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唐纾生病的消息便传到宣室殿。
向荣泽正歪在榻上喷云吐雾,满脸沉迷享受之态,向瑞喜形于色走进来,附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
向荣泽冷笑连连,内心极是快意,“哼,且派人盯紧衍庆宫,唐氏那贱.人敢同本后斗法,便让他知晓何为万劫不复。”
明灭的烛光穿透乳白色淡淡雾霭越发映照出他脸上毒如蛇蝎的狰狞。
向瑞跟着得意道:“如今衍庆宫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且看唐氏怎么逃出生天!”说完见向荣泽面色不耐,识趣儿告退。
不一刻,袅袅白烟再度浮起。
福.寿.膏甜腻的香气带着蚀骨的诱惑一丝丝钻进向荣泽的鼻息。殿内寂静无声,他很快再次陷入飘飘欲仙的幻觉中无法自拔。
次日傍晚,贤君殷良正与殷贵卿共用晚膳,侍从通禀知影求见。知影如今乃安泰殿孟晴麾下大侍之首,贤君不敢怠慢,忙笑吟吟道:“快请进来。”
知影行礼后满面歉意,“孟总管派奴才来禀报君上,陛下今晚恐不能来了,还请君上早些安置。”
晌午才传话请他预备接驾,此刻又忽然变卦,贤君难掩失望之色,“是陛下政务繁忙吗?”
知影微微迟疑道:“奴才也不甚清楚,奴才得了孟总管之命匆匆前来,竟忘记询问根由,还望君上恕罪!”说罢跪倒在地。
贤君哪敢迁怒于他,忙命人将他扶起,忍着万般委屈,反和声细语宽慰,又赏了两碟御膳房新供的糕点,才将他送出门去。
殷贵卿打量知影离去,轻声哼道:“哥哥当真好性儿!”
贤君白他一眼,又吩咐贴身侍从巧言,“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巧言不久后回来禀奏,“淑君连续两日高热,陛下与皇贵君前往探视,太医院十余名太医都守在衍庆宫呢!”
殷贵卿闻言扑哧一乐,嘴巴动了动,含混听来竟是活该二字。
贤君凌厉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本君嘱咐你的话又丢到九霄云外了是吧?”
殷贵卿讪讪垂头,支吾道:“淑君小产后身体虚弱,指不定就是偶感风寒,哪用得着陛下如此兴师动众?”
贤君听他毫不掩饰语中妒意,不免出言教训,“幸灾乐祸也得分人,淑君位份可远在你之上。”
位分向来是殷贵卿心头之刺,他郁闷地撂下象牙筷子,“此话无需哥哥提点,只是淑君位份再高,唐家也不过低门矮户,岂能与咱们殷家相较?”
贤君恼他冥顽不灵,“你何时变得像卢氏那般刻薄?”
殷贵卿听贤君将他与卢氏相提并论,极为不喜,“卢氏卑贱之躯,哥哥还提他作甚?臣侍虽比不得哥哥贤良,却也懂得分寸。”
“分寸?”贤君被他彻底激怒,杏眸瞪起,高声训斥,“你若懂分寸,就不会卢氏刚进冷宫便去耀武扬威。如今阖宫上下,谁不晓得你殷贵卿的厉害?”
这话实实揭了殷贵卿的短儿,殷贵卿瞬间便有些慌乱,强辩道:“想当年卢氏没少仗势欺人,臣侍也只是想出口恶气。”
贤君盯着他冷笑,“卢氏因谋害凤嗣废黜,连衍庆宫都没派人去作践他,偏偏你我容不下他,这事若令陛下知晓,会如何看待?”
他抬出承珺煜,殷贵卿终于感到后怕,即刻起身肃立,怯怯道:“臣侍知错,还请哥哥息怒。”
巧言乃殷家陪嫁,见状赶紧劝慰,“贵卿虽行事莽撞,但本意也是好的。”说罢,夹起片泡椒牛肉放进贤君的粉彩八宝碗里,目光只往贤君下腹瞟,“君上保重身体要紧啊!”
贤君会意,顺了顺气,定了定神,对殷贵卿郑重吩咐道:“卢氏伺候陛下多年,且诞育皇女,不看僧面看佛面,赶紧命人把他枷锁去掉是正经。”
殷贵卿喏喏称是,等回转自个儿宫里,便忍不住抱怨,“哥哥想博取贤良名声,也不该当众给我没脸。”
他乳公熟知他脾气秉性,婉转劝道:“贤君岂会因外人伤了手足情分,不过是为您着想,唯恐您遭人非议。”
殷贵卿气哼哼地翻着白眼,“我乃殷氏子弟,谁敢非议?还有,这后宫之中,哪有什么手足情分,我与他不过出身同族,担个虚名儿罢了。”
他忿忿不平之际,贤君亦满腹牢骚,与巧言抱怨他的狂妄无知,“就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真把卢氏作践死了,定会妨碍本君大计。”
巧言这些年很是得用,眼珠转动,筹谋献计,“主子,其实折腾卢氏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不妨......”
贤君听他所言,微微颔首,“也好,亡羊补牢,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唐纾的热症减缓了两日,到第三日又发作起来,较之先前更为凶猛。太医院更改药方,高热于第四日褪了,第六日又再度来袭。
这般反复令唐姒焦虑不已,数日在衍庆宫与太医院之间奔波,问诊煎药,查阅医书,翻找医案,头发都熬白了数根。
宫韶华前往衍庆宫探视,只瞥了一眼,便觉触目惊心。待回转麟趾殿的路上,脚步不禁有些沉重,眉间如阴云遮月,声音透着哀愁,“淑君怕是不好。”
司瑶亦有同感,当年司袗弥留之际的样子他始终记忆犹新,唐纾如今形容枯槁,气色便如同当年的司袗。
“奴才觉得奇怪,按说这就是风寒入侵的症候,众多太医会诊开方,又有太医院提点坐镇,怎会药石无灵?”
唐姒医术本就高超,加之方墨乃承珺煜御用多年的太医,若连张药方都出纰漏,岂非成了笑柄?
宫韶华面沉似水,“事出突然,恐怕另有蹊跷。卢氏被废,君后禁足,淑君恐多有疏忽,所以才遭人暗算。”
害唐纾者,自然宣室殿嫌疑最大。
司瑶叹气,他对唐纾几次相助心存感激,亦知唐纾是宫韶华与玹铮在这后宫之中难得的助力,“希望老天保佑,淑君殿下能平安无恙。”
宫韶华也替唐纾担心,但他更在意玹铮的反应,“惜惜可知淑君的情形?”
司瑶边搀扶他边寻思道:“苏侍郎几番向奴才打听,奴才都遵主子吩咐搪塞过去,可眼下闹得这般动静,恐瞒不住。”
说话间进了麟趾殿,丹朱禀报苏珂求见。宫韶华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堪堪坐下,苏珂便前来见礼,“皇贵君金安。”
宫韶华端起茶杯抿着茶,垂眸并不瞧他,口气也带着三分不悦,“怎么不在安泰殿好生伺候俪王?”
苏珂察觉宫韶华语调不善,愈发恭谨地答道:“是王主遣奴才前来,说昔日存了个紫檀木匣子在皇贵君处,命奴才来取。”
“你说什么?”真是怕行夜路偏遇鬼,宫韶华一阵烦躁,狠狠撩下茶杯,双眉挑起,冷哧道:“大胆!”
苏珂吓得双肩耸动,赶紧伏跪叩头,“皇贵君息怒!”他连声请罪,却并不明白到底罪在何处。
司瑶知他无辜,轻声开解道:“主子先勿动气,连着几日不见小主子,何不亲自去一趟安泰殿,叙叙父女情份?”
安泰殿偏殿暖阁门口,苏珂、司瑶噤若寒蝉,碧色、丹朱更是躲得远远的,大气也不敢出。
玹铮手指微微攥着,眉色间含着抹倔强之色,“爹爹言之有理,但倘若女儿非要一意孤行呢?”
宫韶华端坐在榻边的黄花梨太师圈椅上,冷眸中气恼与忧愁参半,“你这是在逼迫爹爹吗?”
“女儿不敢!”玹铮凝望着他,义正言辞道:“这几年淑君明里暗里没少帮衬咱们,如今遭人算计,性命堪忧,女儿岂能袖手旁观?”
宫韶华微微颔首,“你这话倒是不假,放心吧,爹爹会命太医院想尽一切办法为淑君续命的。”
“太医院要是有法子,就不会连淑君中毒也查不出!”想到唐纾正挣扎在生死边缘,玹铮心急如焚,“根据唐姒找到的陈年医案,淑君定是中了与思怜容贵君相同的毒。当年思怜容贵君七日内便撒手人寰,倘若女儿再不出手相救,淑君性命万难保全!”
宫韶华紧盯着她,因背对光线,脸色乌沉沉的,透出隐隐的冷酷,“是生是死,那是他的命数,与你何干?”
玹铮只觉内心深处猛地被利刃划过,按捺不住激动,断然驳斥道:“见死不救,爹爹过得了良心这关吗?”
宫韶华身躯震颤,面上肌肉抽搐,厉声反问,“你想救他?如何救?用那颗倒阴还阳丹吗?”
倒阴还阳丹乃是承桓真赠的救命丸药,共有两颗,玹铮中箭后已服用了一颗,另一颗则寄放在宫韶华处以备不时之需。
玹铮察觉失言,忙伸手去扯宫韶华衣袖,转而哀声恳求,“爹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向来慈悲为怀,就让女儿试试吧。”
宫韶华脸上掠过凄凄之色,两手在袖中紧紧交握,片刻后恢复了坚定,不容置喙道:“不行!你曾说过,若要倒阴还阳丹发挥功效,必须运功打通经脉,且不说你箭伤未愈,即便身体无恙,爹爹也不许你与淑君有肌肤之亲!”
他并非不愿搭救唐纾,可遥想到玹铮要为此冒天大的风险,便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你想过没有,衍庆宫如今太医齐聚,众目睽睽如何混得进去?即便叫你混进去了,可你为淑君逼毒总要个把时辰,万一被人撞破......”
宫韶华难以想象那无法承受的后果,强压住内心万般纠结,“你死心吧!爹爹是不会把倒阴还阳丹交给你的。”
“爹爹!”见宫韶华猛然甩掉自己的手,玹铮翻身下榻,扑通跪在他面前,两眼定定相望,“难道爹爹要叫女儿当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何为忘恩负义?你也曾多次相助淑君,并不亏欠他!”宫韶华移开目光,强迫自己的心覆上层层冰雪,“别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你敢发誓对他没存半分邪念吗?”
玹铮被戳中心思,脸色有些难堪,反复咬着嘴唇,“女儿、女儿对他的确怀有好感。”
“好感?”宫韶华凝眸,目光灼灼逼视着玹铮,令她刹那间无所遁形,“别以为你们的事爹爹不清楚!”
“爹爹!”事到如今,玹铮横了心,索性咬牙承认道:“是!女儿、女儿喜欢他!”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右脸已火辣辣的疼。宫韶华眉心突突直跳,浑身瑟瑟颤栗,伸手点指玹铮,“你、你个孽障!”
玹铮捂着滚烫的脸颊,眸中渐渐蓄了泪,“爹爹暂息雷霆之怒,女儿虽胆大妄为,可敢用性命发誓,至今未与淑君越雷池半步。”
宫韶华闻言松了口气,片刻后眼角亦莹光闪闪,唏嘘道:“爹爹知道你还是有分寸的好孩子,其实、其实爹爹也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只是......”
他说着蹲下身子,两手按住玹铮肩膀,看似辩解,实际更像是喃喃自语,“莫怪爹爹狠心,爹爹不能让你为个男人就拿命去赌......”
玹铮反握住他的手,清泪徐徐而下,哽咽道:“或许淑君对爹爹而言,是个危及女儿的祸害,但对女儿来说,他是份需要保护的责任。女儿决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你以为倒阴还阳丹就能救他性命吗?”
玹铮轻轻摇头,却义无反顾,“女儿已派人去接应隐师弟进宫,女儿不求为淑君解毒,但求拖延几日,还望爹爹成全!”
明媚的阳光透过悬窗照进屋内碎了满地,寂静的暖阁内只闻得玹铮一下下重重的叩头声。
宫韶华听着那敲击心门的声响,牙根都咬出了血,仿佛做出了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一般,“来人,摆驾钦安殿,本君要为淑君祈福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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