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忠娘前往胭脂巷,在大门口遇到凌陌晓,“少宗主,您整晚去了哪里?我很担心您。”
“都说去会个朋友,喝了不少酒,就留宿了。”凌陌晓浑身上下透着脂粉香,生怕忠娘闻出来,打完哈哈赶紧溜。
忠娘望着她背影笑了,看来少爷猜的不错,少宗主昨晚不是去菀花胡同,就是去教坊司了。
教坊司牡丹院内,林绛心正爱不释手地摸着失而复得的胡琴,就听裘珵唤道:“绛心!”
“表哥。”他连忙起身相迎。
裘珵本还担心他依旧闷闷不乐,见他虽形容倦怠,却眉目舒缓,神情温婉,不由顿感欣慰,“看来你心情好多了。”
他咬耳,“有高兴事儿。”
“什么高兴事儿,快说来听听。”
他屏退侍从,将裘珵拉进卧寝,“表哥瞧,胡琴找到了。”
裘珵又惊又喜,“哪儿找到的?不是说被个女子拿去了吗?”
“她昨晚还给我了。”
“昨晚?”裘珵瞠目结舌,“她、她寻到牡丹院来了?”
“是啊,我起初还吓了一跳,把她当做歹人,谁料错怪了她。”他将裘珵拉坐在身边,娓娓道来。
昨夜二更过后他辗转反侧,忽听有人叩窗,“林公子,林公子!”
他猛地坐起,匆匆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问,“是谁?”
“是我,那晚遇见你烧纸的人。”
他登时脸色煞白,蹙眉咬唇,指甲扎进掌心,“您、您认错人了,奴、奴才绝不敢违反教坊司的规矩。”
凌陌晓知他害怕,忙温言安抚,“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晚你遗失了胡琴,我一直妥善保管,想亲手还给你。”
他支吾着,“胡、胡琴在您手上?”
“对。”凌陌晓见他深怀戒备,于是善解人意道:“这样,你打开窗户,我把胡琴递给你。”
他犹豫片刻,缓缓推开支摘窗,待从凌陌晓手中取回胡琴,见完好无损,如释重负又喜不自胜,“多谢大人。”
凌陌晓呵呵笑道:“我不是当官的,无需喊我大人,唤娘子就好。”说完望了眼深沉夜色,“如今完璧归赵,我也该功成身退,告辞。”
“娘子留步。”他错疑了凌陌晓,极为过意不去,又觉得隔窗讲话失礼,便柔声请求,“您稍等片刻,容奴才更衣。”
少倾,门栓响动,他款步而出,翩然倒拜,“多谢娘子归还胡琴。”
凌陌晓双手相搀,“公子不必多礼。”说完借着回廊的灯笼打量他,见他穿着浅蓝色绣玉玲珑的锦袍,墨染的长发用木簪挽着,风姿特秀,爽朗清举,宛若出水芙蓉,令人移不开眼。
“曾听古书上说,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先前还以为都是杜撰,今日见到公子,方知所言非虚。”
他听完这话,双颊羞红,“娘子谬赞,奴才万万当不起。”说罢请凌陌晓进屋落座,“不知娘子前来,未备茶点,还望恕罪。”
“诶,公子别这样讲,深夜叨扰,本就是我不对。”凌陌晓接过他奉的清茶,指着身侧的绣墩,“公子别拘谨,咱们坐着讲话可好?”
“好。”他应声坐下,螓首低垂,两手轻轻扯着宫绦。
凌陌晓清嗽一声,解释道:“那晚我醉酒到园内发散,不知不觉迷了路,并非故意惊扰公子。”
他闷头给凌陌晓续水,“不怪娘子,说到底,是奴才违反禁令,幸好您守口如瓶,保了奴才周全。”
起初他还担心凌陌晓会找孙氏告状,但孙氏这两日始终对他笑眯眯的,他悬着的心便逐步放下,“娘子高义,奴才拜谢。”
“快起来。”凌陌晓见他又跪,赶紧伸手去扶,“那日见公子祭奠先祖,敢问你与林芝月林大人有何关系?”
他眼眶渐渐湿润,“实不相瞒,那正是家母。”
凌陌晓闻言不免多打量了他两眼,抱腕拱手,“失敬失敬,在下凌百尧,敢问公子芳名。”
百尧乃是凌陌晓行走江湖的化名。
他不便隐瞒,亭亭福身,“奴才林氏绛心。”
凌陌晓望着他莲花解语、秋水无尘的芳容,情不自禁地称赞,“绛心独韵,真是人如其名。”
他面额滚烫,“风尘之人,卑贱之躯,让娘子见笑。”
两人再度对坐,凌陌晓谈起了林芝月,“林大人曾任工部侍中,治水有术。建隆六年,长江水患,殃及沿岸数城,她奉命疏通治理,亲历亲为,不辞辛苦,救了千万百姓的性命。”
自打没入教坊,他已多年未听人提起母亲的治水事迹,不禁心中温暖。
凌陌晓显然对林芝月十分敬佩,“林大人不仅是名好官,还是百姓心中的大恩人。当年在长江各地,许多村镇都筹钱为她立生祠,可惜却被官府捣毁,然即便那样,至今仍有不少人偷偷祭拜。”
他听完这话淌下两行热泪,“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凌陌晓说完又攥起双拳,忿忿不平道:“十大世家之中是否有人谋逆我不清楚,但林大人肯定冤枉!”
话未讲完,他已激动得泣不成声,郑重地跪倒磕头,“奴才多谢娘子替家母仗义执言!”
“公子快快平身。”凌陌晓见他梨花带雨,眸光中又多了几分怜爱与同情,“别哭了,都怪我不好,勾起你伤心过往。”
正要抬手给他拭泪,忽听外头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想起还在等自己回去的郎倌,凌陌晓心知不能继续逗留,“夜深了,我先告辞,改日再来探望公子。”
“娘子慢走,恕不远送。”
待凌陌晓离去,他心绪久久无法平静,直到天光放亮才萌生睡意。
裘珵耐心地听他讲完,凝神思忖,“没听过凤都有姓凌的大户人家。”
“她说是打南边来的,年前才到的京城。”
裘珵握住他柔荑,“甭管是谁,总之肯把胡琴还你,又肯替你保守秘密,可见人品不错。”见他露出羞涩笑容,心念转了转,又恳言叮嘱,“不过你得记住,你很快就要为俪王主侍寝,因此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再和其他客人接触,免得传出闲话,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嗯。”听裘珵提起玹铮,他露出几分怯意,“表哥,你记得替我问问慕哥哥、杜哥哥他们,看俪王主有何喜好,又有何忌讳。”
“放心,我省的,你好好保养身体,务必把曲子练熟。”
“好。”送走裘珵,他坐在琴案旁练习,可才弹了几下,头脑中便再次浮现出凌陌晓温柔可亲的模样,唇角不禁挂满了笑意。
晌午时分,一辆马车缓缓驶进城门。
白衣少年见风影钻进车内,原本紧绷的脸愈发肃穆,“师傅她老人家有何吩咐?”
“阁主说渊少您不能直接去俪王府。”
“为何?”
风影压低声音,“俪王素来谨慎,您若冒然前去,未必能取信于她。况且您如今掌七尾令,乃隐月阁凤使,这层身份若被俪王得知,怕会惹来猜忌。”
“我是她表弟,她不会猜忌我。”
“容属下直言,时隔多年,您的样貌早已发生改变,她恐已认不出您,您又凭什么说自己是如假包换的顾三少?”
“这......”顾渊被堵得无言以对,“好吧,我听师傅安排。”
风影松了口气,“如此甚好,阁主有令,命您先料理慎亲王府的生意。”
“慎亲王府?”他露出惊愕之色,“隐月阁不是从不跟宗室权臣做交易吗?”
“凡事都有例外,这次是阁主首肯的,她还特别交代,要您亲自出马。”
就在顾渊随风影前去拜见隐月阁主的同时,卓府鹤春堂内,二夫人卓之岩的正夫栗氏正在向安氏告罪。
“姐夫,都怪我打小儿没教导好四郎,明明是自家兄弟拌嘴,他却非要小题大做捅到皇贵君跟前,不止害了六郎,还连累了姐夫。”
安氏恼恨芷贵人不假,但受了卓之杭的反复敲打,即便埋怨也不敢宣之于口,“罢了,也怪音儿只念着手足情深,一时忘了规矩。”
栗氏瞅安氏郁郁寡欢,便知他肯定憋屈,于是与心腹交换眼色后呼喝,“来人,把那贱侍押上来!”
不多时,芷贵人的生父阮氏便被扭着胳膊推进花厅,并被搡跪在地。
安氏见这阵仗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栗氏的心腹屈膝禀奏,“大老爷,这贱侍手脚不干净,偷盗我家老爷的金簪,还请您主持公道。”
安氏瞪着眼质问阮氏,“你好大的狗胆,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和府规!”
阮氏连声叫屈,“奴才没偷金簪,奴才冤枉!”
栗氏哂笑,“人赃并获,还敢喊冤,当大老爷好糊弄不成!”
他抹了把泪水,手脚并用爬至安氏脚下,“大老爷明鉴,奴才入府多年,向来安分守己,此番是遭人诬陷。”
话音未落,栗氏已啪的拍响紫檀玫瑰椅的扶手,“满嘴胡吣,你什么身份,也配旁人栽赃?”
他瑟瑟缩成一团,偷偷望了眼栗氏,哭得愈发可怜,“奴才不敢扯谎,奴才纵不顾自个儿的体面,也断不会给芷贵人丢脸。”说着又去扯安氏衣摆,“奴才卑贱,死不足惜,但芷贵人的清誉要紧,还望大老爷明查。”
栗氏听他张口闭口都是芷贵人,想起容颜毁损的亲生儿子,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于是腾得站起,狠狠踹他软肋,“上不得台盘的贱.货,别以为四郎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便有了挡箭牌。当年若非老太爷心善,怜你卖身葬父买你进府,你别说在府里不愁吃喝,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因四郎受封君卿,老太爷赏了你侍夫名分,你本该知足,却整日歪心邪意,狐媚魇道,如今竟偷到我房里来了,真当卓家没规矩吗?”
说完不容他分辩,揪住他衣领,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打得他嘴角都渗了血。
安氏听着他的哀嚎,不动声色。
他素来老实懦弱,想必是冤枉的,但栗氏知道自己不便跟芷贵人算账,于是变着法儿替自己出气,自己没理由不领情。
待慢条斯理地喝了大半杯茶,安氏才吩咐侍从,“快劝劝二老爷,若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
栗氏顺坡下驴丢开手,嘴上却仍不依不饶,“姐夫断不能轻纵了他,依我说,府里就不能留他这样的祸害,赶出去方是正经。”
他闻言磕头如捣蒜,“求大老爷开恩,千万别撵奴才出府!”
安氏打量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怨气消了大半,“行了,赶紧滚回自己院子闭门思过,别在这儿继续碍眼。”
“是。”他如蒙大赦,掩面告退。
望着他仓皇的背影,栗氏正盘算回二房后如何接茬儿收拾他,就听安氏道:“他到底是四郎生父,咱们都瞧着四郎,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栗氏人精儿似的,“姐夫放心,家和万事兴,这道理我懂。”
安氏笑着转移话锋,“对了,二郎的嫁妆可筹备妥当?昨儿大人还跟我念叨,说当年委屈了二郎,由公中出面再多添四十抬。”
栗氏喜出望外,面上却道:“这、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老太爷那边我亲自去说。”
栗氏感激不尽,“姐姐、姐夫的恩情,我此生难报。”原本还怕亲生儿子嫁到妻家受气,如今多了这四十台嫁妆,腰杆立马硬了。
安氏唏嘘不已,“都是自家人,你的苦楚我感同身受,好在二郎有了归宿,你也算熬出头了。”
栗氏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俗话说好事多磨,二郎都有了着落,六郎的终身大事肯定也能顺顺利利。”
话音刚落,就见府里管事匆匆忙忙跑进花厅,“大老爷、二老爷,宫里派人来宣旨。”
他心里咯噔一声,“宣什么旨?”
“说、说是六公子的赐婚圣旨,让全府上下,特别是六公子去跪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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