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争锋

    冷烈这一跪,不止冷柔,连慎亲王也惊呆了。

    成婚已有七载,但凡发生龃龉,从来都是她主动放下身段,而冷烈绝不会率先服软。

    冷烈人如其名,严气正性,喜怒皆形于色,眼里不揉沙子。自去年与冷柔交恶,至今不曾登陈府大门,即便在其他场合遇到冷柔亦不理不睬,冷柔为此同她抱怨过数次,甚至还哭闹过两回。

    前些天,冷府的那场家宴风波闹得沸沸扬扬。

    她责问冷烈,冷烈不仅口口声声喊冤,激愤之下还以亡母发誓没碰冷柔半根手指,然此刻竟于前往流华宫的必经之路上跪请冷柔原谅,委实出乎意料。

    不,何止出乎意料,简直匪夷所思。

    愣神之际,只听李羡结结巴巴的询问,“王、王主,属下没眼花吧?那、那真是王君?”

    “废话!”妻夫多年,她不可能认错结发之夫,但同时烦躁汹涌,忍不住斥骂李羡,“你这无用蠢材,本王命你严密监视镜清院动向,这便是你所谓的并无异常?”

    李羡避开她目光,畏怯地分辩,“属下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王君禁足期间起居照旧,既未会见外客,亦无书信传递,今日举止,真的毫无征兆。”

    她望着冷烈做小伏低的姿态眉宇深蹙,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冷氏言行有悖往常,其中定有蹊跷。”

    想到此处,愈发难安。

    而就在这时,冷烈再度攀着冷柔胳膊哀哀央告,声音都带了哭腔,“好弟弟,咱们虽隔着房,但自幼朝夕相处,情义深厚,名为堂兄弟,胜似亲手足,你难道真要因那丁点儿误会记恨于我?”

    “我......”在冷柔印象里,冷烈从不肯在人前示弱,今日却一反常态,比戏里的窦郎还要可怜。眼瞅众人审视的目光都落于己身,冷柔只能强压怨恨,挤出笑脸,然哥哥二字尚未出口,耳畔就已传来承瑾璎的呵斥声。

    “慎王君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起来!”见冷烈没动,承瑾璎索性领着唐茹快步行至近前,端的义正辞严,“堂堂亲王正君,大庭广众竟给朝廷命夫下跪,成何体统!”

    “四、四舅舅。”冷烈以往只唤承瑾璎为四郡君,客套且疏离,今日却像见到至亲,眉目间含着道不尽的委屈,眼泪也扑扑簌簌,“我、我并非故意折损皇室威严,只因得罪了二弟,遭王主厌弃,若无法获得二弟原谅,便不能同王主交代,只怕再难于王府立足。”

    此话颇有几分弦外之音,顿引得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承瑾璎与唐茹对视后质问冷柔,“陈家官人,慎王君怎样开罪于你,竟令慎亲王如此震怒?”

    冷柔被问得面红耳赤,因发觉魏国公君姜氏亦眼神不善,深知冷烈所言已给自己惹来猜忌,忙不迭分辩,“各位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冷府家宴,我被哥哥撞倒动了胎气,幸亏太医救治及时才未曾小产。妻主急怒之下找王主嫂嫂理论,王主嫂嫂于是责备了哥哥两句,哪知哥哥至今耿耿于怀。”说完面向冷烈,故作大度,“胎儿虽险些不保,但哥哥并非故意,我从未怪你,然你竟将我当做气量狭窄之辈,真真寒我的心。更何况你还以王君之尊跪我这三品诰命,知道的是你重视咱们兄弟之情,不知道的定误会我飞扬跋扈,不分尊卑......”

    话到此处,以退为进,“我从未忘记与哥哥的兄弟情分,哥哥万不要误解,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哥哥海涵。”

    冷烈见他作势要跪,哪能让他得逞,迅速起身并用力托住他,“二弟这是要折煞我吗?都怪我莽撞,险些酿成大祸,幸亏老天庇佑,令你与胎儿无碍,否则我便成了千古罪人。这些天我虽在禁足,但日夜给你与未出生的小侄女焚香祝祷,希望佛祖能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话音未落,已有命夫难掩惊讶之色,“说到底只是误会,没想到慎亲王竟会为陈家官人将自己的夫君禁足。”

    冷柔深觉这话刺耳,刚要争辩,不妨冷烈已抢先道:“我虽为无心之失,但毕竟有错,王主怎样处罚,都不敢有所怨言,只盼与二弟重归于好,日后再不起争执,也唯有如此,才能平息王主怒火,不至于被休回冷家。”

    承瑾璎面色凝滞,随即责备冷烈,“休要危言耸听,亲王休夫兹事体大,且有朝廷明律,玹珅掌管刑部多年,又素有贤名,岂会明知故犯,荒唐胡闹?”

    “四舅舅您不晓得......”冷烈于众目睽睽之下红着眼眶,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将满面酸楚化作幽幽长叹,“也罢,是我胡言乱语,恳请四舅舅恕罪。”

    似这般忍气吞声,委屈求全,最易引人浮想联翩,就连姜氏这等老谋深算的人物,亦不免信以为真。

    一时间,命夫们纷纷交头接耳。

    “怪道慎王君瞧着反常,原来是被吓破了胆。”

    “或许只是误会,妻夫吵架拌嘴,气话而已,没想到慎王君就当了真。”

    “我觉得不像误会,冷氏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唯有休书才镇得住他,指不定慎亲王就是动了真格的,否则他怎肯当街给冷柔下跪。”

    “言之有理,不过说起来好笑,天底下竟有为小叔子要休结发官人的,还真是头回听闻。”

    众人七嘴八舌,臊得冷柔脸上红白交织。

    慎亲王虽隔着远听不清,却也知不是好话,当下攥紧拳头,正准备奔过去,哪知斜刺里忽的伸出只手,砰的抓住她腕骨。

    她一惊,扭头观瞧。

    上官紫云无视她的厉色,神情热络,“王主可叫我好找,殷世女带了杭雪来,请咱们去流华宫偏殿听堂会。”

    “哦?”她眯起眼睛,拂开上官紫云,“多谢殷世女美意,只可惜本王公务在身,无福消受,烦请四舅母替本王告罪。”

    “诶,开席在即,公务等御宴结束后再处理也不迟。”上官紫云就猜她会搪塞,早已备好说辞,见她不停往男眷聚集的方向瞟,又揶揄,“那是脂粉堆,不是咱们凑热闹的地方,快走吧,莫叫殷世女久等。”

    “四舅母......”冷柔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她哪肯轻易离去,然被上官紫云用力拉扯,又挣扎不开。

    正纠缠之际,陈灵云出现在长街上,“阿柔。”

    “妻主!”冷柔正苦于无法下台,见陈灵云如见救命稻草,立马快步相迎,“你怎么来了?”

    陈灵云将冷柔揽进怀里,好似呵护稀世珍宝,“迟迟等不到你,怕你迷路,所以特来瞧瞧。”说罢当众牵起冷柔的手,又看向冷烈,“我领阿柔入席,先行一步,兄长莫要见怪。”

    冷烈目的已达,唯恐适得其反,于是恢复了往日的端庄内敛,亦不阻挠,“弟妹与二弟自便。”

    上官紫云见慎亲王直勾勾望着陈灵云与冷柔远去的背影,嘴角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浅笑,“陈尚书与冷二公子真乃天造地设的璧人。”

    慎亲王正饱受失落与妒忌的煎熬,听完这话,眼中掠过稍纵即逝的恨意,却不得不违心附和,“四舅母所言甚是。”

    才准备岔开话题,又听上官紫云嘀咕,“也不知冷二公子怀的是男是女?”

    “必是女儿,已有得道法师替他算过......”话未讲完,她已意识到不妥,忙清嗽两声,尴尬地解释,“虽说算卦批命多为江湖术士的把戏,但弟妹成婚数载膝下尤空,本王真心希望她能后继有人。”

    上官紫云定定瞟着她,“王主与其为陈尚书操心,不如多加把劲儿,也免得冷王君被自个儿的兄弟比下去。”

    她一怔,“四舅母此言何意?”

    上官紫云好整以暇地拍她肩膀,颇有几分长辈的语重心长,“世女早夭,王主至今没有嫡嗣,这可并非长久之计。听闻冷相将冷王君视作亲子,待之胜过冷二公子,倘若他能再为王主诞育嫡女,相信冷相会比有了外孙女更加欢喜。”

    “这、这儿女缘分乃上天恩赐,强求不来。”她误以为上官紫云是冷海琼的说客,表面淡笑着敷衍,内心却冷嗤连连。

    早在去年春天,她与冷柔勾搭成奸,便刻意疏远冷烈,如今越发厌憎,自然不愿再与冷烈生儿育女。然冷烈深得冷海琼宠爱,她非但不敢休弃,还不得不忍让其刚强霸道的坏脾气。

    冷柔怀孕后,冷海琼趁陈府欢宴再三暗示,若她借助冷家登上太女之位,那么将来的皇太孙女必须是冷烈所出。

    她不敢直言拒绝,却深感受到胁迫,内心的屈辱可想而知。

    冷柔为她出谋划策,说若能生下女儿,便偷偷将孩子换出陈府,充作她在府外的庶女抱去给冷烈抚养。

    而她也同时向冷柔发誓,只要夺得皇位,立即让冷烈体面的病逝,并且将冷柔改头换面迎入中宫。

    待到那时,君后之位依旧是冷家的,冷海琼再糊涂,也不会为个已死的私生子与自己反目。

    至于陈灵云,如果足够识相,念以往的功劳,可准其辞官,但能不能平安归乡,便要看其造化了。

    就在她做着春秋大梦之际,杭雪已唱完了一段《狮吼记》,博得满堂喝彩。

    承玹玳扫了眼含笑抚掌的安郡王,计上心来,“四皇妹,听闻母皇预备给你建府,如今俪王姐掌管工部,你若中意什么宝地,只管去求她,想来她看在姐妹情分上,没有不允的。”

    言罢,又挑衅地看向玹铮,“母皇时常夸奖俪王姐如何忠孝仁义,相信俪王姐不会让四皇妹失望。”

    玹铮懒得多费唇舌,只瞧着安郡王。

    安郡王虽未元服,心思却通透,哪肯被人当做刀枪,于是谦恭答道:“三皇姐的好意我心领了,然我以为,王府建于何地自有朝廷规制,且最终需母皇定夺,俪王姐都不便擅专,又哪轮得到我挑挑拣拣。”

    承玹玳碰了软钉子,不高兴地撇嘴,“老四,你也忒谨慎了,连建府都畏畏缩缩,将来还怎么成就大事?”

    “哼,成就大事?乐王妹想成就何等大事?”玹铮撂下盛有桂花酿的青花酒盏,目不转睛盯着承玹玳,“乐王妹恣意妄为惯了,须知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无视朝廷法度。”

    承玹玳反唇相讥,“若论朝廷法度,林氏那贱奴就该留在教坊司接客,哪有资格诞下宗室血脉。不过贱奴就是贱奴,始终飞不上枝头,虽生了个女孩儿,却是客星转世,也不知法源寺的高僧能否真正驱走邪祟。依我之见,似这等有损圣躬的贱.种直接摔死了事,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话音刚落,偏殿内就变得鸦雀无声,数道目光皆投向玹铮。

    玹铮尚未回击,风七七已发出声冷笑,大步流星走到承玹玳面前,将酒壶咣得砸在案上。

    承玹玳吓得一哆嗦,“你、你要干吗?”

    风七七顶瞧不上她这副欺软怕硬的德行,斟满酒杯,硬生生塞进她手里,“郡王别怕,卑职是来给您赔礼的。山东之行重明卫保护不周,让您在床上足足躺了个把月,您千万别怪罪。”

    “你......”万花楼那顿暴打乃她奇耻大辱,然被逼签下息讼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听到殿内嘈嘈切切的讥笑,她恨得无以复加,却偏偏发作不得,于是咬牙切齿怒瞪风七七,“本、本王不予你计较。”

    “多谢郡王宽宏大量。”风七七拱了拱手,再度嗤笑,“对了,听闻您把小卢氏从东宫接回王府,丝毫不嫌弃他这双被太女穿剩的敝履,如此心胸,卑职佩服得紧。”

    “风七七!”

    玹铮打量承玹玳急赤白脸的模样,微笑着启口,“乐王妹稍安勿躁,身为郡王,当注意你的风度。”不等她反驳,又对风七七道:“大都督肩负戍守御宴之重任,是时候去巡查了。”

    “是,卑职遵命。”风七七与玹铮相视而笑,躬身告退,临走时不忘对承玹玳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承玹玳紧了紧掩在袖中的拳头。

    小指指甲咔吧一声,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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