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依旧缓缓而行,青鸾碧玉香炉中龙涎香袅袅,驱散着苦涩的药味与血腥之气。风七七跪在锦垫之上恭谨的禀奏道:“臣昨夜突审周瞳,周瞳极力喊冤,声称受人诬陷。”
周家乃老旧勋贵,周瞳自幼做太女伴读,乃太女跟前第一心腹。被重明卫扣押时,周瞳万分震惊却并不畏惧,审问时言之凿凿,不卑不亢。
这般沉稳,若非心中无愧,便是老谋深算。可后者又怎会留下那么显而易见、祸延自身的证据?
见承珺煜抬手,风七七忙将供状呈送过头顶,御前奏对,她夹着十二分的小心。
承珺煜一页一页翻看供状,面色就如同山雨欲来时的阴沉天幕,最后怒极反笑,“好!很好!”
她眸色间似注满了铁铅,沉甸甸地令人屏息。风七七不敢胡乱揣测圣意,赶紧偷眼向玹铮望去。
玹铮倚着四季平安的苏绣枕头悠悠启口,“这也奇了,太女刺驾,闹得人尽皆知,还要用东宫禁卫的配箭,生怕不落痕迹。”
再次醒来,她喝了碗承珺煜亲手喂的乌鸡汤,气力恢复不少,讲话虽慢,却也不至于再断断续续。
承珺煜执着韦沽名的供状,冷眸森森,“周家可有未嫁男儿?”
风七七略微思忖,“据周瞳招认,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已出嫁,另一个不足十岁。”十岁男童养在深闺,对个五十开外的妇人以身相许简直是无稽之谈。“回京之后,臣会安排周瞳及家眷与刺客对质。”
承珺煜未置可否,凌厉的凤眸来回审视风七七,“依你之见,太女是被人陷害?”
风七七瞧见玹铮递来的眼色,定了定神,朗声道:“太女是否被人陷害臣不敢妄议,只是目前并无确凿证据认定太女是行刺案的幕后主使。”
这话回答相当巧妙,既适当地帮太女说了情,又跟皇帝撇清自己绝非太女党羽。
承珺煜面容依旧冷峻,将手中厚厚供状尽数掷于风七七面前,威势赫赫地逼问,“这些供词,再加上东宫禁卫的箭矢,还不够吗?”
风七七早有腹稿,不假思索道:“陛下,臣有四点疑惑,第一,刺客尚未用刑便众口一词,好似事先串通;第二,若太女行刺必因皇位之争,然其地位稳固,陛下从未动过易储之念,她又何必铤而走险?第三,重明卫缉拿周瞳时,太女毫无防范,昨夜至今,京畿驻军也无异动,若真要篡位,无军队部署,实有悖常理。”
承珺煜指节敲击檀案,冷哼道:“或许太女狂妄自大,以为行刺必成,无需囤兵。”
风七七义正辞严,“陛下,知女莫若母,太女自赞襄政务,沉稳持重,有口皆碑,既非狂悖之流,怎会兵行险着?”
“那东宫禁卫的箭矢总不是伪造的吧?”
承珺煜凤眸中透出令人胆颤的冷冽,风七七心里扑腾了一下,牙关紧咬,“臣觉得此案最匪夷所思之处便是那支东宫禁卫的箭矢。”
“哦?”承珺煜眉头紧蹙,“具体说说。”
“陛下,臣虽没读过什么书,但此地无银的笑话儿还是听过的,太女肯定比臣这个粗人懂得多,您觉得她是张三,还是隔壁李二呢?”
风七七话糙理不糙,承珺煜扑哧一声给逗乐了。
玹铮冷笑道:“嫁祸之人歹毒至极,用东宫禁卫的箭矢行刺,一旦圣驾有个闪失,太女之罪便坐实了,如何还能承继大统?”
承珺煜闻言微微颔首,“罢了,暂将太女禁足东宫,案子交由重明卫详查。”
玹铮与风七七异口同声,“陛下圣明。”
承珺煜对风七七颇有几分赞赏,语调也缓和下来,“看来你没辜负俪王的栽培,即日起,封你为从三品指挥使同知,俪王静养期间,重明卫便暂由你统领吧!”
“臣叩谢陛下,定不负陛下期望!”风七七领旨叩头,喜不自胜。
玹铮小声嘟囔,“陛下可是答应了臣的,不能厚此薄彼。”
承珺煜明白她这是在为夏婖讨封,“朕没忘!夏佥事护驾有功,加封从三品云麾将军。你跟朕提议组建的那个重明卫赤鹰军团便由她率领,以后专司护卫职责。”
夏婖忠勇、耿直,的确更适合带兵。
风七七替夏婖叩谢恩典后,又听承珺煜问道:“楞伽庵可有消息传来?”
深知承珺煜对姚清池的复杂感情,风七七流露出黯然与惋惜之色,“重明卫已在废墟中挖出一具身着袈裟的尸体,容貌难辨,但看身形与静依师太有九成相似。”
承珺煜深吸了口气,心怀酸楚,半晌幽然道:“送回姚府,命姚家自行安葬吧。”说完这话,她自己倒先愣了。
这世上,还断无将去世的师太送还俗家安葬之礼。
玹铮明白这是承珺煜一时伤心有欠考虑,但帝王金口玉言,旨意已不便更改。她笑着解围,“还是陛下宽厚,师太因元侯君之故出家,死后妻夫同葬,也算全了她满腔痴情。”
风七七随声附和,“正是!陛下顾念旧情,一片苦心,微臣敬服。”
她二人一唱一和,算是化解了承珺煜的尴尬。承珺煜眉目舒展,对风七七好感更胜,“此次救驾的重明卫均赐飞鱼服一件,赏银三千两,阵亡将士也都要好好安抚,抚恤银子加倍。”
“臣替重明卫将士叩谢陛下圣恩。”
话音未落,玹铮感伤道:“庖百户危急关头舍命相护,风大人,记得回京后替本王去庖家祭奠祭奠。”
“是!”提到庖晖,风七七亦觉心痛。承珺煜听闻庖晖为救玹铮奋不顾身,即刻追封她为重明卫千户,又厚赐了安家银子。
玹铮凝神片刻,话锋一转,“行刺案还得继续审,周瞳虽为东宫属官,然乃重要疑犯,如需刑讯,不必顾忌,当然,也得防着有人灭口。”
所谓不必顾忌便是要用酷刑,风七七见承珺煜亦不反对,领命告退。
待下了御辇,冷风阵阵,她只觉整个后襟都凉透了。暗骂自个儿没出息,瞧瞧王主多游刃有余,敬仰之情越发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见她驱马回返,马昕和孙禹都迎了上去,马昕刚升了副千户,春风满面,“回京之后,属下等在风月楼摆酒,同知大人可一定得赏光啊!”
风七七心不在焉地应着,不停向远处张望,“周瞳呢?”
“大人放心,派人看着呢,没敢叫她受委屈。”若论私交,周瞳与重明卫还是有点往来。
风七七回想方才玹铮的暗示,对马昕、孙禹耳提面命了一番,最后特意叮嘱,“既是重犯,加派人手看管,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马昕是个急性子,忙不迭去安排布置,殊不知她一番大张旗鼓,隐月阁派去行刺周瞳的杀手便失了可乘之机,不得已怏怏退去。
御辇内,承珺煜拍着玹铮的手,目光如同春日暖阳般和煦,“难为你满心为太女着想,思虑得比朕周全。”
玹铮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审案哪有不用刑的?况且唯有受尽酷刑而不改口,才会令人信服。太女乃储君,不应因蒙冤而受人诟病,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微词。”
换言之,只有周瞳耐得住严刑拷打,才能抵消那些供词对太女的诋毁。
承珺煜明白玹铮的良苦用心,赞许地点了点头。而玹铮心说,陛下果真未怀疑太女,将其看押不过是变相保护,同时试探朝臣的反应罢了。
幸好风七七聪明机智,倘若方才奏对时明哲保身或者落井下石,都会令承珺煜对重明卫的信任大打折扣。
至于谁才是行刺案的慕后黑手?
她沉吟片刻,直言不讳,“陛下,臣怀疑康郡王。”
承珺煜捻着紫檀手串,冷哼一声,“朕也觉得她脱不了干系。”若非承玹鏡告密,圣驾也不会前往楞伽庵。除顾溪、玹铮外,承玹鏡是唯一能揣测知晓圣意的人。
“楞伽庵早落入刺客之手,说明她们蓄谋已久。自揽胜楼那件事后,臣一直怀疑戾太女余党混迹江湖,如今刺客又都来自江湖......”
太女有东宫禁卫,亦能调用羽林卫,若真想谋逆,根本无需动用江湖势力。
见承珺煜频频颔首,玹铮继续诉说疑团,“试问天下,除了戾太女余党,还有何人想置陛下于死地?”
招募江湖势力,利用行刺案嫁祸太女,混乱朝纲,然后渔翁得利、趁势而为。不得不说,戾太女余党最为可疑。
“若说没有康郡王暗中勾结,臣抵死不信。”
承珺煜深以为然,且不无讥讽道:“你言之有理,可承玹鏡刚刚舍生忘死救了你父君,立下大功一件,有了保命神符。”
玹铮嗤之以鼻,“父君遇刺实在蹊跷,难保不是承玹鏡那獠自编自演的苦肉计!”
“朕当真小瞧了她!”感到帝王威严被冒犯、愚弄,承珺煜怒火熊熊,偏偏又无可奈何,“若非顾念你父君,朕定要将她下狱!”
“陛下放心,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臣会派重明卫死死盯住她,势必揪出她那狐狸尾巴!”对于承玹鏡,玹铮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架势。愤然之下,她猛一阵咳嗽,因牵动伤口,疼得嘴唇发白,浑身颤栗。
承珺煜心疼不已,握紧了玹铮冰冷发抖的手,冲动道:“朕想过了,等回京后,便为你改写玉牒,让你能名正言顺喊朕一声母皇。”
“啊?”玹铮腾地拉扯住承珺煜的手臂,面带焦急,嘶声喊道:“陛下,万万使不得啊!”
见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肯撒手,承珺煜一边安抚她一边嗔怪,“你这孩子,急什么急,有话慢慢说!”
玹铮神色反复纠结,最终还是毅然决然道:“陛下舐犊情深,臣铭感五内。可若将臣身世公之于众,陛下与父君颜面何存?”
承珺煜见她情绪激动,字里行间皆为自己着想,心中更添愧疚。她摩挲着玹铮的手掌,似要把浓浓的慈爱都融入玹铮骨血,“你放心,朕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玹铮边摇头边叹气,“若真能两全其美,陛下又何至于为难那么多年?其实,臣不在乎名分,只要陛下心里有臣,臣心里也有陛下,就足够了。”
她言辞恳切,令承珺煜深深动容,“傻孩子,自你出生,朕便叫你受尽了委屈,朕真的对不起你!”
“陛下,只要朝堂安宁,社稷稳固,臣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玹铮说罢,忍痛挣扎跪起,“陛下,您要答应臣,下了御辇后,只论君臣,不论母女!”
“玹铮!”
“陛下,您要是不答应臣,臣就长跪不起,索性跪死算了,也省得叫您为难!”
“玹铮!”承珺煜瞬间热泪盈眶,她将玹铮轻轻搂进怀里,“好孩子,朕能有你这样的女儿,上天待朕不薄啊!”
当夜,御驾回銮,玹铮被安置在安泰殿偏殿。服药昏睡的她晕晕乎乎,只隐约听见宫韶华与苏珂呜咽的哭声。
作为玹铮身边唯一贴身宠侍,苏珂被特许进宫侍奉。宫韶华奉召前对他千叮万嘱,“好好照顾你家王主!”
安泰殿暖阁内焚起了凝神静气的沉水香,承珺煜温柔地执着宫韶华的手,眼中荡漾着层层缱绻,“华儿,多谢你替朕生下玹铮。”
“陛下......”宫韶华一时语塞,只扬着脸,定定地凝望着眼前这个掌控了自己十余年命运的女人。
承珺煜轻柔地抚摸他的眉眼,亦如当年沉香殿的初夜,“你知道吗?从朕见到你的那刻开始,就为你痴狂,甚至......”
沉香殿荷香熏醉,烛影成双,每每回想,仍是触动神魂。
“那晚是朕一时冲动,可朕并不后悔!”承珺煜说着揽宫韶华入怀,贪婪地吸吮着他身上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味道,“朕曾深深自责,不该毁你名节,可玹铮挡在朕面前的那一瞬间,朕忽然觉得,那是天意!”
两行清泪沿着宫韶华的脸颊徐徐而下,十余年前的那个夏夜,曾给予他刻骨铭心的羞耻,也成为他得以苟活的理由。
扪心自问,如果不曾与承珺煜春风一度,玹铮是否依旧不会显现胎记?而他们父女的命运又会如何?
承珺煜抱着宫韶华温存着,“玹铮是上天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
“可自打她出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臣侍曾想过,或许当初根本不该把她生下来。”
“华儿!”承珺煜的胸膛顷刻间被无尽的内疚填满,“是朕不好,但朕向你保证,此生此世,朕绝不负你,也不负玹铮!”
她说着扳过宫韶华的肩膀,亦泪眼婆娑,“沉香殿那晚,你还在怪朕吗?”
心头如潮水翻涌,宫韶华过了半晌,唏嘘一声,仿佛将经年苦楚都沉浸其中,“都过去了,无论如何,臣侍都伺候陛下十年了。”
承珺煜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目光怜爱,如珠如宝,“是啊,十年了,不知不觉,玹铮都比朕还高了。”
听她再次提起玹铮,宫韶华深吸了口气,哽咽着问,“陛下会永远记得沉香殿那晚吗?”
“当然,永志不忘!”
宫韶华听后微微含笑,手指摩挲着身下那瑰丽的龙凤呈祥缠枝莲纹锦被,“陛下当年为何要接臣侍进宫?”
承珺煜深情款款,“凤凰于飞,是朕对你的许诺!”她说着将宫韶华的手贴在了心口处,一字一句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宫韶华眼窝一酸,滚烫的热泪再度垂落。
他刻意避开承珺煜的目光,掩饰着内心万般纠结,只投承珺煜所好说道:“等桃花开遍,臣侍想回沉香殿看看......”
“好!”承珺煜伸开手掌,与宫韶华手指一根一根紧紧交握,笑容如破云之辉,“朕...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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