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玹铮居救驾首功,却不能再提升爵位俸禄,承珺煜便将清漪园东侧的绮春园赏赐于她,以示无上恩宠。
苏珂回转安泰殿偏殿时,孟晴刚宣完旨意,暖阁内众人喜气洋洋,一派恭贺、奉承之声。
苏珂没有声张,只是静静伫立在紫檀四合如意花架的阴影里,心中与有荣焉,面上却不动声色。
玹铮命碧色带众人去领赏,眼角的余光瞥见花架后那隐隐的杏粉色蒲桃锦春衫,抿嘴吩咐,“茶。”
苏珂却不知在想什么,只垂头盯着脚尖,神游天外。
玹铮不免抬高声音,并拖长尾音,“茶!”
苏珂恍然,忙端了宫韶华特意命人配制的红枣桂圆枸杞茶奉给玹铮。
玹铮温存的眸光落在他发间那支华美的并蒂莲海棠玉鸾步摇簪上,笑意盎然,“呦,这不是父君年轻时最喜欢的簪子吗?”
苏珂惶恐,赶紧将步摇簪拔了下来,呐呐道:“奴、奴家不知...此乃皇贵君的爱物......”
他盈盈秋水布满娇怯,脉脉风情只勾得玹铮春心缱绻。玹铮向里侧挪了挪,“上来,陪本王躺会儿。”
苏珂迟疑着,彩霞般的红晕染满双颊,“王主,这、这是在宫里......”
“宫里怎么了?”玹铮撇嘴,伸手去拉他,他却闪身躲开。
“王主,宫里规矩严,再说,这响晴白日的......被人瞧见不好。”
他垂首敛眸,睫毛轻颤,不停扯着腰间五彩平安如意结的宫绦穗子,肩头不知何时沾染的几瓣杏花,越发映得姿影清艳。
玹铮心道:平日哪有这般矫情,还不都是那食盒惹的祸!心念微动,计上心来,忽然哎哟一声,“本王身子好冷,心口好疼!”
她假装疼痛蜷缩身躯,苏珂果然上当,忙伸手去扶,并摸她的额头,既惊且急道:“王主还有哪儿不舒服?奴家这就请太医去!”
“别去!”玹铮就势攥住苏珂皓腕,揶揄中带着得逞的狡黠,“心病还须心药医,阿珂来投怀送报,本王瞬间就痊愈了!”
“王主!”望着她泼皮无赖的模样,苏珂哭笑不得。想要挣扎,又唯恐牵动她伤口,只能赌气般站在榻边,手腕任由她握着。
玹铮得意的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趣闻轶事,“唐朝贞观年有位房丞相,家里娶了位悍夫,连皇帝赐的美侍都不敢受。皇帝震怒,便派内侍传旨给房家正夫,若再敢阻扰妻主纳侍,便赐毒酒。你猜怎么着?”
苏珂蹙眉思忖,“那房家正夫同意房丞相纳侍了?”
玹铮笑着摇头,“那正夫烈性得很,跟老虎似的,不仅撕毁圣旨,还端起‘毒酒’一饮而尽。”
“啊!”苏珂惊恐万分,“他死啦?”
玹铮又笑着摇头,“没死,不过你猜猜是何缘故?”
苏珂先松了口气,紧接着猜测道:“莫非是太医救治及时?”
玹铮莞尔,“非也!因为他喝得根本不是毒酒,而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山西老陈醋!”
话音未落,她自个儿已哈哈大笑起来,而苏珂听出那弦外之音,双颊滚烫,猛一跺脚,“王主您坏死了!”
玹铮见他似羞似嗔,杏眸含着娇恼委屈,如三月新桃披了露珠分外妩媚,不由动情唤道:“阿珂!”
苏珂身形一颤,只觉得这轻唤所含的温柔缠绵似熊熊烈焰,纵使是千年寒冰的心肝也都化作了泛滥春水。
晕晕乎乎便上了榻,直到腰身被玹铮紧紧搂住才回过神来,“王主,别......”他生怕触碰玹铮的伤口,不敢乱动。
耳畔热气喷涌,带着令他沉迷的熟悉气息,“不许再吃醋了,否则便辜负了皇贵君那支并蒂簪的美意。”
她亲手将簪子插回苏珂发鬓之间,苏珂又羞又臊,依偎着玹铮赧然道:“奴才要跟王主请罪!”
那日他摔了汤碗,玹铮叫他留神,他心中正悲苦,便梗着脖子顶撞起来,吓得风七七赶紧溜之大吉。
玹铮面上挂不住,虽未苛责,也未哄他,只叫他好生静静。这两日,他故意同玹铮不苟言笑,其实就是在赌气。
“王主,奴家知错了,那日也不知怎得犯了迷怔,往后再不敢了,但求您宽恕。”苏珂泪眼迷蒙,声音乞怜。
玹铮咬着他耳朵,令他粉颊蒙上潋滟的春情,“回回就知道使小性儿,回回都求本王宽恕。哼!告诉你,每笔账本王可都记着呢,你且等着本王伤势痊愈之后跟你掰开揉碎了算!”
掰开揉碎四字令苏珂周身猛一阵热流窜过。“王主......”他只含混吐出两个字,香唇便被玹铮含住。
玹铮的舌头肆意搜掠了许久,直到他酥胸起伏,呼吸凝滞才松开他。“记住,无论本王娶谁纳谁,心里总有你一席之地。”
玹铮的眸光好似破云艳阳,灼灼生辉,令苏珂瞬间眩晕了去。
他娇怯地试探着问,“倘若林公子进府,王主打算单辟个院子给他吗?”见玹铮未置可否,又问道:“那份例呢?比照宠侍公子吗?”
玹铮抚摸他乌发的手缓缓停滞,“不妥!”
苏珂心猛得揪起,惊诧道:“王主莫非要给他侍郎以上的份例?王主宠爱他,奴家不敢置喙,可他身份特殊......”
玹铮瞧他急得声音都发颤了,不免扑哧一笑,伸手在他鼻头上轻轻点戳,“你误会了,本王就没想让林氏入府。”
“什么?”苏珂先在心中吁了口气,紧接着又疑惑不解,“是您同风大人讲要纳了林公子的......”
玹铮轻拍他的肩膀,“你也说林氏身份特殊,与其让他进王府备受拘束,倒不如在外宅自由自在的好。”
这话便是只把林绛心当做无名无分的外室。苏珂想起司瑶方才的话,将额头抵住玹铮下颌,心中欢喜久久不散,“王主体贴林公子,他真真好有福分啊!”
少时,唐姒请见,苏珂自然回避。
玹铮由着唐姒换药,见暖阁内并无旁人,便问道:“淑君无碍吧?”
唐姒悄声道:“王主给的药对宫体损伤极小,淑君殿下服用谨慎,因此并不会影响日后宫孕。”
“那就好!”包裹纱布之后,玹铮示意唐姒安坐,“淑君有你帮衬,本王极为放心,但倘若有任何为难,派人及时传话。”
“那是自然!”唐姒本对玹铮尚有疑虑,可见唐纾信誓旦旦,又揣测慕席桢获救定是玹铮暗中相助,对玹铮也增添了信任。
玹铮见她面带踌躇,“怎么,还有事?”
悬窗外桃红锦绣,吐蕊绽放,端的是盛世华景,可唐姒语调凄凄寒寒,“月前,有名黑甲军参将向臣求医,臣无意中发现她正月二十三日那晚进过宫。”
“哦?”正月二十三日那晚,慕氏于离尘宫自焚。玹铮定定地盯着唐姒,“若本王推测不错,你将此事告诉淑君后,他求你去套取慕后自焚的真相,对吗?”
那日深夜,奉顾溪之命,黑甲军将离尘宫围得水泄不通。离尘宫残雪未消、荒草萋萋的院中,顾溪一身戎装,率众伫立。
除逃跑的侍从高云之外,砖地上绑缚着三名身着白衣的罪侍,皆是与慕氏风霜与共了十年的忠仆。
慕氏端立于陋室门口,闭着眼,两手紧紧攥着单薄的衣衫。凛冽的夜风呼啸,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令他万箭穿心、痛入骨髓。
黑甲军毫不留情,每杖下去,皆有血肉横飞。
痛昏过去,凉水泼醒,继续杖打,直到惨叫变成了低沉虚弱的哀号,直到臀部一片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顾溪冷眼打量慕氏,一身素衣满是补丁,长发间只挽了根银簪,便是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可落魄至斯,却依然无法掩饰那与生俱来的浑然气度。
她有些心虚,便色厉内荏道:“陛下有旨,凡招供者,不仅免死,而且有赏,凡欺君罔上者,杀无赦!”
慕氏嗤之以鼻,“何为欺君?宸王篡位,真以为自己名正言顺吗?”
“住口!”顾溪仓啷一声拔出佩刀点指慕氏,并厉声呵斥,“尔胆敢出言不逊,藐视陛下,就不怕被凌迟处死吗!”
“哼!”慕氏虽瘦骨嶙峋,却身姿挺拔,刚毅不容侵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先帝驾崩之后,他早想追随而去,怎奈使命未达,唯有忍辱偷生。如今,承珺煜发现了他苦守多年的隐秘,他自知性命难保。他不怕死,唯一牵挂不舍的,只有珺烨留存世间的后嗣。
他挺立着铮铮傲骨,仿佛他才是那高高在上的王者,“姓顾的,你告诉宸王,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好好好!本侯叫你嘴硬!”顾溪目露凶光,对身边参将使个眼色。参将会意,命人将刑杖换成拶子夹棍,手脚并用,受刑之人立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慕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老僧入定。他何尝不想阻止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歹人,可他无能为力,只能默默诵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度人,亦度己吧。
当三名侍从浑身浴血,慕氏却依旧闭目不言,顾溪已极不耐烦,“慕氏,你再冥顽不灵,本侯要动用非常手段了!”
说完,她挤出残暴的笑容,仿佛猛兽张开獠牙,“来人!将这三人断手足,割鼻耳,直到慕氏招供为止!”
话音未落,慕氏骤然睁眼,大喝一声,“都给本后住手!”
顾溪冷哧,张狂中夹杂着无尽鄙夷,“还本后?你已被废多年,早不是君后了,少在本侯面前摆谱!”
慕氏睥睨着顾溪,明明位卑势劣,却强悍不输当年,“本后是自请长门,纵他日见到先帝,亦敢说问心无愧。可你呢?姓顾的,苍天在上,举头三尺,你敢说无愧于珺烨吗!”
“你!”众目睽睽被戳脊梁,顾溪只觉得面皮发烫,强辩道:“本侯效忠的是陛下,从来都不是戾太女!”
“哦?”慕氏嗤笑,“那本后再问一句,你可敢说无愧于瑾珠!”
承瑾珠被顾溪亲手勒死,这素来是她的禁忌。慕氏此言无异于剥了她逆鳞,她恼羞成怒,歇斯底里的吼着,“拿下慕氏,把他衣衫给本侯扒了!”
望着如狼似虎、蜂拥而上的兵卒,慕氏用银簪死死抵住咽喉,“谁敢!尔等再上前半步,本后就当场自尽,看你们怎么去跟承珺煜交待!”
顾溪恨得咬牙切齿,“老贱人,你有种!本侯奈何不了你,还奈何不了他们!”冷月冰辉之下,她手指那三名内侍,残暴不仁的狞笑,“今夜大家辛苦,这三名罪奴便赏给你们!”
话音未落,院内登时一阵欢腾,不少人还兴高采烈的欢呼,“多谢大帅赏赐!”
慕氏自然明白这赏赐二字的含义,浑身颤栗,椎心泣血,“顾溪,你这个衣冠禽.兽!当年本后真是瞎了眼,将瑾珠许配给你,可怜小渊摊上你这样的娘,你这个杀夫屠子的混账,你会有报应的!”
唐姒讲到激动之处,心似被火舌噼噼啪啪灼烧,痛得皮焦肉裂。她是个大夫,本就医者仁心,再加上唐纾的缘故,对慕氏更加同情。
玹铮心情凝重,沉吟道:“依本王之见,还是不要告诉淑君内情为宜。”慕氏的死是唐纾放不下的心结,玹铮唯恐他难以承受。
唐姒愁眉不展,“淑君已追问臣几次,臣总推搪也不是法子。”
玹铮淡淡一笑,“无妨,倘若他再问,你就说本王不许你讲,等本王痊愈之后,亲自同他交代。”
这一晚,玹铮有些失眠,唐纾的样子总在头脑中挥之不去。
深宫共明月,春夜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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