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念音被罚跪的当晚,卓府来了位客人,只是这位客人不走大门,不递名帖,而是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悄无声息溜到了卓之杭书房的窗根儿下。
院内仆从早被打发干净,来人从窗户翻进屋时,卓之杭正在烹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格外亲厚,“快坐,这碧螺春刚好出了色。”
蒙面女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对面,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粗犷与随性,“你明知我更爱杜康。”
话虽这样讲,她还是拿起茶杯,牛饮般灌进了肚,惹得卓之杭连连摇头,嗔怪她暴殄天物。
蒙面女子唯恐卓之杭说教,抢先道:“老卓,我已去过楞伽庵,你肯定想不到,静依师太的床下有条暗道。”
卓之杭瞬间睁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蒙面女子咋了咋嘴,“尸体送还姚府之后,我偷着去查验,即便已面目全非,可也难逃我的法眼。”
她自小就同死人打交道,论起验尸,公门经验丰富的仵作都得甘拜下风。“那具尸体的确和静依师太身形相似,但破绽很多。楞伽庵里不是还有位静慧师太吗?”
言外之意,有人用静慧师太的遗体替换了静依师太。
卓之杭眸光闪烁,本已如死灰般沉寂的内心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之火,她声音微带哽咽,“你能确定吗?”
蒙面女子嗤笑,“世道人心最险恶,唯独尸体不会说谎。”
既然尸体并非静依师太,那就说明静依师太极有可能还活着,否则何必费心费力多此一举?
卓之杭七窍玲珑,转念间,稍稍放宽的心又绷紧,“既然你能发现禅房床下的暗道,那么重明卫也能发现。”
“发现又如何?”蒙面女子不屑一顾,“即便她们发现,也不会想到有人在爆炸的瞬间救走了静依师太,还用静慧师太的遗体替换。”
卓之杭觉得她这想法实在匪夷所思,可论断案,眼前之人乃绝顶高手,从没出过错漏,“如果这番揣测不是出自你的口中,我会当作疯子在胡言乱语。”
蒙面女子哈哈大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还有,这不是揣测,是我根据多年经验做出的合理推断。”
现场勘验的细节她不想多说,说了卓之杭也未必能懂。
卓之杭心中千头万绪,沉吟良久,“搭救师太的人究竟是谁?是学士堂的人,还是行刺案主谋?如果是行刺案主谋,师太才脱虎口再入狼窝,如果是学士堂的人,为何至今不通报平安?”
蒙面女子闻言神色肃穆,指节敲击着茶案,疑惑地反问,“狗皇帝是如何盯上楞伽庵的?”
卓之杭瞅她双眸犀利,嗤笑道:“你不会怀疑我吧?”
蒙面女子撇撇嘴,“我若怀疑你,也不会受你所托去楞伽庵查验,这十年来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你若反水,又何苦等到今日?”
卓之杭感念她的信任,拍拍她肩膀道:“你我相识二十余年,情同姐妹,我也索性直言不讳,我的确怀疑有人故意利用楞伽庵做饵,引当今前去,然后再趁机行刺。”
蒙面女子的想法不谋而合,眼神凝如冰霜,寒芒乍现,“可连你都被蒙在鼓里,局势极为不妙啊!”
当年承珺烨自尽,留给十八学士的遗命便是以卓之杭马首是瞻,听任她调遣。“或许俪王身份不被认可,有人铤而走险。”
卓之杭重重一掌击在案上,厉声道:“糊涂!”
蒙面女子示意她稍安勿躁,“老卓,你未向俪王吐露我等身份吧?”
“那是自然!”学士堂都是单线联络,且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彼此均不知晓身份,唯独卓之杭统筹全局。
卓之杭将心中疑虑和盘托出,“先太女绝不会将隐秘之事告知俪王,可康郡王就不好讲了。”
“难道是康郡王向狗皇帝告密的?”蒙面女子联想到近日康郡王府的变化,连连点头,“是了,若非是她,狗皇帝也不会相信。”
瞬间想通各个关窍后,蒙面女子豁然开朗,“康郡王在万寿宫替皇贵君挡箭,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事实证明,十八学士中真有势力在为承玹鏡出谋划策,而卓之杭几乎不用多加揣度,就能把所有疑点都集中在隐月阁主身上。
她不想同室操戈,但也觉得隐月阁主任性妄为,不顾大局,“帮我盯着荷塘春馆,并详查隐月阁主。”
蒙面女子微微颔首,“能调动如此众多江湖杀手,隐月阁的确嫌疑最大。”说罢,感受到卓之杭神情的微恙,不免脱口问道:“隐月阁主是十八学士之一?”
卓之杭从乱麻般纷繁思绪中回过神儿来,“我不能作答,你懂。”
蒙面女子已笃定答案,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放心,你没说,我也没问。”言毕,刺溜从窗户又蹿了出去,数息间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正在街市巡夜的窦泠与万盛忽觉头顶劲风呼啸,可抬头观瞧,只见月光皎皎,云淡风轻,端得寂静祥和。
万盛扯了扯窦泠的衣袖,“你说这金面狐是不是又销声匿迹了?”
就在她问话的同时,城东一缕幽香飘过,又有名负心女被结果了性命。
饶莫寒望着床榻上嘴歪眼斜的尸体,发生轻蔑的冷笑。神断司是吧?神捕是吧?咱们不妨过上几招,好好玩玩!
崇和七年的中秋之夜后,除正式场合,唐纾并未私下与宫韶华来往,甚至都没踏足麟趾殿半步。他依然圣宠优渥,芷才人与他连番斗法均败下阵来,不得不偃旗息鼓。
然宜侍君却盯上了他。
因为怀疑他派斐陌对酒杯动手脚,加之妒忌他得宠,便三番两次打压。唐纾碍着位分忍气吞声,哪知宜侍君越发变本加厉。
十一月初九,天幕阴沉,飞雪普降,午后,雪花变成雪片,柳絮换做鹅毛,天地间浑白苍茫,雪虐风饕。
上林苑泥泞湿滑,寸步难行。
斐陌搀扶唐纾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疾风暴雪中,即便撑着伞,斗大的雪粒儿仍铺天盖地望脸上糊。
斐陌迷眼望不见前路,不得已伸手去揉,又担心唐纾,“主子,您慢点儿!”
耳畔就听哎哟一声,唐纾足下一滑,整个人跌倒在地。
斐陌失声惊呼,“主子!”当即丢了伞,弯腰去搀扶。
唐纾左脚脚腕痛得钻心,眉头紧拧,瞬间冷汗直冒。他攀着斐陌的胳膊,强撑了两次却站不起身,嘴唇颤抖道:“怕、怕是扭伤了。”
“这、这怎么办啊?”斐陌急得不知所措,“都怪宜侍君,拿个鸡毛当令箭,生生害您冻了两个时辰不说,这会子又......”
他满腹委屈,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而下,“这大雪天的,上林苑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
话音未落,青花油纸伞遮住了头顶,玹铮的笑声透着春风般令人沉醉的温厚,“怎么,本王不是人吗?”
落梅堂位于上林苑的僻静所在,平日人迹罕至,更遑论这暴雪纷飞。
暖阁内灯火明亮,银丝碳噼啪作响,书案上寒梅虽只画了半幅,但墨笔浓淡相兼,枝干挺秀舒展,繁花密蕊,自有风范。
唐纾坐在软榻上,衣摆遮住被雪水打湿的鞋袜,双手蜷握,娇羞垂眸,“多谢俪王殿下施以援手。”
方才被玹铮一路抱来,他双颊红得能滴出血。如今能勉强挤出这句感谢的话,已实在不易。
玹铮淡淡笑道:“好说,只是此处偏远,本王虽已派人去延禧宫报信,但贵人恐要多担待些时候。”
说罢,又将热气腾腾的茶盏递过去,“不知贵人喜欢吃什么茶,本王这儿只备了薏仁红枣茶,大雪天驱驱寒气吧。”
唐纾伸手去接,两人指尖相碰,不知为何,突然嘶啦一声,擦出酥酥麻麻的微弱火花。
玹铮大窘,忙退后几步,而唐纾紧捧杯盏,只觉阵阵暖意沁透了掌心。
室内寂静无语,暧昧丛生。
唐纾借着吃茶偷眼去瞧,只见玹铮立在海水龙纹八棱梅瓶旁,拈了抹浅笑,却比含苞待放的红梅更加艳丽。
她穿着件蕊红缂丝凤栖梧桐的鸾衣,袖口、衣摆都绣着捻金银丝缠枝如意滚边,凤凰展翅镶玉嵌七宝金步摇耀眼夺目,更衬得华容婀娜,凤翥龙翔。
唐纾不得不承认,玹铮是她这十几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还记得五月十五的初遇,她逸逸仙姿,芝兰玉树,令人见之忘俗。
瞅着瞅着,心跳缓了半拍,思绪也不知不觉飞去了九霄云外。直到斐陌连唤了三四声,唐纾猛然回过神儿来,可暖阁内已没了玹铮的身影。
他四下张望,“俪王殿下呢?”
斐陌边替他褪去湿漉漉的鞋袜边道:“俪王殿下已然走了,刚刚嘱咐奴才半天,说先得用冰水帮您冷敷,然后才能上药。”
说罢,又指了指小几上的白瓷瓶,“俪王殿下说这化瘀散极为好用,敷上两个时辰就能消肿。”
唐纾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明白玹铮顶风冒雪离去是为他着想,不免愈加感激。
掰手指细算,入宫短短几月,他已受玹铮好几次恩惠。
特别是中秋那晚,玹铮不仅放他一马,还亲自护送他回宫,两人在月色下朦胧颀长的影子,至今在心头都挥之不去。
他心说,既然舅公都已为俪王作保,自己便不该再有顾虑,尽早与她结盟才是。可她若嫌他无用,不肯结盟如何是好?
正琢磨着,脚腕忽痛,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斐陌见下手重了,忙缓和力道,“主子您忍忍,这瘀血不散掉,且好不了。”说罢,又想起宜侍君,眉间攒起愤愤之色,“您可不能再委曲求全,连俪王殿下都说了,宜侍君素来刻薄,忍让不是长久之计,得让他知难而退。”
唐纾闻言,知玹铮是通过斐陌提点自己,心中拿定主意,“不错,我总得让她瞧瞧我的本事才行。”
十日后,宜侍君当众羞辱唐纾,却被承珺煜撞破,受了重责。玹铮听说后会心一笑,暗道孺子可教。
当入冬后第二场雪时,落梅堂内十余株红梅竞相吐蕊,琼枝玉叶间云蒸霞蔚,旖旎非凡。
唐纾才走到月亮门边,阵阵若有似无的幽香随风窜入鼻息,引得人越发想进去一探究竟。
玹铮刚在《傲雪寒梅图》上落了最后一笔,庭院中便传来暖靴踏雪的咯吱声。
她莞尔。
要等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自结盟后,玹铮与唐纾便多了心有灵犀的默契。三年时光,但凡正式场合,两人均依礼相见,可眼神中暗含的情意心照不宣。
斐陌又端了药来,唐纾懒懒地歪在榻上,面容疲倦,“不知怎的,这两日十分嗜睡,身子又乏得很。”
半月小心翼翼剥去衣梅的桔叶,“俗话说春困秋乏,主子小产后有些虚弱实属常理,若不放心,奴才请唐太医过来替主子诊脉。”
“也好,请她过来瞧瞧吧。”
唐姒因另兼着差事,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衍庆宫。
刚进殿门,斐陌红着眼圈,着急忙慌地迎了上来,“大人赶紧的,主子不大好。”
唐纾躺在榻上,盖着厚厚三重被子,还嚷嚷冷。唐姒隔着幔帐诊了左右脉息,又掀开帐帘见唐纾面色红涨,神志迷离。
这般无端的热症实在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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