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亲王闻言一滞,随即很快拈起笑容,与玹铮狭长而戏谑的凤眸对视,“这听来像副上联,可还有下联吗?”
玹铮颔首,“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
慎亲王何尝听不出话里的机锋,略呷了口茶,“想不到俪王妹竟也深谙佛法。”
“哪里?比不上慎王姐常为君后诵经祈福,更解其中真意。”玹铮说完又对苏珂笑道:“父君礼佛虔诚,回头你抄些经书送去,替本王尽尽孝心。”
苏珂似不经意瞟了眼慎亲王,福身领命,“这原就是奴才本分,无需您提醒,奴才早就预备好了。”
慎亲王见她二人一唱一和地讥讽自己,虽不自在,却又不便发作。
乐郡王不甘示弱,望着台上的“地狱变相”揶揄道:“听闻诏狱素有活地狱之称,俪王姐这位指挥史更是赫赫有名,谁家孩子要是半夜吵闹不睡,只消对她说俪王来了,登时就不哭了,你们说是不是极有趣?”
众人闻言都默不搭腔。
玹铮则正色道:“为陛下办差,岂能计较个人得失?本王巴不得厉名再响亮些,好叫那些逆党闻风丧胆。”
“说起逆党,似乎这回康郡王嫌疑甚重,俪王姐可千万不能徇私。”
“放心,漫说承玹鏡,即便换做乐王妹你或者慎王姐,本王也同样秉公办理。”
乐郡王登时变脸,“俪王姐此言何意?难道在暗示昨晚揽胜楼逆党作乱乃我与大皇姐所为?”
玹铮好整以暇,“本王不过打个比喻,倒让乐王妹吃心,你瞧慎王姐就并未误会。”
慎亲王见乐郡王还要抢白,忙按住她的手,“三皇妹,看戏吧。”
玹铮从苏珂手中接过茶杯,对乐郡王哂笑,“乐王妹到底年轻,该多跟慎王姐学学才是,需知凡事莫当前,唱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承玹璧品着这话中滋味,呵呵笑起来,“今日咱们姐妹欢聚,说说笑笑,还真挺热闹。”
“热闹归热闹,但只怕俪王姐嫌我鼓噪。”乐郡王虽接连吃瘪,却越挫越勇,“太女姐姐,我这人直,藏不住话,俪王姐口口声声秉公办事,可却对刚才那两位喊冤的公子漠然置之,真搞不懂是何道理。”
承玹璧尚未作答,苏珂已惊讶地问墨依,“什么人喊冤?”
墨依答道:“是翠言与柳酥二位公子。”
“竟是他们!”苏珂知鱼儿已上钩,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羞恼之态,旋身拜于席前,“王主明鉴,翠言与柳酥定是因昨日受罚怀恨在心,想趁着夜宴攀诬奴才。”
话音未落,便听乐郡王顺势道:“原来事关苏公子,难怪俪王姐连句话都不让那两位公子讲呢!”
玹铮凛眸,“乐王妹是在指责本王故意包庇?”
“诶,我绝无此意,不过众所周知,俪王姐对苏公子情有独钟,此事若不查问清楚,只恐难以服众。”
苏珂神情激愤,言辞恳切,“王主,奴才行得正坐得端,未免闲言闲语,愿与翠言、柳酥当面对质!”
乐郡王见玹铮沉吟不语,再度相激,“苏公子看似弱柳娇花,却颇有几分女子的刚强,着实令人钦佩。俪王姐还犹豫什么,莫非是怕......?”
“笑话,本王何怕之有?”玹铮打断了她未尽之言,并高声吩咐,“来人,将翠言、柳酥押去西阁待审。”说罢又大义凛然道:“我命人备了烟火戏,咱们先去观赏,随后我自会给诸位个交待。”
不多时,众人行至正殿廊下,只见空场上摆放着数个架花及花盒,高低各异,大小不一。
猛听云锣鸣响,墙根儿处上百只泥筒射出道道银光,似流星赶月,紧接着炮声连发,架花被飞火点燃,声声迸散,空场登时犹如万灯齐明,美轮美奂。
苏珂指着架花间飞腾而出的数十只木制锦鸟惊喜叫道:“那是喜鹊!”
话音未落,杳杳天幕搭起座鹊桥,牛郎织女踏鹊相会,相互依偎,情动人间。
玹铮搂紧苏珂,说不尽的浓情蜜意。
待鹊桥消失无踪,架花深处又发出数声顽猴嬉戏打闹的欢叫,齐天大圣驾五彩祥云而来,手中舞动定海神针。
空场四周口技声起,魑魅魍魉桀桀怪笑,伴着阴风鬼火。
孙悟空左一棒打散了白骨精,右一棒制服了豹子精,为救三藏,先变做老鼠,后变作蜜蜂,忙得团团转。
六耳猕猴扮作其模样,两人打到天宫,众神仙难辨真假,唯佛祖睁开慧眼,六耳猕猴便无所遁形。
乐郡王看得眉开眼笑,连连鼓掌,“有趣有趣!这可比戏台上的大闹天宫好玩儿多了!”
风七七作为玹铮心腹,得了个露脸的差事,亲手点燃“万国乐春台”的大花盒。
这“万国乐春台”有个别名叫“炮打襄阳城”,讲的是太.祖当年大破襄阳的英勇事迹。
只见天幕中万马奔腾,炮火隆隆,百道电光穿星戴焰,翕倏变幻,伴着阵阵刀剑的铿锵与战马的嘶鸣,令人不禁遥想起当年金戈铁马的壮烈情景。
玹铮躬身揖手,声音朗朗,“祝我景齊万国咸宾,四方来朝!”众人皆随着喊了陛下万岁。
苏珂命侍从奉酒,殷歌连干三碗后诗兴大发,“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殿台。”
承玹璧亦兴致勃勃,“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玹铮带头抚掌,“好诗!”
这轮架花撤去,空场上灯影晃动,祥云朵朵,随铜锣高奏,一条长十数丈的金龙横空出世。
只见地下一龙,空中一龙,说不上谁是谁的影,谁又是谁的魂。
飞腾时,欲攀青天,盘旋时,深潜海底。翻云覆雨,腾挪跌宕,张牙舞爪,气势磅礴。
忽然间,空中金龙俯冲而下,抢夺龙珠,地龙不甘示弱,迎头而上,半空中砰地巨响,瞬间火光大胜,万只炮竹窜天,震耳欲聋。
玹铮亲昵地捂住苏珂耳朵,苏珂容光潋滟,含情脉脉。
杭雪温柔小意地偎着承玹璧,承玹璧闻着他身上散发的阵阵幽香,越发搂紧了些。
少时,锣鼓喧天,声势大噪,原来四面八方,百兽集结。
象灯庞大,虎灯威武,还有熊犀狼豹,千奇百怪。每只兽上都骑着个木偶,手中持玉斗,斗中有花盒。
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先摆了长蛇阵,又摆了雁形阵,飞跑中百兽鼻里生烟,口中喷火,嗷嗷怪叫,你争我夺。
而天空中正演着赤壁鏖兵,黄盖斗舰十艘,载柴灌油,借东南风急,火烧战船,大败曹军。
但见雷轰电掣,地裂天崩,天幕似被火焰吞没,空中地下交相辉映。
然随着一声巨响,火光散尽,殿前刹那寂寥,再无一灯。
玹铮感慨无限,“你看花,我看花,花花世界现光明,眼中物,胸中物,物物皆如黄粱梦。”
言毕,哈哈大笑。
众人先后进殿,仆从打扫空场之时,偏殿檐脊上有两道黑影隐遁而去。
待出了俪王府,抵达安全之地,凌陌晓借着月光打量孤鸾,“你怎的哭了?”
“没什么。”孤鸾擦去未干的泪痕,“不过触景生情而已。”
遥想当年,阖家欢聚观看烟火戏,父亲依偎在母亲怀中,自己提着羊角灯围着祖母、祖父欢快奔跑,真是恍若隔世。
凌陌晓心疼地埋怨,“瞧瞧,我说不让你来,你偏来,现在徒惹伤心。”见他拔腿便走,又忙追赶,“街面太乱,咱们还是回鄞园吧,我这心都悬了一整天。”
他停住脚步,咬了咬嘴唇,“不,我还得去个地方。”
凌陌晓暗自揣摩,砰得抓住他胳膊,“不行,你绝不能去拜祭你娘遗骨!”
“我有那么蠢吗?白白去送死?”
凌陌晓疑惑地望着他,“那你打算去哪儿?”
“我......”他眉目黯然,语调哀伤,“我要回家。”
“回宁家?”凌陌晓见他点头,忙不迭劝阻,“你知宁家都变成什么样儿了,那里现在是教坊司。”
承珺煜因对宁汝桦怀恨在心,下旨将宁府改建为教坊,任由宁家引以为傲的百年清誉在夜夜声乐中被践踏与摧残。
他眼里再度盈满泪水,“无论如何,我必须回去,今儿是正月十五,宁家抄家的日子。”说完奋力甩开凌陌晓,“我意已决,师姐不必跟着我。”
凌陌晓哪舍得他孤身返险,“哎,我有说不陪你去吗?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就在两人乔装改扮前往教坊司途中,风七七与周瞳正在如懿殿偏殿推杯换盏。
桌上摆着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猴蘑扒鱼翅、 酒酿清蒸鸭、腰果鹿丁、芫爆仔鸽,真可谓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打发走侍从后,风七七搂着周瞳肩膀,煞有介事道:“听说小卢氏媚功了得,乐郡王夜夜宠幸,爱不释手!”
去年冬节时,宜侍君将表侄送进郡王府,乐郡王本想看父亲面子封个侍郎,可小卢氏只是庶出,母家又没有官身,只好委屈先做了宠侍。
风七七说得眉飞色舞,“那小卢氏容貌娇艳,又体态风流,纵镜殿之淫,学天魔之舞,什么玄蝉附、凤将雏、背飞凫、空翻蝶样样拿手,比教坊司的郎倌还会伺候人。这等人物乐郡王自然舍不得喊出来侍宴,想必太女还未曾见过。”
周瞳觉得她话里有话,与她碰了一盅,试探着问,“风大人到底什么意思?”
她嘿嘿笑道:“没什么,乐郡王不是说男人如衣服吗,她与太女姐妹情深,想必不会介意把小卢氏拱手奉上才对?”
见周瞳讳莫如深,也不着急,继续怂恿道:“这世上最可恶的便是借刀杀人,挑拨离间之后坐收渔利,所以合该遭报应。更何况太女何等尊贵,岂能白白被人利用,周大人身为东宫主簿,可得替她出口恶气呀。”
周瞳闻听此言,虽未搭腔,但举杯走到窗边,朝东阁的方向望去。
杭雪动人的莺声从东阁内徐徐飘出,“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幅桃花照......”
待这曲唱罢,殷歌眉目哀婉,“古人十恨,什么书囊易蛀、桂荷易谢,皆比不得这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承玹璧举着冻石蕉叶杯,口吻唏嘘,“乱世之下安有完卵?南朝三百年基业,毁于何人?败于何事?真当引以为戒!”
说罢命人打赏杭雪,杭雪谢恩,告退更衣。
乐郡王起身往西阁里瞅,可惜花梨藤萝松缠枝的落地罩垂着帐帘,遮挡了里头的情形。
才要出去,承玹璧已开口,“三皇妹稍安勿躁。”
乐郡王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伸手拈了颗玛瑙提子,“也不知俪王姐能否把事情查清问明?”
殷歌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侍打架最难缠,你说你的理,他说他的理,还是不必较真儿的好。”
乐郡王撇嘴,“我天生便爱较真儿,特别见不得仗势欺人之辈。”说完又走到承玹璧身边,忽闪着眼眸,“太女姐姐,您就不想知道苏氏是不是被冤枉的?”
承玹璧望着她但笑不语,心说,你自己装疯卖傻也就罢了,还时时刻刻都想把本宫搅进浑水里,真当本宫是吃素的?
正准备敲打两句,忽听西阁内哭声大作。
原来是翠言跪在玹铮面前,泪如泉涌,肝肠寸断,“王主,苏氏嫉妒成性,恃势凌人,奴才等人无端被打,求您替奴才等人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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