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倾,正宴开始。
承珺煜携宫韶华并尊主位,后宫君卿、宗室贵戚、朝廷重臣、命夫官眷则按品阶依次分坐。
按理,冷柔只是三品诰命,位置并不靠前,然乐伶献唱之际,竟有内侍请他去与冷烈同席。
他遥望冷烈所在的方向,强压厌憎与忐忑,含笑婉拒,“多谢哥哥的好意,但我不敢坏了规矩。”
“大官人无需多虑。”内侍面色温和,举止恭敬,“慎王君先请了皇贵君的懿旨,然后才派奴才来的。”
“哥哥真是思虑周全,还要多谢皇贵君体恤。”他见内侍搬出宫韶华,不便继续推脱,只好硬着头皮坐到冷烈身旁,低声嗔问,“你又搞什么鬼?”
冷烈拨弄着小指上的金镶玛瑙护甲套,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二弟真会说笑,本君哪敢搞鬼。你如今身子金贵,本君身为兄长,务必要尽力照料,免得你又有所闪失,赖在旁人头上。”
“你、你这是什么话!”
“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自然都是好话。”冷烈语意讥诮,面上却笑若春风,拾起瓷壶,声音也随之提高了八度,“酒冷茶寒,你是双身子的人,不宜多饮,我特地命人备了蜜水,放心,和小时候一样甜,保管你喜欢。”
言罢斟满杯盏,仔细吹了吹,方递到他手里,显得无微不至。
他正想指责冷烈惺惺作态,就听斜对面上首传来岳青莲的唏嘘,“慎王君对自家兄弟可真体贴,本君自幼便想有个哥哥,可惜没那福分,瞧你们兄友弟恭,好生羡慕。”
“顺卿殿下谬赞。”冷烈向岳青莲举杯致意。
岳青莲笑盈盈饮罢琼浆,转颜朝他莞尔,“陈家官人,祝你将来为陈尚书添个聪慧康健的女儿。”
“借顺卿殿下吉言。”他面对岳青莲,不敢显露丝毫怨愤,只得举杯奉陪,然入口的蜜水再甜,却比黄连还难以下咽。
好在此时杨千泰与岳青莲搭话,算是解了他的围。
而他则快速地瞪了眼冷烈,扭头观看歌舞。
此番献舞的乃是教坊司童倌,最大的不到十五,最小的也就十二、三岁。
只见一舞童自两米高的菊花台倒翻而下,稳稳落地,引得连串掌声。
殷歌微勾薄唇,指着那人问上官紫云,“驸马瞧他是谁?”
上官紫云打量了几眼,眉目踌躇,“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
“驸马还真健忘。”殷歌搂着上官紫云的肩膀咬耳,“他便是蔡芬蝶的弟弟蔡青崇啊,以前总跟蔡芬蝶去郊游、遛马,被顾蔚唤做‘跟屁虫’的那个。”
“原来是他。”上官紫云恍然大悟,“我记得他是屠氏那公老虎生的,自幼就跟向仁的嫡妹定了亲。”
“没错。”殷歌呷了口酒,桃花眼渐渐眯成道缝儿,“他原先就挺标致,如今越发有模有样,依我看只要好好调.教,将来绝不比杜氏、盛氏差。”
上官紫云干笑,“你也忒抬举他,一品公子可不是谁都能胜任的。”见殷歌毫不掩饰觊望之色,又揶揄道:“不是我数落你,你有杭雪那等尤物还不知足,蔡芬蝶好歹与你有些交情,你竟打她弟弟的主意。”
“诶,春兰秋菊各有千秋,像咱们这样的身份,谁不是三夫四侍,偏我看上个郎倌也不成?”殷歌先发了通牢骚,后又腆着胸脯振振有词,“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正因顾念旧情,我才帮蔡芬蝶照顾她弟弟,旁人还没那福气呢,回头我也效仿俪王,弄个金屋藏娇。”
上官紫云撇嘴,“你想得美,当初林氏出教坊司,乃太女极力促成,莫非你打算让魏国公去陛下跟前卖老脸?就算陛下肯答应,魏国公也得豁的出去才行。”
这话犹如盆冷水,顷刻间将殷歌浇了个透心儿凉,“我娘那老古董,别说帮我,不阻挠就谢天谢地,当初杭雪入府,若非三叔发话,现在都还没着落。”既提到贤君,又不免恨意难平,“都是承玹珅那阴险小人搞的鬼,也不知陛下要将三叔禁足到几时。”
贤君一日不能洗刷冤屈,殷家便如惊弓之鸟,唯恐玹铮来找麻烦。
“这仇本世女早晚要报,要叫所有人都知道殷家绝非软弱可欺。”殷歌边腹诽边忿忿地瞪了眼慎亲王。
而慎亲王正与承玹玳推杯换盏,并未留意到殷歌不善的目光。
少倾,歌舞结束,承珺煜吩咐看赏,内侍于是撒了满满两盘银裸子,令童倌们争抢捡拾,以供众人取乐。
蔡青崇抢得最多,等出了流华宫的宫门,还在翻来覆去地数,不慎被门槛绊住,险些摔倒。
趔趄的同时,银裸子掉了满地。
他忙不迭去捡,然捡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忽被只官靴狠狠踩住了手。
“哎呦!谁啊这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抽不动胳膊,于是龇牙咧嘴地顺着青织妆花飞鱼服举目观瞧,待瞅见风七七凛冽的眸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双膝瘫软在地,“大、大都督......”
众童倌听到他畏惧、痛楚的喊声,都纷纷跪倒,大气不敢出。
孙氏腆着老脸凑上来,“大都督......”
“滚一边儿去。”风七七懒得与孙氏多费唇舌,端着重明卫指挥史的威风,居高临下晲着蔡青崇,“你认得本督?”
“是,奴、奴才在去年赏春宴有、有幸见过您。”当时风七七因为裘珵与蔡芬蝶大打出手,令他印象深刻。
风七七摸着下巴沉吟,“看来你果真是蔡芬蝶的弟弟没错。”
“是,奴、奴才蔡青崇。”他听风七七提到蔡芬蝶,如何还不明白今日这无妄之灾的来由,尽管疼痛难忍,却强迫自己挤出谦卑、讨好的陪笑,“恳、恳请大都督海量汪涵,奴、奴才的姐姐早就死了......”
“她虽死了,你不是还活着吗?”风七七碾动靴底,满意地听到他的惨叫,“常言道姐债弟偿,蔡芬蝶欠本督的债自然要着落在你身上。”
他哭得梨花带雨,“请、请大都督开恩!”
“放心,本督不杀你。”风七七勾起他泪痕斑驳的脸,眼神嘲弄且冰冷,“长得倒有几分姿色,难怪得孙氏器重,这么快就爬到领舞的位置,成,本督记住你了,咱们来日方长。”
话音未落,忽听宫门内传出一小郎的呵斥,“快放开蔡哥哥!”
风七七本已移开靴子,闻言又踩了回去,并对来人冷嘲热讽,“顾少爷,蔡青崇早已没入教坊,你唤他作哥哥,就不怕丢了定襄侯府的颜面?”
顾茵梗着脖颈,腮帮子气鼓鼓的,“我、我怎么唤他你管不着,总之不许你欺负他!”
风七七瞟着蔡青崇,“本督欺负你了吗?”
“没、没有。”蔡青崇未料会在此处遇见顾茵,脸烫得好似烧红的铜炉,脑袋几乎要埋进胸膛里,且碍于风七七的淫.威,不得不做小伏低,“大、大都督未曾欺负奴才,是、是奴才多有冒犯,奴才该罚。”
风七七对顾茵挑眉,“顾少爷,这奴才的话你可听清了?”
“蔡哥哥......”顾茵对蔡青崇的畏缩与软弱深感失望,伸手点指风七七质问蔡青崇,“明明是她恃强凌弱,你为何要忍气吞声?你当初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顾少爷!”蔡青崇被碾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急赤白脸地打断了顾茵,“您、您也说当初,当初奴才是权门公子,如、如今只是郎倌,再当不起您这声哥哥。郎倌有郎倌的规矩,您若真为奴才好,就、就请别再掺和。”
说完再度朝风七七叩首,“求、求大都督高抬贵足,饶了奴才。”
“饶你不难,来,学声狗叫给本督听听。”蔡芬蝶曾在花账中逼裘珵扮狗取乐,几乎将裘珵害死,纵时过境迁,风七七亦难消心头之恨,“赶紧的,本督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消磨。”
顾茵哪忍蔡青崇受辱,高声喊道:“蔡哥哥别听她的!”
蔡青崇却没搭理顾茵,咬着已经破烂的嘴唇趴伏于地,“汪!汪汪!”
风七七并不满意,“叫声太低,再响亮些。”
“汪!汪汪!汪汪汪!”蔡青崇羞愤不已,边叫边哭,而顾茵见此情景,亦湿了眼眶。
风七七把脚挪开,指着地上的银裸子对蔡青崇道:“乖狗儿,这就当本督赏你的,叼着它爬出宫去,倘若中途敢起身,小心你的狗腿。”
“是。”从顾茵出现的那刻,蔡青崇便知今日不能善了,尽管屈辱万分,却不敢违逆,于是在众人的讥笑与议论中,跟着教坊司的队伍向宫外爬去。
顾茵正要追赶,不妨被得报而来杨氏大力扯住。
“你给我回来!”
“爹!”顾茵抱着杨氏的胳膊哀求,“您看蔡哥哥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您赶紧帮帮他......”
“闭嘴!”杨氏将顾茵拽到身后,尴尬地看向风七七,“大都督,犬子少不更事,让您见笑了。”
“哪里,顾少爷侠肝义胆,为袒护罪奴不遗余力,等本督得闲,定要将他的事迹传扬出去。”
“他、他年幼无知,一时糊涂,本君定严加管教,就不劳大都督费心。”杨氏知风七七言出必行,咬了咬牙,回身抡起胳膊,只打得顾茵眼冒金星,嘴角都渗了血。
“爹!”顾茵捂着腮帮,满腹委屈。
杨氏当着风七七,毫不留情地责骂,“你个混账东西,我素日是怎样教导你的,你竟全当耳旁风。马上跟我回府去跪祠堂,好好反省你的过错!还有,我告诉你,蔡家有今日纯属咎由自取,咱们定襄侯府不欠她们的,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跟蔡青崇扯上半点关系,否则我就让你娘从山东回来打死你!”
就在杨氏上演教子好戏的同时,流华宫正殿内,侍从们遵宫韶华之命奉上蟹馔。
宫韶华给承珺煜夹了箸鹅油拌炒的螃蟹黄,“陛下尝尝口味如何?”
“嗯,咸香中带着鲜甜。”承珺煜又吃了口螃蟹油拌的青菜,“这个虽素,却也别有滋味。”为彰显对宫韶华的宠爱,亲手将黄酒糟过的螃蟹肉,蘸了加芹香及黑芝麻的姜醋,放进宫韶华碗中,“今年的菜式比往年精巧,难为华儿有这般心思。”
宫韶华指着卓念音道:“陛下夸错人了,这几道菜式的烹饪之法乃卓氏进献,臣侍不敢居功。”
卓念音见承珺煜看向自己,忙禀奏,“臣侍也不敢居功,此乃苏侧君想出来的。”
“苏珂?”宫韶华神情微滞,然很快就恢复了笑容。
承珺煜则接过话来,“俪王,听闻苏氏回府后一直禁足,连掌管中馈的权利也被褫夺?”
玹铮放下手里的清炖蘑菇蟹蚶鸡汤,不慌不忙地作答,“陛下别听旁人乱嚼舌头,苏氏身体柔弱,回府后就病倒了,臣想让他静心修养,为怕他操劳,才让杨氏暂时打理庶务。”
“原来如此。”承珺煜眉目沉吟,“淮安县君与武成王孙很快便要与你成婚,诸事繁杂,还是由苏氏料理更为妥当,他既尚未痊愈,朕派方墨去给他诊治。”
“何必劳烦方提点......”
玹铮的话还未讲完,冷烈已起身,“母皇,臣侍数日前不慎伤了二弟,唯恐他腹中胎儿有个好歹,因此也想请方提点给他瞧瞧。”
慎亲王大惊失色,且先于冷柔脱口道:“不妥!”
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又连忙起身对承珺煜施礼,找借口分辩,“母皇,当日陈家官人跌伤,儿臣已请了李太医为其诊治,若再劳烦方提点,倒显得不信任李太医似的。”
说罢瞪了眼冷烈。
冷烈垂下螓首,“王主言之有理,是臣侍思虑不周。”随后拉起冷柔的手,又殷切恳求,“二弟与陈尚书成婚多年,好不容易才怀了胎,都说头三个月最是要紧,臣侍想去陈府照料二弟,还请母皇恩准。”
按理讲,此乃小事,本不该闹到御前。
果然,承珺煜还未表态,慎亲王已低声责备,“烈儿,母皇日理万机,你怎好用这等琐碎之事烦扰?”
冷烈愈发做出惭愧之色,“臣侍关心则乱,望母皇恕罪,既不便请母皇做主,便请贵父君定夺吧。”
这声贵父君,令殿内众人都是一愣。
依照规矩,除君后外,皇女正君对二品以上的君卿都只称叔君,而冷烈称宫韶华为贵父君,相当于认可了宫韶华的实际地位。
承珺煜本不喜冷烈寡淡刚强的性情,如今却瞧着很是顺眼,于是主动启口,“难为这孩子重情重义,华儿就成全他吧。”
“是,臣侍遵旨。”宫韶华与承珺煜相视而笑,“原先听闻他们兄弟生了龃龉,今日方知都乃讹传,倘若后宫君卿都能如他俩这般相亲相敬,陛下便可专心料理朝政,再无后顾之忧。”
承珺煜颔首,“华儿所言甚是。”抬手示意冷烈落座,而从始至终,未征询冷柔半句意见,甚至都未看他一眼。
七日后,魏婕与孙禹回京,而冷柔已快被冷烈逼疯。
又过了两天,慎亲王散朝回府,连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就见李羡气喘吁吁跑进书房,“王主,属、属下刚刚到消息,魏、魏千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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