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过度震惊,声音带了几分尖锐。
宫韶华自知失态,忙透过碧纱橱向侧间张望,待发现玹铮睡意沉酣,未曾被惊动,缓缓松了口气。
中秋本已无暑热,可殿内却不知不觉生出丝憋闷之感,令人心浮气躁。
宫韶华亲手在紫铜螭龙莲花熏炉中加了把安神香,又将除司瑶之外的侍从尽数打发出去,这才定下心神讲话。
司瑶义愤填膺,咬牙切齿道:“那杯中残留的桂花酒被下了阴羊藿与蛇床子,倘若主子喝下,后果不堪设想。”
阴羊藿与蛇床子皆是坊间催情奇物,下药之人意图令宫韶华当着圣驾及阖宫君卿失仪出丑,真真毒如蛇蝎。
宫韶华面沉似水,“查清是何人所为吗?”
“奴才已细细查过,宜侍君的贴身侍从美景于赐酒前偷偷进过小膳房,定是他趁人不备下的手。”
美景奉命趁侍从送菜之际下药,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天网恢恢,被个烧火小侍瞧见,因他素日仗着宜侍君作威作福,那小侍挨过他打骂,哪有认不出的?
司瑶胸中怒火熊熊,难以遏制,“主子,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此事定要禀报陛下知晓!”
“罢了,捉贼拿赃,仅凭个烧火小侍定不了卢氏的罪。”宫韶华抿了口浓郁甘醇的明前龙井,眸中寒芒掠过,“本君还以为有人上次吃了大亏能多安分些时日......”
自他入宫,宣室殿与麟趾殿的斗法就从未停息,只不过向荣泽通常会派宜侍君出手,自己则躲在幕后。
手里恰好捏着卢氏的把柄,给个教训轻而易举。“那奉酒的宫侍也定是被卢氏收买,既发落去了慎刑司,便不必再出来了。”
“是!”司瑶说完双膝跪地,叩头请罪,“奴才耳不聪目不明,险些令主子受辱,任凭主子责罚!”
“起来吧!”宫韶华见他珠泪盈睫,不忍苛责,“宫闱斗法本就防不胜防,这几月来本君与你都焦头烂额,难免懈怠。”
说罢,目光又透过清雅的湘君竹帘望向殿外,伤怀道:“本君近日常常梦见那孩子,他流着血泪,质问本君为何狠心伤他性命?”
“主子!”听宫韶华提起玹铮的元服宠侍邱灵沄,司瑶忙两手攀住他胳膊,劝慰道:“那事不能怪您,要怪就怪那孩子命薄!”
宫韶华挤出黄连般的苦笑,“不管因何缘故,本君的手终究沾了无辜的血。司瑶,你信报应吗?”
司瑶惶惑道:“奴才说不上来,若说不信,当年作践主子、逼死司锦、害死司珍的那些人通通都死了,可若说信,为何君后、宜侍君等人祸乱宫闱,数度谋害主子,却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或许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吧?”宫韶华哀声长叹,却无半分惧色,“其实今时今日,本君早不怕什么报应。只要惜惜平安顺遂,再多的报应,本君都无怨无悔。”
“不!”司瑶清泪纵横,使劲儿摇头,“奴才既奉您为主,若真有报应,便叫奴才一力承担,您和小主子都得好好的!”
“司瑶!”宫韶华闻言心中大恸,想当年四名陪嫁侍从,如今只剩司瑶,多年来忍辱负重、步步惊心,都是他不离不弃。
殿内一时静谧,主仆二人泪眼凝噎,相互拭泪。
过了半晌,司瑶的声音有些嘶哑,“据小膳房的人讲,美景走后不久,嘉贵人的贴身内侍斐陌便来了。”
斐陌是替嘉贵人来要蜜饯的,可瞧见御赐的桂花醇酿,忍不住好奇起来。小膳房的管事因嘉贵人得宠,私下给斐陌也倒了杯酒,请他品尝。
宫韶华疑惑不解,“本君与唐家素无瓜葛,自嘉贵人进宫,寥寥几面之缘,他为何要出手相救?”
“或许、或许他见主子深得帝宠,想趁机攀附,又恰逢其时......”
宫韶华沉吟起身,“走吧,咱们去延禧宫瞧瞧乔贵卿与安郡王。”乔贵卿乃是延禧宫主位,唐纾算是他宫里人。
司瑶心领神会,“听说嘉贵人住的婉荷轩就在乔贵卿正殿以东,奴才命人将赏赐一并带去,也算是恭贺嘉贵人晋封之喜。”
待宫韶华与司瑶离去,玹铮自榻上缓缓坐起。其实,她方才早被惊醒,可又想偷听,便假装熟睡。
中秋饮宴,外臣与后宫君卿并不同殿,她所听闻的是宫韶华被奴才冲撞,却原来别有隐情。
看来,君后与宜侍君又设计谋害父君,而嘉贵人为何要帮父君解围?又是如何化解危局的呢?
她眉心凝起沉沉疑云,恰好碧色捧了醒酒汤进来,便肃声问,“听说今儿宫宴上有奴才冲撞了父君,到底怎么回事?”
碧色得了司瑶叮嘱本不敢多嘴,但架不住玹铮再三追问,怯怯道:“王主,您听过就算了,千万别说是奴才告诉您的!”
每年中秋宫宴,承珺煜都会赏赐后宫君卿桂花醇酿,偏偏奉酒给宫韶华的侍从失手将酒杯滑落在地,还差点污了宫韶华的衣衫。
玹铮觉得蹊跷,“宫宴奉酒,怎会如此不当心?”
碧色瞅瞅四下无人,悄声道:“您有所不知,那酒杯被涂了层滑不溜手的菜油,换谁也捧不住的!”
“菜油?”玹铮扑哧一笑,转脸见碧色诧异地盯着自己,忙赶紧咳嗽两声,板起脸道:“定是有人故意令父君没脸,不过好在也没出大乱子。”
碧色嗯了一声,神色带着不忿,“陛下已将奉酒宫侍发落去了慎刑司,算是给君上出了口恶气,可奴才觉得,那事不简单!”
他话音未落,玹铮已整好衣衫,理完云鬓,大步流星往外走。碧色急忙追赶,“王主您这是去哪儿?”
“慎刑司!”
“啊?”碧色吓得脸色发白,“王主,您脾气也忒急了,您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司瑶公公是奴才嚼了舌头,奴才肯定要挨板子呀!”
玹铮回眸莞尔,“不会的!今晚陛下肯定会驾临麟趾殿,司叔叔啊,压根儿顾不上你!”......
唐纾喝完药,斐陌忙递上蜜枣,唐纾却摆手,眼光直落在那碟衣梅上,“本君更爱吃这个。”
半月见状,手脚麻利地拈起一枚,剥开橘叶,奉给唐纾。
斐陌见唐纾吃得香甜,好奇道:“这东西看着黑黢黢的,可喷香扑鼻,甜蜜如饴,却不知怎么做的?”
半月陪笑道:“奴才跟膳房打听过了,这衣梅乃江南特产,将杨梅配上各样药料腌了,再用蜜炼制,外用薄荷橘叶包裹。呷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煞痰。”
斐陌赞许地对半月笑道:“瞧着挺不起眼儿,竟有这般好处!难为你有心,以后主子每天用药的蜜饯便专由你呈送。”
半月遵命,捧着碗碟退下,暖阁内只剩斐陌伴着唐纾。
唐纾穿着件月白色家常素衣,墨发只用根白玉月牙簪挽着。他命斐陌取了几对不同图案的玉佩仔细比较,“你说苏侍郎大婚在即,本君送他哪一对做添妆好?”
自从两日前苏珂前来拜望,唐纾甚觉投缘,两人便私下论起了兄弟。
斐陌见他一会儿拿起龙凤呈祥的和田玉佩,一会儿又拿起流云百福的羊脂玉佩,再捧着喜上眉梢的翡翠环佩不放手,揶揄笑道:“俪王主娶娇郎,您瞎操什么心啊?”
“你不懂!正因为是她迎娶,本君才越发不能叫她失了体面。”左挑右捡,最终唐纾选了那对流云百福的羊脂玉佩。
斐陌望着唐纾兴致盎然的样子,心里却不是滋味,感慨道:“主子真真贤惠,换作奴才,绝无您的肚量!”
唐纾敛起眸中无数缱绻情思,粲然的笑意渐渐黯淡下去,“本君也想吃醋,可又有什么资格?”
斐陌心里咯噔一声,懊悔不迭,“都怪奴才多嘴,主子千万别难过!”
唐纾垂眸,强忍住眼窝中翻涌的酸楚,片刻后唇边又荡漾起甜蜜的笑,“昨晚本君梦到她了。”
既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心中藏一丝。
他目光幽远深邃,“你还记得崇和七年那场中秋宫宴吗?”
“记得!”时隔三年,斐陌依旧心有余悸,“慎刑司来拿人的时候,奴才都吓得走不动路了!”
奉酒宫侍经讯问后,一口咬定酒杯是被斐陌做了手脚,慎刑司中有人受宜侍君指使,要抓斐陌审问。
唐纾歉疚道:“当初情势危急,本君未思虑周全,便命你涉险,倘若你真有个好歹,都是本君的罪过。”
斐陌连连摇头,“主子千万别这样讲!其实奴才当初便下定决心,无论怎么用刑,奴才都抵死不认。况且若非奴才发现美景鬼鬼祟祟的下药,禀报了主子,也不会把您也牵连进去。”
他被带去慎刑司,刚往刑架上一锁,玹铮便到了。
斐陌眼见俪王大发神威,不仅直接杖毙了奉酒宫侍,还连带把慎刑司的人都打得哭爹喊娘,立即钦佩得五体投地。
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对玹铮因醉酒私自处置宫侍,承珺煜也不过轻描淡写训斥了两句,而几日后宜侍君娘家表姐被曝出贪腐案,承珺煜盛怒之下将其罢官流放。
麟趾殿内,苏珂为宫韶华舀了碗当归黄芪乌鸡汤,恬然笑道:“当归调理血脉,黄芪补气养颜,乌鸡鲜而不腻,都是滋补佳品,君上也尝尝奴才的手艺。”
因未正式大婚,苏珂在宫韶华面前仍自称奴才,不敢有违宫规。
宫韶华喝了两口热汤,颔首称赞道:“味道极好,必是你格外精心的缘故。司瑶,取那支并蒂莲海棠玉鸾步摇簪赏给苏侍郎。”
苏珂喜不自禁,盈盈拜倒,“君上厚赐,奴才愧不敢受。”
宫韶华抬手示意他平身,眉目间流露出和蔼之色,“你年轻,模样又俊,这样艳丽的步摇簪也只有你戴,才相得益彰。”
苏珂又俯首叩谢,“奴才谢君上赏赐。”
司瑶得了宫韶华眼色,亲手将苏珂搀扶起身,“侍郎不必拘谨,君上面前也没那么多磨人的规矩。”
待伺候宫韶华用完午膳,司瑶亲自送苏珂出麟趾殿,“侍郎,老奴想多问一句,听说风同知风大人给王主送了个食盒?”
苏珂猛然间倒吸了口凉气,有心隐瞒,却知司瑶必是奉宫韶华之命查问此事,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风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有传言说,食盒中的药膳都出自于教坊司郎倌林氏之手?”
司瑶的语调听起来平和,可细细咀嚼,仍能体会出其中的鄙夷与不满。明知并非自己的过错,可苏珂的双颊仍火辣辣的,仿佛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他勉强分辩道:“公公不要误会,那林公子是受过王主大恩的,因牵挂王主安危,才托风大人略表寸心。”
“略表寸心?”司瑶冷哼,“恐怕是被王主的权势富贵晃花了眼,起了不该有的糊涂心吧?还有,侍郎抬举那林氏了,他一介郎倌也配称公子?”
“公公......”面对司瑶如此直白的厌恶,苏珂不知所措,只讪讪垂首。
司瑶的讥笑声在耳畔响起,“侍郎或许有所不知,越是地位卑.贱的男子,越会博取女子怜爱。”
苏珂诧异道:“是何缘故?”
司瑶嗤笑,“正因为那些男子身份卑.贱,所以只要稍稍施舍一星半点儿的宠爱,他们便格外感激涕零。女子宠爱他们,比宠爱身份尊贵的男人,更易得到满足。”
苏珂似有所悟,“公公的意思是林氏不过王主之玩物尔?”
“哼,教坊司的罪奴自然算不得人。”司瑶见苏珂受教,很是欣慰,“侍郎聪慧,君上的意思是这等玩物大可不必往心里去,若真与他计较,反失了自己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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