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十年春,武成王亲帅十五万大军北进,四月行至捕鱼海附近,与鞑族可汗脱脱遭遇,大获全胜。脱脱丢夫弃女逃走,武成王擒获俘虏八万。本欲乘胜追击,可粮草匮乏,供应不上,大军于草原断粮十日,饿死将士三千余名。
七月,武成王进京告状,睿帝震怒,命重明卫指挥史蒙远缉拿所有监粮、运粮官员,户部左侍中金锺因担任此次北伐总监粮官,首当其冲被捕下狱。
金锺下狱次日,宸王承珺煜被圣旨禁于王府。当夜,宸王府在京属官二十余名皆被锁拿拷问。
七月中旬,艳阳毒辣,天空无一丝云,廊下无一丝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把人晒得汗流浃背。
蝉鸣鼓噪,不绝于耳。
承珺煜跪在安泰殿外大理石砖上,面色苍白,汗如浆下。尽管她自恃身强体健,可自晌午起已跪了将近一个时辰,此刻膝如刀割,力渐不支。
安泰殿外如同一个蒸笼,不仅烘烤着她的躯体,还煎熬着她的内心。
侍从端着冰镇酸梅汤与冰碗从她身边经过,可无人敢看她一眼。承珺煜头昏脑涨,然眼下情形,别说冰碗,连讨杯水都是奢望。
往常对她巴结的侍从,如今避之不及。正因在安泰殿伺候,他们知晓睿帝是如何震怒,宸王这次绝对凶多吉少。
承珺煜嘴唇翕合,挥汗如雨,王服前襟后背俱已湿透。殿内再次传出睿帝的震怒声,承珺煜提心吊胆,可此时此刻,谁也指望不上,就连殷氏亦受她牵连而被禁足,自身难保。
又过了许久,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太女珺烨刚迈出门槛,便因闷热的暑气皱了皱眉。侍从见状,忙为她殷勤地撑开遮阳的伞盖。
她缓步朝承珺煜走去,正品大装的她,凤冠上鸽子蛋大小的东珠流光溢彩,脸上粉白脂红,精神倒显得不错。
只是较之几月前,她又瘦了,本来合体的衮服有些空荡,下巴也格外尖俏。
两年之内,她的衮服已重做了三次。
蒙远紧跟在她身后,着一身重明卫指挥史的飞鱼服。承珺煜心头微寒,果然,蒙远在她和太女之间,还是选择了那个自以为最稳妥的。
珺烨在承珺煜身侧站定,凤眸微睨,语意讥诮,“三皇妹,母皇这回可动了真怒,区区一个金锺,是无法祭奠三千将士英魂的。”
金锺何许人也?宸王侍郎金氏之母,官居户部左侍中,担任此次北伐总监粮官就是因承珺煜极力举荐。
珺烨眼眸凛冽,居高临下,一派正义凛然,“三皇妹还真是举贤不避亲!你与金锺那獠沆瀣一气,贪墨军粮、中饱私囊,致使我景齊三千将士饮恨漠北.......”
“太女请慎言!”尽管力有不逮,承珺煜却竭力将腰背挺得笔直,“金侍中为官二十余载,一向清廉,素有贤名,这些年打理户部兢兢业业,有条不紊,绝不会做出那丧心病狂之举!”
“哼!事到如今,你还嘴硬!”
“这并非嘴硬,而是事实!”承珺煜打起精神,言辞凿凿,“本王相信母皇圣明,定能还金侍中一个公道!”
“公道?”珺烨觉得好笑,“她金锺若要公道,那屈死的三千将士公道何在!”话音未落,手捂胸口猛一阵咳嗽。
蒙远忙上前搀扶,神色关切,“太女保重身子要紧,何苦为奸佞小人动气!”
“大都督言之有理。”珺烨一双冷眸紧紧凝在承珺煜身上,“还请大都督尽快查明案情,匡扶正义,为将士伸冤,本宫自然就能不药而愈。”
重明卫指挥史官居三品,朝臣平日多以大都督尊称。蒙远躬身一礼,“臣绝不会辜负陛下期望,也不会令太女失望。”
承珺煜见她二人一唱一和,梗着脖子,横眉怒目道:“太女不必含沙射影,本王问心无愧,容不得半分污蔑!”
“污蔑?”面对承珺煜的怒意、不甘,珺烨嗤嗤一笑,“三皇妹恐怕还未看过金锺的供状吧?”
供状?承珺煜心里一颤,顷刻间手脚发寒。金锺被下狱后,她便想到重明卫极可能严刑逼供,却万没料到,仅仅不到三天,不到三天......
怪不得她托人传话给蒙远如泥牛入海,原来蒙远早就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而今日更是来落井下石的。又想到素日忠厚的金锺不定被折磨成何等惨状,承珺煜心中如滚油烹煎。
她死死盯着珺烨,豪气不输半分,“重明卫惯会屈打成招,可清者自清,本王始终相信金侍中的为人!”
珺烨沉敛着嘴角的笑意,“是否屈打成招,三皇妹去了诏狱,自见分晓!”
“你此话何意?”承珺煜猛然抬头,眼中布满难以置信的错愕。
蒙远轻嗽一声,字字诛心,“陛下有旨,拿宸王入诏狱,着重明卫严审。”
“母皇!”安泰殿外,蒙远绝不敢假传圣旨。承珺煜心知这必是睿帝的圣意,一瞬间悲从心生,彻骨凉透,胸中更是腥气上涌。
她手脚并用向前爬了两爬,冲着安泰殿大门悲愤叫嚷,“母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要御前申辩!”
珺烨嗤之以鼻,“冤不冤枉,等进了诏狱,三皇妹自可申辩!”
“不!我要见母皇!我要见母皇!”承珺煜挣扎起身向殿门冲去,蒙远却轻飘飘一晃,挡在她身前,“宸王,您还是即刻遵旨的好,免得微臣动粗!”
珺烨扶了扶头上的凤冠,嗔怪道:“三皇妹,母皇这几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已旧疾复发了,如今你大呼小叫,惊扰圣驾,更是不孝!”
承珺煜双眼通红,点指珺烨,嘶声怒吼,“是你!是你构陷于我!”
珺烨笑容冷冽,“三皇妹慎言,你说本宫构陷于你有何凭据?金锺贪墨军粮,北伐大军整整断粮十日,是本宫下令开了宣府粮仓,又命人快马押运,才解了大军危困。而你,那时又在做什么?”
承珺煜被噎得语塞,一时无法反驳。她身边出了叛徒,令她宿醉整整三日,错过了补救的最佳时机,也令她完全陷入被动。
珺烨端然浅笑,望着承珺煜落寞、扭曲却无无可奈何的神色,心中快意无比。她凑过去,附耳轻声,“三皇妹大可先行一步,然后本宫一定会把那贱人和孽种送去陪你!”
“承珺烨!”承珺煜抬手就是一拳。蒙远手疾眼快,一把擒住她腕骨,然后奋力一甩,她被劲力所迫,噔噔噔连退三步。
蒙远伸手护住珺烨,“宸王,太女面前不得放肆!”
珺烨带着几分惋惜的口吻,“大都督,宸王疯了,再闹下去成何体统?还不速速将她拉下去!”
“是!”蒙远一挥手,早已待命多时的重明卫如狼似虎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承珺煜的胳膊。
珺烨抬手拭了拭额头的汗珠,轻声哀叹,似万分同情承珺煜一般,“听说诏狱常年不见天日,三皇妹还是趁现在多看两眼吧,以后这样好的日头怕是再难见了。”
她走了两步,又回身一笑,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当然,倘若你真冤枉,母皇也不会屈杀了你!”
一个杀字,刹那间令承珺煜毛骨悚然。
她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叫嚷道:“母皇!儿臣虽庸碌,却绝不敢罔顾北伐大军生死!儿臣从未贪墨军粮,实遭他人构陷!此案必有隐情,还望母皇明察!”
话音未落,原本虚掩的安泰殿大门砰地重重关闭,如一记闷雷狠狠击在承珺煜心头。
原来,睿帝连一句分辩的话都不想听了!
这一局,她在劫难逃了吗?
山路蜿蜒,凉风阵阵。举目望去,湛蓝天际之下,云丝缥缈,山峦绵延巍峨,古木荫翳参天,如同浓墨山水画卷。
八宝香车在众多重明卫与黑甲军的护卫下不徐不疾地行进。玹铮奉了杯茶给承珺煜,神色愤愤,“想不到蒙远竟翻脸无情,当年若非陛下,她别说当上重明卫百户,性命都难以保全。”
“所以说,朕当时低估了对手,也高估了人心。”对于蒙远,承珺煜并未在登基之初就直接斩杀,而是继续用了她几年。“她为了保命,在料理十大世家时格外用心。”
料理完十大世家后,再找借口杀掉蒙远,平了所谓的民愤,正乃帝王驭民之策。
玹铮对蒙远甚为不齿,“依臣之见,她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事隔多年,承珺煜只云淡风轻般一笑,“朕当时的确气愤,可事后回想,危局难破,蒙远为求自保而转投戾太女,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后来只杀了她一人,并未斩杀其他蒙氏族人。
玹铮又想起金锺,追问道:“陛下,可否容臣问一句,金大人到底有无贪墨?”
承珺煜品了口茶,眉宇间衔着惆怅,“自然是没有的,可她过于忠厚,太轻信于人,结果被蒙蔽、欺骗,一步步落入杀局。你可知蒙远为逼她招供,用了何等手段吗?”
玹铮摇头,但重明卫种种酷刑她皆是知悉的。
承珺煜眸色沉重,似乎从心底愧对那位因受她牵连而枉死的忠臣,“金爱卿被用了妇.刑。”
“妇.刑!”玹铮瞳孔蓦然收紧,缓缓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诏狱内有匹铁马,铁马上插着一铁.莲。无论女犯、男犯,纵然铜身铁骨,也断断禁不住那朵铁.莲开花。
承珺煜无限唏嘘,“金家本是清流,却蒙上污名,金爱卿惨死狱中,侍郎金氏一时想不开,吞金自杀了。”金氏曾是潜邸中最得宠的侍郎,可进府不到一年,便香消玉殒。“朕当时被赶回封地,形同逃难,金氏在凤都死了两月,朕才得到禀报。”
其实不仅金锺、侍郎金氏,当年宸王府被捕的二十余名属官都埋骨诏狱了。纵然承珺煜在登基后为金家平反,为那些属官平反,可枉死者已不能复生。
“当年荆棘之路,朕也是一步一个血脚印,牺牲了众多无辜性命才走到今日。”倘若当年真被下了诏狱,恐无今日之宣平帝了。“所以,朕欠了那人天大的人情。”
玹铮满是好奇,“先帝当年真是因那人才改变主意的?”
当时,承珺煜急怒攻心,晕倒在安泰殿外,头还狠狠撞在大理石上,血流如注。她醒来时以为身陷诏狱,却意外发现躺在安泰殿偏殿内,太医方墨还守在身边。
方墨面带惊喜,“王主可算醒了!”
“本王、本王怎会在这儿?”
见她挣扎起身,方墨轻轻按住她,“王主中了暑气,又撞破了头,臣给您上药包扎,也施了针,您现在不能乱动,要安心静养。”
“都火烧眉毛了,叫本王如何安心静养!”既能留在安泰殿疗伤,说明事态并非不可转圜。“本王要见母皇!本王有冤情要陈奏!”
承珺煜强撑起身,脚方一沾地,膝盖便如针扎般疼痛。她踉跄地走了两步,摔到之前,方墨稳稳扶住了她。
“王主稍安勿躁,陛下正在和静依师太下棋,恐怕无暇见您。”
“静依师太?你是说姚师?”姚清池有太傅之衔,为皇女传道授业,承珺煜一直以姚师尊称。
姚清池破家削发,这已不是秘密,她以静依师太身份一年进宫几次,今日不年不节,却是为何而来?
方墨见四下无人,笑容沉稳安定,“王主就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静依师太既能说动陛下为您宣诏太医,就一定能解您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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