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伤重骑不得马,夏婖只能乘车返京。风七七钻进车内,大马金刀地一坐,瞟了眼小条案上没动两口的残羹冷炙,“出门在外,凑合点儿吧,还有半天的路呢!”
因承珺煜特意下旨缓行,回凤都至少得掌灯以后了。
见夏婖不言语,风七七丢了堆药瓶子在她身边,“去年王主赐的,还有月大当家派人送来的,都比太医院给的药管用。”
夏婖闷头嗯了一声,“多谢。”
风七七瞅着她郁郁寡欢的模样直撇嘴,“喂,你不会还在跟我赌气吧?”自从为薛文晏争执后,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夏婖摇头,口气颇为自责,“事情早过去了,我其实是在跟我自己赌气,当时我要是护在陛下身边,王主就不会中箭!”
见她挥拳猛捶自个儿脑袋,风七七忙拉住她,急赤白脸道:“你疯啦!实话告诉你,也就是王主,当时要换成你挡箭,你和陛下早就穿成串了!”
她眼光毒辣,那箭穿云破日,必是功力深厚的绝世高手所射。“幸好黑甲军及时赶到,不然我们的命都得交待。”
风七七做了个不寒而栗的夸张动作,夏婖顿悟,“你的意思是当时密林中还藏匿着江湖高手?”
“当然!不然那支箭是天柱峰的妖精变出来的?”见夏婖扑哧一笑,风七七暗暗松了口气。笑了就好,笑了就万事大吉!
果然治老夏的心病非得她出马才行!
夏婖哪晓得她肚子里的百转回肠,仔细思忖道:“第二波刺客训练有素,武功明显比神鹰血雀门的人高出一截。”
经审问,神鹰血雀门只是个地处偏僻的中等帮派,韦沽名对权势太过痴迷,才会做武林至尊的春秋大梦。
“江湖上除隐月阁与倾剑山庄,流沙门、玉阙宫和万花楼也都是有名的杀手帮派,当然,也不排除刺客是闲散招募的。”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极少有江湖帮派会公然与朝廷作对。风七七手指敲击着小几,“看来得赶紧飞鸽传书给月大当家,让她暗中调查。”
夏婖沉吟道:“能动用那么多江湖杀手,幕后之人实力雄厚,莫非真乃太女所为?”
风七七嗤笑,“如果你是太女,你会笨到用东宫的箭去射杀陛下吗?”
夏婖亦觉蹊跷,“也对,太女是唯一的嫡女,地位稳固,根本犯不上啊。还有,听说尚未用刑,刺客就全撂了?”
连皇帝都敢刺杀,却未动刑具就招供认罪,实在不合常理。风七七权当在讲笑话,“那个韦沽名供认是受东宫少詹事周瞳指使,还说周瞳的弟弟倾慕于她,以身相许。”
周瞳昨夜已被拿下,但她极力喊冤,风七七在未获玹铮命令之前不曾刑讯。“就姓韦的那副德性,哪有男人会投怀送抱?”
风七七其实想说,即便投怀送抱,也得是对着自己这等英姿不凡的!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教坊司,石榴院,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阿珵呀阿珵,看本大人回去,不搓磨你百十来遍不算完!
夏婖低着头,错过了风七七精彩绝伦的表情,“听说你们在楞伽庵也抓到一个?就没问出什么真东西?”夏婖所指之人正是雨煞。
风七七神情沮丧,连连摆手,“别提了,押解途中,都没看清银针从哪儿飞来的,就被灭了口。”
夏婖大惊失色,显然对手防不胜防。她又想起楞伽庵的爆炸,觉得应辩解两句,“风七,我当时不主张派兵,并非不担心王主安危......”
风七七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夏,我不怕你恼,其实我特不待见你那倔脾气!可昨晚的事我得谢谢你,若没有你,重明卫会毁于一旦,王主也得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说罢撩袍跪倒,夏婖大急,忙伸手相搀,“快起来,你这是要折杀我呀?”
“我说得都是肺腑之言!”风七七死死攥着夏婖的手臂,眼神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王主、你我以及重明卫的一切都系在圣心二字上,若失了圣心,就会失去所有。王主这次用命赌,她赢了。”
风七七不会告诉夏婖,以玹铮的武功造诣,震飞那支箭该有五成把握,可玹铮却选择了舍身相救。
她笑意深邃,还带着几分护驾功臣应有的骄傲,“王主舍身为陛下挡箭,陛下亲自为王主拔箭,君臣情深,也算传世佳话吧!”
“王主可醒了?”
“晌午前醒了一次,后来又昏过去,把陛下心疼得要命,召了所有随行太医去会诊。”风七七自顾自倒了杯茶,见夏婖神色戚戚,“又瞎琢磨什么呢?”
夏婖长吁了口气,心中抽搐,“阵亡九十余人,各个都是重明卫的精英,王主要知道不得心疼死!”
风七七亦想起庖晖,脑仁隐隐作痛,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老夏,都过去了,为了咱们还活着,回凤都之后我请你喝酒!”
“好!等我痊愈,去悦阳楼吧!”
“切!悦阳楼没劲,等你痊愈,我带你去教坊司开荤,怎么样?”
这话令夏婖闹了个大红脸,她挑眉斜眼地嗔怪道:“喝酒就喝酒!跑教坊司糟蹋人算怎么回事儿!”
“诶!”风七七老大不乐意,“怎么算糟蹋呢?我跟你说,这男欢女爱天经地义,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
见夏婖闷头不语,她凑上去,嬉皮笑脸地问,“老夏,你好像从来都不去秦楼楚馆,该不会...还是个...处..儿?”
“胡叻哪门子你!”夏婖恼羞成怒,狠狠一拳抡过来。
风七七连推带挡,“哎哟喂!好女动口不动手!”
“对付你这种无赖,还用讲江湖道义呀?”夏婖紧接着又是一拳,这次风七七没躲开,捂着小腹龇牙咧嘴。
两人嬉笑打闹,滚做一团,瞬间仿佛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两年。
忽然,车外马蹄声响,有重明卫高声禀报,“两位大人,出事了!”
夏婖一惊,“不会是王主......?”
“呸呸呸!好的灵坏的不灵!”风七七猛地掀开车帘,冲着那校尉焦急地嚷道:“赶紧说!磨磨唧唧,想把人急死啊!”
校尉苦着脸,“不是王主,是京中快马来报,淑君滑胎,皇贵君遇刺,陛下下旨,命风大人速去见驾!”
午后,宫侍们神色倦怠,衍庆宫内寂静无声。
唐纾墨发披散,不施粉黛,只穿着件莲青色暗云纹的素绫衣袍伫立在窗前。他面色憔悴,欲哭无泪,手里紧紧攥着那鸳鸯戏水的帕子。
斐陌疾步走进暖阁,声音嘶哑着唤道:“主子......”
唐纾回眸勉强一笑,却仿若被雨打的梨花,说不出的惨淡。
斐陌心头抽搐,在旁人看来,唐纾滑胎,本就该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他清楚,全都是局,唯一能令唐纾伤心至此的,只有玹铮。
桌案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药碗,斐陌擦擦眼角,挤出笑容,“待会儿药该凉了,主子赶紧趁热喝吧!”
“苦......”药苦难比心中苦。其实半月心细如发,唯恐唐纾味苦,药碗旁已配了金丝蜜枣与江南衣梅。
斐陌端起药碗恳求道:“无论如何,主子得保重身体。”即便滑胎是假,但接连服食秘药,损伤身体是真,外加心郁伤肝,唐姒特意改了方子,叮嘱斐陌要督促唐纾按时服药。
然唐纾并不接,他望着黑黢黢的药汁,口气寒沁沁的,“倘若她有个好歹,我再好的身子要来何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已沁入魂骨。
如果说玹铮是他的一座山、一汪泉、一轮月、一片天,如今山崩了、泉干了、月遮了,天塌了,如何能不令他肝肠寸断?
他又喃喃自语,“她这里,一定很疼。”手按住胸口,五味只剩苦涩,散于七经八脉之中。
玹铮,你可知道,疼在你身,痛在我心......
暖阁内蔓延着徐徐的忧伤,斐陌的喉咙似被凄哀噎住,一时发不出声音。又听唐纾沉声问,“皇贵君醒了吗?”
万寿宫遇刺后,宫韶华因宫规难违,在太医再三担保承玹鏡性命无碍后洒泪回宫,其余君卿亦随行而返。
这一夜本就难以成眠,哪知三更时分快马惊报,圣驾遇刺,俪王中箭,宫韶华再闻噩耗,当场吐血。
斐陌正是打探了麟趾殿的消息回来,“皇贵君已经醒了,不过他坚持要去钦安殿为俪王主诵经祈福,太医们劝不住。”
可怜宫韶华拳拳慈父之心!唐纾黯然垂眸,“当真难为他了!”
斐陌一面替唐纾难过,一面也怀揣对夏婖的担心,“主子,要不奴才去钦安殿瞧瞧?”
“糊涂!”唐纾虽忧心伤怀,却未丧失理智。“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咱们,本君滑胎自顾不暇,哪有心情去关心别人的生死?”
即便是刻意打探,也得装作毫不经意。
斐陌瞧着唐纾万般无奈的颓然,明白这种痛彻肝肠却必须压抑在心底的滋味,比千刀万剐还要难捱。
两人都知道相互的心思,也都明白彼此的苦楚。
一个牵肠,一个挂肚,同病相怜。
斐陌忽然咬牙跺脚,脸上露出忿忿之色,“都怪那个向公公,大清早跑来满嘴胡吣,平白给主子添堵!”
向瑞打着向荣泽的旗号前来探望,把刺王杀驾的消息添油加醋地乱说了一通。
当时唐纾眉一簇,手一抖,汤碗立时掉落。斐陌弯腰去捡,却因关心则乱,手指直愣愣戳在碎瓷上,鲜血汩汩直流。
“奴才回来的路上,瞧见太女君哭哭啼啼往宣室殿去了。”向瑞来衍庆宫放肆后没多久,宣平帝又有了新的旨意传来。圣驾遇刺,祸延太女,东宫上下始料未及,向荣泽也似晴天霹雳。“主子,您说陛下遇刺真跟太女有关吗?”
话音未落,唐纾已高声喝问,“谁在外头?”
门扇一开,半月惶恐地屈膝,“君上恕罪,唐家老爷递牌子进宫,人已到咱们宫门了,奴才是来报信儿的。”
听说苗氏来了,唐纾眉头略展,可心情烦躁,不免带了三分严厉,“以后有事就进来禀奏,别鬼鬼祟祟的!”
“奴才知错,再不敢了!”半月遭到训斥,诚惶诚恐。斐陌因他素日老实也没多心,“你先下去吧,对了,主子的药凉了,再去煎碗热的来。”
“是!”半月端着药碗退下。不多时,苗氏进了暖阁,父子叙话不提。
大约过了两刻钟,半月寻借口出了衍庆宫。到了约定地点,一只手忽把他拉扯进黑乎乎的假山洞里,吓得他惊呼中差点闪了舌头。
“公公!”
“你咋呼什么!”那人口气颇不耐烦,厚厚的兜帽遮掩,也瞧不清面容神色。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塞给半月,“记住,每次只能下指甲缝这么一点儿。”
“公公,我怕......”许是从未干过害人的事,又顾念唐纾平日御下宽厚,半月的手竟颤得厉害。“这真的、真的不是毒.药?”
“放心,不过是叫淑君好的慢些,晚几个月承宠罢了。”打量半月犹豫不定,那人阴森森笑道:“你可别忘了,你娘、你姐现都押在死牢里,若真定了罪,她们都得砍头,你老子、弟弟也都得被发卖为奴!”
“我、我娘是冤枉的!”
“冤不冤枉还不是那位一句话的事儿!”那人伸手指了指东六宫的方向,“行了,赶紧给句痛快话,干是不干?”
“公公......”遥想爹娘姐弟,半月终于把心一横,紧紧攥住了药包,“您就等奴才的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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