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死别

    在玹铮的记忆中,这是从小到大第二次求宫韶华,第一次乃元服之夜,遭逢巨变后又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殒命,刹那间天塌地陷。

    清白的手终究还是沾染无辜鲜血,她慨叹命运的戏弄,从此走上有进无退的揽阙之路,用“厉王”那张冷酷面具示人。

    抛弃笑容,张开獠牙,掩藏心绪,挥舞血刃。执掌重明卫,杀伐决断,威慑朝堂众臣,培养心腹死士,勾连江湖,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年,“厉王”声名远播,能夜止儿啼,令人闻风丧胆,然胸膛深处,她那颗火热执着的心依旧蓬勃跳动,只为了那些与她牵绊的人。

    历经的苦难使她懂得性命的珍贵,对敌人越无情,对自己人愈珍视。自唐纾纳入羽翼那日,也成为她肩头的责任。

    她岂会不知衍庆宫之行凶险万分,万一败露满盘皆输,但她更怕听到那令她悲痛的噩耗,无法枯坐在安泰殿空等。

    听天由命,绝非她承玹铮的信条!

    更何况,与唐纾过往的点滴如张张五彩斑斓的画卷在头脑中挥之不去,唐纾的嫣然娇笑、泪眼凝噎、温婉从容、妩媚灵巧全然跃在心头,撼动着她的神魂。

    想到可能会失去他,眼泪便不受控制地狂涌。当苏珂奔进暖阁时,堪堪看到这一幕,瞬间便有些发愣。

    印象中,玹铮多年未曾如此哭过,那直挺挺的跪姿,眉宇间不肯服输的倔强,委实牵动他的柔肠。

    他花容失色地扑跪过去,泫然欲泣,“王主......”

    “不准哭!”玹铮抹了把泪,胸中已有定夺。

    她不怪宫韶华的慈父肝肠,易地而处,她也会趋利避害,做同样的抉择。唯今只能趁宫韶华前往钦安殿之际兵行险招,希望宫韶华能念念父女之情。

    她疾声吩咐道:“去!传风七即刻进宫!还有,把碧色叫来,本王有要事吩咐他办!”

    二更时分,衍庆宫齐聚的太医除唐姒之外全都离开了,原因无他,皇贵君昏倒,承珺煜既惊且急,众太医都奉圣谕赶往了麟趾殿。

    装扮成侍卫且蒙面的玹铮与风七七并排伏在衍庆宫正殿的屋脊上,风七七慨叹,“皇贵君也不易啊!”

    玹铮浮起酸涩的苦笑,心说,父君发现碧色偷走丹药必生雷霆之怒,却也知我义无反顾。他煞费苦心成全于我,我愈发不容有失。

    想到此处,紧了紧怀里的倒阴还阳丹,低声吩咐,“走吧,切记当心,势必万无一失。”

    风七七道声遵命,毫不犹豫纵下檐脊,不多时,衍庆宫的侍从连同唐姒在内都恹恹昏睡,诺大的宫室寂静无声。

    衍庆宫的映月轩、望春阁还有锦画堂也都被不知不觉动了手脚,因唐纾病重,那些低等君卿不敢来正殿触霉头,得手极为容易。

    玹铮与风七七会合一处。她拍了拍风七七的肩膀,“今夜,本王的性命就交托给你。”

    风七七会心而笑,将拳头紧紧顶住胸口,郑重立下誓言,“王主放心,命在人在,誓护您周全。”

    尽管她得知玹铮计划时也被吓了一跳,但转瞬间便认同了玹铮的决定,她的命是玹铮所救,但凡玹铮的吩咐她无不遵从。

    临近三月,宫内不再烧地龙取暖,因唯恐唐纾畏寒,便供了三、四个炭盆,弄得暖阁内竟生出微微燥热之感。

    玹铮悄悄探身进去,轻步移向床榻,淡紫色绣蝴蝶兰草的月光锦幔帐半掩,紫金钩旁垂着的珠串在烛火的映衬下光泽流转。

    唐纾安静地躺着,整个人形容枯槁,双眸凹陷,如同冬日雪地中散落的枯枝,单薄得竟没了生气。

    纵然已有准备,可骤见这般情形,玹铮的心还是情不自禁地揪紧,快步行至榻前,手指颤巍巍地伸向唐纾的脸。

    唐纾的面颊仿若严冬时节太液池封冻的冰面,蒙着层层阴影,还透着由内向外脆弱的苍白。

    花颜凋零,残絮萎落。

    若非能感受到那微弱的鼻息,玹铮几乎都觉得眼前之人已湮灭在重重禁宫的波澜诡诈里。

    或许是感受到指尖的微凉,昏睡中的唐纾双眉微蹙,几不可闻地发出声虚弱的呢喃。

    玹铮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忽然察觉异样,摊开一看,原来掌心布满根根枯黄的碎发,皆是从他头顶一扫而落的。

    心又似被石磨狠狠碾过,玹铮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论容貌,唐纾虽不能堪称国色,但也算得君卿里的翘楚。当年渠池展歌,翩若惊鸿,何等清雅秀丽,仪态万方?

    他宛若夏日最娇媚的白莲,又如同十五最圆润的皎月。

    那种美静谧无声,不争不抢,如清晨第一抹洒入室内的金辉,不扎眼却也绚烂,亦如熏炉中袅袅的香氛,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然不过短短数日,婀娜姿容便成了眼前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症状之凶猛,竟与当年柏欢毫无二致。

    眼泪在玹铮眸中打旋儿,那种源自内心难以诉说的凄凉与怜惜尽数化作了蚀骨的毒,蔓延全身。

    一滴清泪自她眼眶垂落至唐纾的唇角,缓缓滑进唐纾嘴里。唐纾本浑浑噩噩,不知是否心有触动,猛然睁开了眼。

    “啊!”眼前模模糊糊显出张戴面具的脸,唐纾受了惊吓,本能地喊出声来。

    “嘘!”玹铮赶紧轻掩他嘴,又扯掉面具,殷殷地凝望着他,压低声音安抚道:“莫怕,是我!”

    昏黄的烛火忽明忽暗,唐纾定睛几次,才艰难地看清来人。

    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什么,慌乱地扯住锦被蒙在脸上,嘶哑地低嗔,“你走!你走!”

    衣袖滑落,展露出半截手臂,那原本似藕节般圆润白皙的玉臂如今就像枯萎的残竹,青筋都根根凸起,触目惊魂。

    此刻,天幕渐渐积了阴云,骤然间,阵阵凉风透过窗缝渗进暖阁,零星的雨丝伴着夜风滴滴敲击着窗棂上,也敲击着玹铮泣血的心。

    她轻执唐纾的手,摩挲着那皮下瘦骨嶙峋的骨头,声音颤抖,不乏疼惜与愧疚,“糖儿,我、我来迟了。”

    只这一句便惹得唐纾发出悲切的呜咽声,“我就知道我快不成了,所以你才特意赶来见我。”

    因锦被被玹铮扯开,他将脸转向里侧,声音满是哀婉,“求你、求你别看,我如今这幅鬼样子,不想污了你的眼!”

    他自个儿的身子他很清楚,左右不过就在这两日,甚至可能都熬不过今晚。即便身赴黄泉,他也期盼能留给她曾经的美好。

    玹铮低头在他手背烙下灼热的吻痕,发自肺腑道:“不管你变成何等样子,在我眼里永远都像最初那么美。”

    见他肩头耸动,鼻翼□□,又哽咽道:“我担着身家性命来见你,你怎能狠心至此,看都不看我一眼?”

    唐纾闻言,身形越发抖得厉害,两眼慢慢闭合,任凭浑浊的泪水徐徐淌落,“你知道吗?我盼着你来,但又害怕你来......”

    她来,便是心里有他,可为此要担多大的风险,彼此都一清二楚。

    他这几日重病缠身,清醒时对她牵牵念念,昏沉时亦将她揽入梦中。心里压抑着千言万语,生怕再没机会出口,成为毕生遗憾。

    他方才并非真赶她走,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只是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场虚无缥缈的幻梦,将他最后的希望打碎。

    掌心不断传递着玹铮的温暖,一丝丝、一点点,将他在这寂寂深宫中的凄冷彷徨、孤苦伶仃消弭于无形。

    心头如阳春三月清风吹拂,似被爱鼓起万千勇气,他将脸缓缓转过来,颤声道:“王主,我、我有话对你讲。”

    “喊我名字。”玹铮双膝跪在榻边,将他手轻轻贴在面颊上,虽泪盈于睫,却展露出温柔怜爱的笑颜,“快喊,我想听。”

    “玹铮......”唐纾嘴角荡漾起轻颦浅笑,早已失去神采的双眸散发出黑幽幽的亮光,“有些话我怕不讲,就再没机会了。”

    “别胡说!”玹铮掏出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倒阴还阳丹,能起死回生,来,我马上为你逼毒。”

    她说着便去搀扶他,唐纾却微微摇头,艰难地握住她的手,“你且听我把话讲完,好吗?”

    “好,你讲,我听。”玹铮不忍拒绝,便坐上床榻,任凭唐纾将头枕在自己腿上,依旧握了他的手在掌心。

    “那年爹爹带着遗憾走后,我一直很想帮他达成遗愿。”唐纾唇边溢着苦笑,回想往事不由自主的唏嘘,“爹爹自小便教导我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慕家被抄,慕氏族人未将娘亲和爹爹供出,这便是对唐家最大的恩惠。”

    倘若慕璃身份暴露,唐英及整个唐家都会受到牵连,唐英会被斩首,唐纾也注定会被投入教坊司永不得赎。

    “我初生牛犊,又自负聪慧貌美,起初并不把入宫看得多艰难。”直到真正进宫,才发现尔虞我诈乃家常便饭,他如同落入汪洋的漂泊孤舟。“伴君如伴虎,我虚与委蛇,曲意逢迎,时常感到泰山压顶之重。数次遇险,皆蒙你出手搭救,再获你芳心眷顾,才终于感受到残生尚有快乐可言。”

    红烛滋滋燃烧,将两人悠长的身影照得朦胧交融,密不可分。“我已记不得是何时对你动心了,似乎就是有一次下雪,我崴了脚,你抱我回落梅堂。”

    他苍白的面额难得晕出一抹血色,凝眸仰望,既流露出无尽的欢愉,又带着深深的歉疚,“我曾数度怀疑,你仅仅把我当做互惠互利的棋子。可今夜你来了,我便知我那些念头都是庸人自扰,白白辜负了你满腔情意。”

    说话间,他泪水潸然而下,“我真的很对不住你,我利用你,防备你,甚至、甚至还偷偷埋怨你......玹铮,你、你能原谅我吗?”

    他眸色深处的哀哀期盼令玹铮双肩瑟瑟发抖,忍不住别过头去狠狠抹了把泪,哽咽道:“你没错,是我不好,没能好好保护你。”

    她与他结盟,何曾没存过利用他的心思?为了防备他,便用感情左右他、控制他,可到头来,自己也沦陷了进去。

    或许在跨进殿门的刹那,她仍在用所谓的责任做借口,而此刻,面对唐纾剖心置腹的表白,她笑问自己,承认是情种又如何?

    她抚摸着他干瘦憔悴的脸,却仿若在呵护无价之宝一般,“糖儿,是我对不住你,我......”

    唐纾抬起手臂,指尖轻缓地抹过她的唇,涌起心意相通的浅笑,“你瞧,你总是这样,喜欢把所有责任都揽上身。”

    玹铮晶莹的泪滴落于他的指尖,顺着他干瘦的腕臂化作清清细流,语调竟恢复了昔日几许风趣调侃,“这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你只能认。”

    唐纾痴痴一笑,“是啊,我认,你就是我的毒,明知蚀骨销魂,可我却甘之如饴,念念不忘。”

    凉风吹送,烛火微跳,他笑容绽放,似那年落梅堂中最娇艳无匹的梅花,“承玹铮,我喜欢你。”

    这短短几字吐出,似顷刻间卸去了万斤重担,他顿觉浑身轻松。

    耳畔传来玹铮呢喃的低语,“糖儿,我也喜欢你。”

    唐纾喜极而泣,缓缓阖上眼眸。

    身体越来越沉,沉得再难睁开酸涩的眼皮,沉得再也听不清玹铮的呼唤,如即将焚尽的香,一缕一缕的散去。

    然此生,再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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