半拍,顾渊那亮汪汪的水眸孕育着丝丝缱绻,一点点,一滴滴,勾起她内心深处一圈圈、一阵阵又怜又爱的情愫。
两人手牵手坐在了粉妆玉砌的梨花树下,你一口我一口的喝酒。玹铮还折了枝密密匝匝的梨花,插在顾渊墨染的鬓发间。
洁白的玉花,嫩黄的香蕊,风一吹,婆娑抖动,携着淡雅清芬窜入鼻下,越发撩心醉魂。
情窦初开,情难自持。
感到玹铮的脸越靠越近,顾渊羞怯地阖上眼帘,下一息,嘴唇被两片湿湿漉漉的绵软覆上,还带着淡淡的酒香。
他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下意识用力推搡,玹铮猝不及防,咚的撞在树干上,震得再度花雨纷飞。
顾渊生怕她伤到哪里,也顾不得面颊滚烫,忙睁眼去扶她,“铮表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玹铮望着他眸光渐深,荡漾着情投意合的爱怜,“小渊,表姐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了你,你别怪我。”
顾渊的手在她掌中微微发颤,双颊如日暮时分的彩霞,绚烂而闪耀着光泽。“表、表姐,我、我新学了支舞,我跳给你看!”
他说完猛地挣脱起身,解下披风,翩然走到空地处。
只见他身轻似燕,飘如云朵,双臂柔软,仿若无骨,虽无丝竹之悦耳,却有步点之韵律。
时而舒臂,时而抬手,时而低眉,时而垂眸,青丝飘荡,广袖生风,闲婉柔靡,妙态怡人。
渐渐地,他与这满园春景融为一体。玹铮轻托着羞涩含苞的花蕾,呷着甘甜醇香的梨酒,沉醉其中。
“小渊......小渊......”玹铮眉头时蹙时展,细声呢喃。
见夜隐下针的手微微凝滞,苏珂忙柔声解释道:“王主定是梦到了儿时与顾三少爷的往事。”
夜隐冲他微笑,没有言语,用丝绢轻轻擦拭玹铮额头的汗渍。
他施针如行云流水,且带着浅浅的笑容,那份安之若素,仿佛躺在榻上的女子并非初次见面的师姐,而是相伴了十余年的亲人。
待施针完毕,他长吁了口气,于归赶紧递给他颗药丸,他二话没说仰头吞下。
苏珂强忍着疼痛站起身,盈盈拜倒,“多谢隐公子搭救之恩。”
夜隐抢步上前,双手相搀,“侍郎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讲话!”
苏珂瞅了眼玹铮,又望着夜隐,感激不尽道:“王主昏迷了两日,奴家担惊受怕又不敢声张,幸好隐公子及时赶到。明心斋早就拾掇出来了,您舟车劳顿,赶紧去休息吧。”
夜隐路途奔波,一入凤都便马不停蹄赶来为玹铮医治,的确身心俱疲。可这长信殿暖阁内有他心心念念的人,他又怎舍得离开?
喝了口提神儿的参茶,他坐回榻边,“师姐虽已无大碍,但她苏醒之前,我身为大夫,还是看护在侧的好。倒是侍郎抱恙,安心休养为宜。”
苏珂赧然垂头,“奴家这点小伤,不足挂齿。”他心说,连你都坚持守着王主,我岂能离去?
说罢,也重新落座,并命菱角陪于归去抓药。
夜隐打量他苍白的面色及微颤的双腿,动了恻隐之心,“侍郎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吧。”
苏珂先是一愣,随即不好意思道:“这、这如何使得?”
他知晓玹铮与夜隐的婚约,也知晓凭借池府,夜隐的位分注定不逊于他,因此对夜隐恭敬有加,绝不敢使唤半分。
他客套的笑着,“隐公子乃贵客,奴家已然招呼不周,岂敢再给您添麻烦?若王主醒来得知,必定会怪奴家的。”
夜隐行走江湖惯了,并未听出他言语中的微妙机锋,只落落大方道:“侍郎实在多虑,你为师姐遭受刑责,我亦动容,袖手旁观,不合道义二字。”
见苏珂仍犹豫不决,双眸闪烁,揶揄笑道:“莫非你信不过我的医术?还是怕我趁着给你瞧病暗中加害于你?”
他如此直白,苏珂始料未及,忙连声摆手,“不不不!天地良心,奴家绝没那个意思!奴家、奴家只是怕隐公子您过于操劳......”
夜隐起身走过去,笑吟吟拉住他的手,“侍郎这一口一个隐公子太过生分,我建隆七年冬的生辰,敢问侍郎是......?”
“建隆七年秋......”
“如此说来,我得喊侍郎哥哥!”夜隐坐在苏珂身边,挽了他胳膊,做出乖巧的模样,“以后还望苏哥哥多加照拂。”
“不敢当!不敢当!”苏珂见他纯直,暗暗卸下心中防备,关心的问道:“饿了吧?晚膳想吃点什么,我命人去预备。”
一提到晚膳,夜隐顿时听见了五脏庙的喧嚣,眉飞色舞道:“苏哥哥盛情,我就不客气啦!我就要吃‘佛跳墙’、‘黄焖鱼翅’、‘烧鹿筋’、‘万福肉’,还有‘赛螃蟹’,剩下的苏哥哥看着办吧!”
苏珂被他那些如数家珍的御膳菜名儿惊得瞠目结舌,心道:隐大公子您真真是没跟我客气呀!
后宫之中,消息向来传得最快,更加之数双眼睛都盯着衍庆宫,丁点儿的风吹草动就能惊了一船的人。
衍庆宫望春阁的刘孺人趁着天黑赶去了约定地点,见到山石后的阴影正要万福,那人已不耐烦道:“有话快讲,都什么时候了,还那么多虚礼作甚!”
刘孺人因惊惶不安脸色犹如白瓷,声音颤抖,“昨晚,孟总管亲自带人搜捡了衍庆宫,今儿白天,连守卫都换成了新面孔,臣侍怕......”
“怕什么?不是没搜出来吗?”那人很瞧不上刘孺人胆小如鼠的样子,“当初,你是怎么信誓旦旦保证的?”
刘孺人扑通跪倒,委屈地辩解道:“臣侍真尽力了,万没想到唐太医怎么就变出个起死回生的救命仙丹来。”
那人感慨功亏一篑,轻声叹气,“便宜淑君了!”又见刘孺人头上的玉冠歪歪斜斜,忍不住教训道:“身为后宫君卿,仪容有肃,瞧你毛手毛脚的,赶紧整饬整饬吧。”
刘孺人羞臊地整好妆容,但见阴影中伸出只白皙的手,指甲上殷红的豆蔻被斑驳的月光照耀着,好似乌沉沉干涸的鲜血。
掌心摊开,露出小巧的药包,刘孺人倒吸口冷气,“这、这风声委实太紧,臣侍、臣侍怕再没机会......”
话音未落,讥诮声阴测测的,比夜鸮的叫声还要渗人,“蠢材!谁叫你去给淑君下毒,记住,把这药放在半月的妆奁里头。”
“半月?”刘孺人骤惊,“您的意思是......?”
“怎么,他不是一直都当着你的替死鬼吗?事到如今,戏总得往下唱,否则没个真凶,陛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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