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临的神识将他带出了东北角的小院,出了一道门,过东廊拐进了韩氏居住的院子。进府一个多月,他每日顾着来回书院读书,不曾正经来过这院子给韩氏问安。他这人前世没什么亲戚,也没有兄弟姊妹,母亲过早离世,以致孝悌观念素来淡漠。如今进了这院子,他本想掉头折返,但已被从屋里出来的薛氏发现,他索性就进屋给韩氏问了安。
问安的时候,韩氏只与周显临寒暄了几句,没有多说就让他离开了。
周显临刚从韩氏的屋子出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周祁。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没想到天气这样热,周祁如此虚弱的一个人会出门,当然,他并非一个人,音音陪着他。
周祁今日的气色好上许多,唇上隐约可见樱桃色的润泽,不知是不是刚吃了瓜果。
周祁见周显临盯着自己看了一阵,下意识抿了抿唇,笑道:“二弟,你也来了。”
周显临收回目光,又瞅了音音一眼,回道:“我刚巧给韩夫人问过安,正要去寻祁哥。”
“哦?不知二弟找我何事?”
“方才给我的书屋挂了一块匾额,还缺一对楹联,父亲远在任上,就想着请祁哥指教一二。”
周显临心思周转很快,他此行漫无目的,但又不愿实说,便当即找了由头,而在见周祁之前,他先向韩氏问了安。周祁听后,便问:“二弟题的什么匾额?”
“难居。”周显临道。
周祁愣了下,心下已有眉目,他这位二弟身世艰难,当以难者自居,想来他内心仍是对他们父亲的过去耿耿于怀,这才时刻提防,不愿对周围的人敞开胸怀。
“祁定不负二弟所托,此联待我向母亲问安后便送上。”周祁善解人意,不愿多说与他过去相关的事,生怕伤及他自尊,便不问缘故地应承了下来。
“那便多谢祁哥,小弟拭目以待。”周显临谢完便走了。
*
没过几天,周祁就叫人把楹联送到了周显临的“难居”,这楹联用的是上好的楠木錾的,每个楷书字体都填了石绿料。周显临不得不感叹,周祁此人甚为心细。太师府的大小楹联大多用的金色,而这“难居”本身用的石绿色,周祁送来的楹联正好与之相配。
周显临让人挂起楹联,又亲自准备了一份礼物,提着上门去答谢。
若说韩珏诗文出众是路人皆知,那么周祁的文采便是厚积薄发。他不仅满腹经纶,更有窥人心思的本事,周显临的心境被他窥探得十之八九。对于这样的人物,周显临不是未曾见过,他总是花较多的心思去留意提防。
偌大的太师府,各房都有自己的院落,一般子女少时多与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但是周祁比较特殊。他天生不足,适宜静养,葛老太太疼惜孙儿,就让人在自己院落的南面另外开了一个院子,造了一处幽静的别院供他一人居住,名叫“长生居”。
长生居里的丫鬟仆从各配六人,打点周祁的生活起居,贴身侍奉的就音音一人,另有丫鬟做一些洒扫杂役的活。
这院子格外安静,却不比他的“难居”死气沉沉,院中蓊郁葱翠,一进洞门,仿佛走进了山林,水声潺潺,凉风习习,仔细一看,洞门之后是一片竹林,山石林立,下凿水池,清澈可见底。
沿着水流的方向,两边另植四季花卉,闻着素馨芳香,隐约可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弯着腰,不知具体在做什么。周围没有别人。
周显临一眼认出那是音音,他手上一紧,不由向前多走了两步,从侧面看出她正拿着一把鎏金的剪子在修剪花木。她很专心,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在向她靠近,直到日光照着影子打下来,投到她眼前,她看到影子的轮廓,没有转身,背对着他笑吟吟地说:“我将这些茉莉花移栽到花盆里,回头搬到你房里,你也不必时刻惦念着了。”
周显临迷醉的双眼陡然惊醒,她把他当成了周祁,才会如此亲昵。
“我不是祁哥。”他冷然开口,那语气不似寒冬腊月里的风,更像是尚未成熟的杏子,酸酸涩涩。
闻声,音音猛然转身,一不留神打翻了刚修剪好的茉莉盆栽,落了一地的残花、泥土与碎瓷。
“音音见过临少爷。”音音看了一眼满地残局,向周显临福了福身,她不急着收拾,收起剪子,恢复从容道:“不知是临少爷来了,是音音失礼了,临少爷可是来找我家少爷的?”
周显临点点头,正要将拿在手上半天的一副卷轴交给音音,不远处周祁温和的声音已传来,“原来是二弟来了。”
周祁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朝音音使了个眼色,音音即刻去找人来处理。
“我不请自来,好像惊吓到了她。”周显临看着音音的背影说。
“无大碍。”周祁面带微笑,对于刚才发生的变故并不在意,而注意到手中的卷轴,“今早我已命人把楹联送到二弟的院里,二弟是否满意?”
“我此次前来就为答谢祁哥的赠联之情,特备了一份薄礼,还望祁哥笑纳。”说着,周显临双手递上卷轴。
周祁接过手,问:“这是何物?”
“祁哥展开一看便知。”
于是,当着周显临的面,周祁展开了卷轴,“鸿鹄同行”四个楷书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二弟,你是专程来送我这幅字的?”周祁一眼瞧出这四个大字是周显临亲笔所书,苍劲雄厚,力透纸背。
“显临自知出身卑微,从未奢望攀龙附凤,横生变故,诚然惶恐,自我进府便打定主意此生惟愿克勤律己,不愿徒惹风波。这段时日,未曾好好回报祁哥,如今又赠我楹联,不知如何答谢祁哥赠联之情,唯有这丁点墨水聊表谢意。”周显临语意恳切,动人肺腑。
周祁郑重收下礼物,轻拍他的肩膀叹道:“很多事怕我多说也无益,手足之间本就该相互扶持,赠你楹联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你若不嫌我唠叨,往后可否与我多切磋切磋?也好彼此取长补短。”
周显临一向寡言少语,眼下一番真挚感言已然打动了周祁,周祁必定会真诚待他。
“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周显临承认自己借故接近周祁存在私心,但在与周祁相处的过程中,周显临发现周祁事事以他为重,便因此与他越走越近。
*
往后的日子,周显临不再形单影只,来回书院的路上兄弟同行,课间休息的时候,两人时常谈诗论道,直陈时弊,畅所欲言。周显临不再如初来乍到那般拘谨,而音音一直陪伴在侧,久而久之便熟络起来。
“二弟,你明年将参加县试,身边该有个书童帮你打点读书的事宜。”一般大户人家的子弟读书,身边都有书童侍候,但是周显临至今没有书童,并不是没有安排,而是他不需要。
“祁哥,这些事我自己可以应付,你就别操心了。”周显临仍是这么一句话。
周祁摇头失笑,总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找音音诉苦:“音音,你看看我这个二弟,总不为自己着想,如今在家还有人照顾,可要是离了家门,就他一个人我总放心不下。”
音音却笑话他:“老太太还没说话,你倒是操碎了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临少爷的爹。”
此言一出,周祁真是哭笑不得,再看周显临,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不似以前那般面无表情,近来在他脸上开始多见笑容,不得不说,多半都是音音的功劳。
“祁哥不过是关心我,是我不识抬举。”周显临给周祁找台阶下,音音却说:“好好好,你们兄弟情深,是奴婢多嘴了。”
“音音你又来了,这里没有奴婢和主子,只有知己朋友。”周祁待人宽厚,凡事也都依着音音,却从不允许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一旦犯忌,他便又要开始说教。
“那我这个红颜知己的话你听是不听?”音音嗔道。
周祁道:“好,我不操着个心了,二弟,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
周显临依言点头,面上含笑,内心颇为复杂,他们在一起的场景时常如此,音音行事沉稳,唯有面对周祁会露出女儿家的娇嗔,看到他二人相互打趣,就如情人间的打情骂俏,这种情愫与前世的音音和李基在一起时并不相同。
前世的音音虽然甚得李基恩宠,但她看李基的眼神并无任何情意,而眼下十六岁的少女,眼含春水,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每每观望,心怀嫉妒。周祁应该是她少女时期,春心萌动的人。
“祁哥哥——临哥哥——我可找到你们了!”周显临的苦闷心情被妙云急促且尖锐的声音震得烟消云散。
三人同时望去,小姑娘平日咋咋呼呼,可周显临从未见过这般大惊失色的妙云。
“祁哥哥……临哥哥……大事不好了!姜云姐姐她、她……”妙云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
“妙云,你别急,慢慢说,姜云姐姐怎么了?”周祁耐心问。
“姜云姐姐她晕过去了!”
闻言,周祁脸色更加苍白,嘴角笑意早已消失殆尽,一双俊美紧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会晕厥?”
周祁与姜云虽是堂姐弟,却比亲姐弟还要亲厚,他深知堂姐自小康健,几乎无病无灾,如今却被告知晕厥,便感到有大事发生。
“方才姜云姐姐起身诵读《女则》,没说两句整个人就倒下了,我也觉得奇怪,逼问了练绮才知道姜云姐姐她不沾米粒已有三日!”
练绮是姜云的贴身丫鬟,姜云的生活起居全由她照顾,发生这样的事原先她只顾着害怕,什么都不愿说,后来把妙云逼急了才全盘托出。
原来姜云的母亲林氏要为她招赘,老太太也答应了,一连数日,林氏忙里忙外为她物色合适人选,千挑万选,最后选了葛家的嫡次孙,也就是葛玉婉的同母二哥。葛广孝一妻二妾,嫡妻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子葛衍已娶妻,次子葛彻年十八,尚未婚配。
葛彻虽相貌平平,为人憨直,但身上没有半点富家子弟的陋习,品行端正,该说是良配之选,然而当姜云听说林氏给她选了这样一个人为夫婿后,她极力反对,只因葛彻憨头憨脑,发智尚迟,十八岁了才勉强考上秀才,还是最后一名,满腹诗学的周才女自命清高,甚为不满,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便以“绝食”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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