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和七年的秀侍大选最终尘埃落定,二十余名秀侍中有八名得以册封为君卿,其余分赐宗室。
卓才人独占鳌头,五月二十五日宣旨当晚便被传召侍寝,次日赐个了芷字为封号,后来又陆续侍寝几日,一时变成炙手可热的新宠。
六月初九,恰逢芷才人芳辰,黄昏时分,圣驾在渠池边的万荷亭设宴为其庆生。芷才人穿着明艳的芍药红鸾章锦宫装,金冠束发,已颇几分宠君的气势。
渠池内红荷翠叶,花团锦簇,荷香弥漫,沁人心脾,更映着夕阳西下,彩霞遮天,金辉洒遍,瑰丽无匹。
芷才人的娇笑声如银铃晃动,隔岸传来。玹铮与夏婖缓步并行在树荫下,“司制局那个叫糖儿的绣郎打听到了没有?”
夏婖摇头叹气,“上上下下都问遍了,司制局根本没有叫糖儿的绣郎,王主您确定名字没错?”
“不应该有错啊!”玹铮回想当时情形,秀眉微蹙,暗自斟酌,“或许糖儿只是他的乳名,他姓唐,或名字里带个糖字,又或是谐音?”
“王主,您说的属下都想到了,可真查无此人。而且据司制局讲,五月十五那日,他们忙着赶制新册封君卿的礼服,并无一人外出。”
“哦?”玹铮闻言停下脚步,眼光投在临岸那婀娜多姿的芙蕖之上,唇边勾勒出玩味的笑意,“有趣儿!”
她心说:看来本王还是道行不够,竟被个小郎三言两语就唬住了。糖儿,你等着,本王就算将皇宫掘地三尺,也定要把你给揪出来!
正寻思着,湖面上忽传来小郎凤吟鸾吹、玉润珠圆的歌声,“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夏婖忙四下张望,“莫非陛下为给芷才人庆生,还安排了南府的乐伶献艺?”
玹铮则沉吟道:“听着不像......”那歌声清透、灵动,还带着略微的青涩,并无南府乐伶惯用的技巧与谄媚。
芷才人本娇柔地依偎在圣驾怀中,可忽觉腰身一松,原来承珺煜已丢开他,并将目光投向湖面。他赶紧撒着娇靠上去,“陛下......”
承珺煜回眸一瞪,轻轻嘘声,然后继续侧耳静听。
“莲子不可得,荷花生水中。犹胜道傍柳,无事荡春风。莲花未开时,苦心终日卷。春水徒荡漾,荷花未开展......”
渠池中唱莲歌,真真怡景怡情。特别是这般如泣如诉,将满腔闺阁幽怨融进徐徐晚风之中,如芙蓉泣露,雨打芭蕉,撩人心弦。
芷才人见承珺煜听得入神,暗自醋意翻涌。紫金护甲戳碎了掌中的冰镇樱桃,红艳艳的樱汁污了满手,还险些染了宫装。
玹铮寻声观望,渠池中碧叶红莲层叠掩映,隐约似有一轻舟随暮风缓缓荡漾,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晚霞铺陈湖面,金辉粼粼,波光潋滟,如同帝王周身那明黄色的云锦随风摆动,发出炫目的光芒。
千姿百态的荷花亭亭玉立,“彩云”粉嫩,“翠云”盈透,“锦绣”华艳,“凤舞”妖娆,一支支,一朵朵,花影交叠,红翠相映。
忽然,成双的鹭鸶自丛丛菰叶间展翅而起,歌声如黄莺出谷再次绕梁遏云,“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郎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如果先前的《荷怨》触人愁肠,这首春.情盎然的《采莲归》,伴着满池幽香,极尽缠绵,只令人魂酥神迷,醉倒其间。
芷才人又急又气,连唤了两声陛下,承珺煜却都充耳未闻。
这时,一叶小舟自繁花碧叶中缓缓驶出,船头娇郎手持菡萏,素衣翩翩,出尘脱俗,宛如仙子临凡。
只见他穿着月白色雪锻金云莲纹宫装,腰间玉带垂着金灿灿的莲花如意宫绦,肌如白玉,面若桃李,额间金粉莲瓣将端庄与妩媚完美融合。
玹铮揉揉眼睛,再三辨认,不由唏嘘道:“竟然是他!”
夏婖好奇地问,“王主说的是谁?”
“他...便是糖儿!”随着轻舟靠岸,孟晴亲自将舟上娇郎扶去见驾,玹铮那含苞待放的芳心仿佛渐渐昏黄的夜色,无声无息黯淡沉寂。
“走吧......”一声失落的轻叹后,玹铮头也不回地离去。
而唐纾端跪御前,含羞敛眸,带着轻微的惊惶之态,“臣侍莽撞,不知陛下与卓哥哥在此饮宴,惊扰之处,望陛下恕罪!”
承珺煜温柔含笑,“罢了,不知者不罪!”说完又越发放柔了语调,似乎一旦高声,便会惊走眼前玉人的魂魄,“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侍姓唐名纾,家母乃太常寺少卿唐英。”
“你是唐英的儿子?”承珺煜微愣,觉得似乎有点印象,却又记不真切,“你既自称臣侍,可是五月秀侍大选新册封的君卿?”
唐纾含羞带怯地望了承珺煜一眼,秋水盈眸,越发惹人怜爱,“正是!蒙陛下圣恩,臣侍被册封为正六品奉仪,现居延禧宫婉荷轩。”
“婉荷,万荷......”承珺煜哈哈大笑,亲手将唐纾扶起,眸中盈满怜惜,“看来,朕...与你有缘!”
这一晚凤鸾春恩车仍迎了芷才人去安泰殿侍寝,然次日清早,唐纾奉诏前往安泰殿侍奉早膳。
迎面芷才人款款而来,唐纾忙恭恭敬敬地福身,并流露出和婉、谦卑之态,“卓哥哥金安!”
芷才人秀眉高挑,心底极为不忿,然立于安泰殿外,却不能过于放肆,便端起架子排揎道:“唐奉仪好本事!当日在钟粹宫,我竟不知你有副堪比南府乐伶的曼妙歌喉!”
他眼眸带笑,笑意并不达眼底,语意讥诮,将唐纾骂作供后宫取乐的伶人。“以后倘若我时不时闷了,定会请奉仪前往启祥宫唱曲儿!”
“卓哥哥相邀,臣侍本不该推辞,可臣侍那几句荒腔走板,并不敢搅扰卓哥哥清净。”面对芷才人的咄咄逼迫,唐纾不急不恼,不徐不缓,只朝他如沐春风般娇笑,“臣侍还未恭贺卓哥哥芳辰,愿卓哥哥青春永驻。”
芷才人在新册封君卿中年龄最长,听了这话格外吃心,不免激愤道:“你别得意,你不过是唱了两句艳.词,陛下一时贪图新鲜罢了!”
唐纾笑意淡然,“哥哥教训的极是!”说着故做亲昵之态,挽了他的胳膊,凑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清的音调说:“哥哥连日侍奉圣驾,想必累坏了。您放心,臣侍会铭记您的教诲,再不敢劳您费心。”
说罢径自进殿,只气得芷才人立在原地面色铁青,银牙咬碎,却又无可奈何。
当夜唐纾奉诏在安泰殿侍寝。次日清晨,玹铮于长街之上注视着凤鸾春恩车往延禧宫的方向而去。
只听几名宫侍在低声议论,“听安泰殿的人说,陛下可喜欢唐奉仪了。”
“还喊唐奉仪?如今该称呼嘉才人了。”
玹铮心念微动,原来唐纾侍寝后不仅晋封为才人,还获得体面的封号,可见承珺煜对其青眼有加。
宫侍们羡慕纷纷,“据说陛下赏赐了嘉才人许多珠宝玉器、绫罗绸缎。”
“哎,我跟你们讲,这回芷才人一定气得七窍生烟。”好好的生辰被搅和了不说,一夜之间,风头、恩宠同时被抢走,芷才人恨不得将唐纾生吞活剥。
有宫侍嗤笑,“气归气,可如今嘉才人与他平起平坐,指不定今后谁更得宠呢!”听口气似乎更看好唐纾。
众宫侍嬉笑,“那今后岂非更有好戏看了?”
待他们远去,夏婖接连喊了两声, “王主!王主!”
“啊?”玹铮猛一回神儿,“怎么了?”
“王主,您没事吧?”自玹铮元服后,经常晃神儿,令夏婖极为不安。
“没事。”玹铮揉揉太阳穴,眼见长街上已空无一人,忽又想起桩心病,“对了,可曾找到灵沄的舅舅?”
“属下去找过,但房东说租客退了房,已离开凤都了。”
“离开了?”玹铮难掩惆怅,眼底竟有了些许湿润,半晌才幽然长吁,“离开好,凤都是伤心之地、是非之地,离开就能一了百了。”
再说唐纾,听着凤鸾春恩车轱辘轱辘的车轴声,独自在车内蜷缩着身体,紧抱着双臂,眼角有盈盈珠泪滚落。
他想起爹爹慕璃临终前紧执他手哀哀道:“纾儿,莫怪爹爹狠心,你自小美貌聪慧、沉着机敏,除了你,爹爹实在指望不上旁人。”
“爹爹!”唐纾跪在床边,伏于榻上泣不成声。
慕璃轻轻抚摸着他满头乌发,再谈往事浊泪纵横,“当年若非你舅公,爹爹与你娘亲都性命难保,你要记住,进宫后须想方设法找到你舅公,替爹爹认祖归宗,并竭尽全力襄助于他,听他的吩咐行事。”
“是!孩儿遵命!”唐纾端端正正地给慕璃磕了三个响头,“爹爹放心,孩儿身上也流着慕氏血脉,定不辜负您的重托!”
“好孩子!爹爹就知道没白白生养你一场!”慕璃说罢又将目光转向守在榻边的苗氏,“哥哥,我怕是不中用了,以后纾儿就拜托您,但凡他行差踏错,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无需顾忌。”
“好弟弟,你放心,我会将小纾视如己出,绝不会苛待他半分!”苗氏与慕璃兄弟情深,平日便关系融洽,如今慕璃临终托付,他自然无不应允。
慕璃缓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多谢哥哥!”说罢,又将手伸向妻主唐英,“英姐......”
“我在!阿璃,我在!”唐英一把握住慕璃的手,并坐上床榻,将他半个身躯都抱在怀里。
只听慕璃断断续续道:“那年...法源寺‘妻夫树’下...我丢了簪子,是你...捡到送还于我,你...可还记得?”
“记得!”唐英手臂颤抖,泪眼婆娑,“当时你穿着件浅碧色绣金莲的衣衫,只轻轻瞥了我一眼,我便像被施了定身术,再也迈不动半步。”
她与他十指相扣,紧紧依偎,“我自知配不上你,你是慕氏嫡子,而我只是个进京赶考的穷秀才。直到我中了进士,终于能鼓起勇气去你家提亲,才知你母亲已将你许配她人。”
重重庭院锁不住萌动的春.心,那一年后花园海棠树下私定终身,相约逃婚。半月间东躲西藏,却最终被族人双双抓回,要处以沉塘之刑。
“英姐,我不能...再伴着你了,可我的心意...你都明白......”慕璃边说边攒起最后丝气力在唐英唇边留下深深一吻,“英姐,我、我不后悔......”
他不后悔,即便要化身石桥,经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他惟愿与她再续前缘。
崇和七年的中秋节,唐纾先于芷才人晋封为正四品贵人。午后,玹铮因醉酒在麟趾殿暖阁内的软榻上小憩。
司瑶面色凝重匆匆走了进来,附在宫韶华耳畔轻声低语了几句。宫韶华极为诧异,不禁失声道:“你确定是嘉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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