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伺虎(2018修订版)

    先帝临终前的叮嘱音犹在耳,白袍妇人沉默片刻后淡笑,“事关重大,请恕我不能相告。”

    隐月阁主打量着她,“你信不过我?”

    她揖手告罪,“老姐姐切勿多心,我若不信你,又岂会邀你同与宁家小郎见面?”

    “那倒是。”虽碍于油彩难以分辨神情,但听她语气诚恳,隐月阁主很快做出释怀模样,“我明白你的苦衷,要说起来,我也有事瞒着你。”怕她不好意思问,又主动说道:“建隆十四年的春天,我回隐月阁途中收了个徒弟。”

    “徒弟?”

    “对,是个只有六、七岁的男孩子,当时他遭人劫杀,我动了恻隐之心,救了他性命,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教导。”

    收徒本是隐月阁主的私事,可如今却公然提及,可见那孩子身份有蹊跷,“他是何人?”

    “顾渊。”

    “谁!”她惊得舌桥不下,“你是说你收了怀甯郡君的亲生骨肉、定襄侯府三少爷做徒弟?”

    隐月阁主重重颔首,“对。”

    “他、他这些年不是一直在顾家祖宅养病吗?”

    “那只是顾溪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她当年派人截杀顾渊失败,在遍寻不到顾渊的情形下便找了个替身。”

    “你说顾溪派人截杀顾渊,理由呢?”都道虎毒不食子,她虽不齿顾溪品德,却绝对想不到顾溪会如此泯灭人性。

    隐月阁主叹了口气,“因为顾渊是顾溪谋害亲夫的人证。”

    “什么?谋害亲夫?”她惊愕之余,义愤填膺,“当年怀甯郡君突然暴毙,我便怀疑与顾溪有关,却苦于没有证据,想不到顾渊竟亲眼目睹,还差点儿被灭口,顾溪简直禽兽不如!”

    隐月阁主连声附和,“虽说江湖上心狠手辣之辈多如牛毛,但同顾溪这种杀夫灭子的畜生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话到此处,她又生出新的疑惑,“顾溪为何要杀害结发夫君?就算怀甯郡君乃慕太后抚养长大,却只是弱质男子,根本没能耐与她抗衡。况且她与当今合谋逼死先太女,可谓是第一从龙之臣,完全没必要用杀夫来表示忠心。”

    “据我猜测,她杀怀甯郡君是另有缘故。”

    她紧紧盯着隐月阁主,“老姐姐要是查到了什么不兴瞒我。”

    隐月阁主示意她稍安勿躁,“你可知帝龙城外有座灵霄山吗?”

    “听说过。”

    “传闻天工阁便位于灵霄山中,入口仅寸许,且幽秘难寻,然内里却占地万顷,别有洞天。”

    “都说天工阁乃是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不知是否真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这问题还真把我难住了,我虽听过不少传言,却未曾亲眼见过。况且天工阁向来避世,连八荒论剑都不出席,我连天工阁主的真面目都不识得。”

    “既如此,天工阁还能位列江湖四大盟会?”

    隐月阁主笑了起来,“这你就有所不知,天工阁虽不涉江湖恩怨,但却深受各门派尊敬。”原因无他,天工阁会定期派弟子入世,凡手持天工令者均可其求助,“天工阁言而有信,童叟无欺,虽说代价不菲,然求助的家族数不胜数。”

    “他们都向天工阁求助些什么?”

    “种类繁杂,最简单的一种就是请求帮忙保管秘藏之物。”

    “秘藏之物如何保管?”

    “放在密匣之内,密匣配有八步连环麒麟锁,没钥匙是打不开的。钥匙一共两把,藏主一把,天工阁一把,须同时使用。”

    “就不怕有人盗取吗?”

    “盗取谈何容易?天工阁隐秘难寻,又有机关傀儡,防卫森严,极难攻破。”曾有无数高手自恃武功高强挑衅天工阁,结果都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边晃杯盏边瞅着隐月阁主,“老姐姐说了这么多天工阁的事,莫非疑心怀甯郡君在那里存了重要的东西?”

    “是的,我不仅疑心他存了东西,还疑心那东西与顾溪有关。当年小渊于昏迷中反复喊着钥匙二字,但可惜他身上没有。”

    “被顾溪抢走了?又或者在截杀中掉落了?”

    “都有可能。”

    “你后来没再查问吗?”

    “问了,不过小渊头部受创,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我没再逼他,而且我当时想着他这辈子最好再不回凤都、不回顾家,所以刻意替他隐瞒身份,却未料他执着得很,如今长大了,脾气更倔得要命......”

    “莫非他要回顾家为他屈死的父亲报仇雪恨?”

    “不仅如此,他还想和他表姐相认。”

    “表姐?俪王吗?”见隐月阁主点头,她眉目蹙起,“只怕没那么容易。”

    “你是不是想多了?小渊与俪王自幼青梅竹马,俪王难道还会不认他?”

    “俪王当然会认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弟,可问题是,时隔多年,如何证明你的徒弟就是真正的顾家三少爷呢?”

    待白袍妇人离去,隐月阁主陷入了沉思,而与此同时,孤鸾已偷偷潜进俪王府。

    离开菡萏春馆后,孤鸾无比烦躁,一时冲动来找玹铮摊牌,可如今站在长信殿暖阁之外,被寒冷的夜风吹了又吹,忽意识到不能轻举妄动。

    俪王何许人也?难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就能逼问出真相?即便俪王亲口承认是先太女血脉,自己敢相信吗?

    踌躇半晌,他决定从长计议,于是微叹一声,转身离去。

    殊不知此时此刻,玹铮已披衣下榻朝窗户奔来。

    棱窗被推开之际,廊下已芳踪不见,只余清冷月光。

    玹铮嗅到抹若有似无的暗香,嘴角勾起玩味的浅笑,心道这来无声去无影的,唱的究竟是哪出?

    再说孤鸾回转鄞园时,发觉卧房的灯烛还亮着,忠娘裹着斗篷,顶风站在门口不停张望。

    他加紧脚步,“忠姨,我回来了。”

    “少爷,您可担心死我了。”尽管他早已化名孤鸾,忠娘还是习惯按宁府的规矩称他为少爷。

    他扭头望向凌陌晓居住的院落,“师姐她......?”

    “还没回来呢,估摸着是宿在外头了。”忠娘边说边细细打量他,见他完好无损,长长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拉他进屋。

    屋内温暖如春,栀子香淡雅柔和,紫檀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散落着两根丝带,一串珍珠。

    红泥小炉温着热水,忠娘给他斟茶,“少爷,此行可还顺利?”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心事重重的模样。

    忠娘见他半晌无语,又试探着问,“约您的真是先太女旧部?”

    “是卓之杭。”

    “什么!”忠娘惊得差点儿将房梁吼破,见他嘘声,意识到失态,忙摩挲胸口定了定神,“怎么会是她?别是认错了吧?”

    “不会错。”卓之杭举手投足间并未掩藏官气,且穿白袍,勾白脸,以奸臣面目示人,生怕他猜不出似的。

    忠娘百思不得其解,“姓卓的背叛先太女,乃十大世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她冒充先太女旧部约您意欲何为?”不等他回答,又着急地踱步搓手,“不成,茶花是她送来的,说明您已暴露,您得赶紧离开凤都。”

    “现在走恐已来不及了。”见忠娘万分紧张,他示意忠娘安坐,郑重其事道:“约我来凤都的密信也是卓之杭请人送的,她早已洞悉我身份,若要对我下手,不会等到现在。而且依我看,她不像叛徒。”

    “叛徒脸上还有标记?您别忘了,当年她可是谋逆案的首告。”

    “你也说她是首告,她不告,蔡琳和顾溪也会告,所以她状告先太女,更像是在保全自身和卓家。”

    忠娘满腔义愤,“照您的意思,她当叛徒还有理了?”

    他拍了拍忠娘的手,“忠姨莫恼,你可还记得三十六计的第一计是什么?”

    忠娘琢磨片刻,“是...瞒天过海。”

    “对,正是瞒天过海。所谓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倘若卓之杭临危受命,忍辱负重,那非但不是叛徒,反而是大大的功臣。”见忠娘要抢白,又解释道:“今晚与我会面之人并非只有她,还有别的太女学士,她要真是叛徒,那人不会甘心与她为伍。”

    “今晚您还见到了谁?”

    “隐月阁主。”

    这回忠娘的嘴巴张得更大,江湖人对于隐月阁的赫赫威名如雷贯耳,但怎么也不会将其与太女学士搭边儿,“隐月阁主是隐藏的太女学士?”

    他颔首,“我乍闻也不敢相信,但她能准确说出我与我娘诀别当晚的情形。”

    “她当时就在诏狱?”

    “是,她扮作狱卒,想搭救我娘,可我娘拒绝了她。”

    “您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看起来不似扯谎,我娘就是那样的脾气秉性,宁可身首异处,也不会允许自己忍辱偷生。”

    忠娘歪头寻思许久,又追问,“卓之杭与隐月阁主今晚约您会面,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本不好意思讲,但忠娘乃宁家旧仆,这些年始终陪伴自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于是便实言相告,“她二人一唱一和,想利用我娘留下的遗命,让我接近俪王调查其身世。”

    忠娘撇嘴,“俪王降生时没有象征慕氏血脉的蝴蝶胎记,不可能是先太女血脉,这事儿还有啥好调查的?”

    “她们怀疑俪王身上藏有隐秘。”

    “既如此,她们就该自己派人调查,干吗找少爷您?”忠娘越想越气,“先引您来凤都,现在又拿家主的遗命压您,亏她们是长辈,又顶着世姨的名头,竟处心积虑地算计您、利用您。”

    他心里也不舒坦,但又无可奈何,“我虽恼她们不择手段,但转念想想,我本来也没打算在天涯宗待一辈子,她们利用我,我大可顺水推舟。”

    忠娘被这话吓出身冷汗,“俪王府乃龙潭虎穴,您可不能去啊!家主当初定是遭受酷刑神志不清,才会留下那样的遗命。”

    “我娘没犯糊涂,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很清醒。”

    “就算那样您还是不能去!您如今是宁家唯一根苗儿,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您去自投罗网。”

    “那不叫自投罗网,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调查俪王,就必须接近她,尤其像胎记这种隐秘,不与她亲近,又如何能探查清楚?”

    “未必要从俪王入手,不是还有皇贵君吗?女儿的娘亲是谁,生父总不会弄错。”

    他嗤笑,“你信不信,皇贵君绝对一口咬定俪王是当今骨肉。”就算宫韶华知晓内情,可为保玹铮周全,也不会泄露半句。

    忠娘既沮丧又担忧,“卓之杭和隐月阁主真真把您坑苦了,明明是她们无胆无能,却偏偏要您涉险。都说俪王心狠手辣,即便您文武双全、足智多谋,毕竟也是男儿身,这、这万一葬送了清白......”

    他神态从容,“为报家仇,我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又何惜这副皮囊?反正我娘的遗命是让我入俪王府侍奉,若真舍了清白才能查明真相,我无怨无悔。”

    “少爷!”忠娘急得带了哭腔,“我知您心里只有宁家的血海深仇,可您没必要糟践自己,只要您求到宗主跟前,宗主和少宗主定会尽力帮您。”

    “不!报仇乃我私事,决不能连累师傅与师姐。”这段日子他故意躲避凌陌晓,就是不想牵扯天涯宗,“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将宗门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当年眼见父母惨死,家族被屠,流放之路受尽苦楚。若不是因年纪尚小,不能立时送入军中红帐,只怕清白早就难以保全。

    他以罪奴身份被派去马厩干活,白天吃的是冷馍,晚上睡的是草垛。年仅八岁,就要佩戴沉重的镣铐辛苦劳作,还常常挨打受罚。

    若非凌秋漪带着凌陌晓冒死搭救,恐怕此刻他早成了乱葬岗的游魂。

    “我还记得刚到天涯宗时,几乎天天都做噩梦,一闭眼就能瞧见我娘的脊骨、妹妹的尸体,就能听到爹爹的哭声,弟弟的哀号。若非师傅将我当亲生儿子日夜照料,我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凌秋漪为了让他重新振作,倾尽了满腔慈母之心,不仅带他去泰山观日出,去黄山看云海,去衡山采清泉,去嵩山听禅音,还教导他要豁达、坚强。

    他起身推开窗户,望向天涯宗所在的方向,“忠姨,我想师傅了。你知道我为何一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去找师傅吗?因为师傅会看着我的眼睛说,小鸾,这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少爷。”忠娘肝胆俱痛,“要不...咱别报仇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吧,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没咱的容身之处?”

    他回身瞅着忠娘,眸中涌出坚毅之色,“心安之处,方是吾乡,你让我舍弃报仇的机会,苟且偷生,是想让我死后无颜面对娘亲和宁家列祖列宗吗?”

    “我、我......”忠娘何尝不懂他的执念,亦明白他看似随和,实则倔强,决定之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于是心一横牙一咬,“也罢,我这条命是家主救的,生是宁家人,死是宁家鬼,无论少爷有何吩咐,我都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那明日你便去胭脂巷赁下处商铺,我要开香料馆。”

    “香料馆?”

    “对,要接近俪王,需从王府内眷入手。”他说完吸了口窗外涌进的寒风,“承玹铮,咱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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