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是长久而清冷的静默,外头的人个个都听到了玄烨在里头砸东西的动静,自他登基以来,即便那日被鳌拜在朝堂逼迫得下旨杀了苏克萨哈也不见他这般恼怒。又见玉莹丢了魂似的从里头出来,梁九功拉着曹寅躲开一旁,指指里头,小声道:“进去看看?”曹寅忙不迭摇头,“你去。”
梁九功愁眉苦脸,低声道:“说来说去,皇上还是怪自己。原本想着佟贵人进宫了就能好点,现在看来,也是白费了。”
曹寅想起昔日里容若说的话,叹口气道:“皇上心里的话除了对大行皇后,也再不会对旁人说了。”
梁九功拿小茶盘端了莲心茶,战战兢兢地走到玄烨跟前,将茶碗轻轻搁下,回身又去捡地上散落的奏折。
玄烨闭着双眼,低低道:“你去给朕找个箱子来,朕要把皇后看过的书都收起来,再不叫旁人碰了。”
梁九功应了一声,也不敢多话,便往外头去。
玄烨缓缓起身,凑在灯下,将赫舍里看过的书一本本轻轻抚过,书页之上赫舍里的批注还是那样清晰,却已是物是人非。玄烨揉揉眼睛,对着书卷道:“柔舒,朕又乱发脾气了,可再也没有你来劝朕了。”
玉莹回到围房里,脑中一片空白,玲珑也不敢多话,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洗完毕,她便一声不吭地倒在榻上紧紧地裹着被子缩成一团,手脚被冷汗浸得湿腻腻的,头也闷疼得难受,一股难言的疲倦坠得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后半夜猛然惊醒,也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是再也睡不着了。
玲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小主,您要喝水吗?”
玉莹摇摇头,凄楚一笑:“本宫一直还担心睡不着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玲珑想起刚才的一幕还是心有余悸,她倒吸一口冷气道:“可把奴婢吓坏了,真是苦了娘娘您还能清清楚楚地说出那样的话来。皇上今日怕是被前朝军务繁琐了才朝着娘娘发了那样大的脾气。”
玉莹的手轻轻拂过红蝉翼纱的床幔,轻声道:“其实细想想他今日对本宫的怨恨对本宫来说实则是好事,至少说明皇上心里是动了立我为后的念头的。”
“小主?”玲珑紧张了起来,瞧了瞧窗外,压低声音道:“圣心不可测啊小主。”
玉莹叹息道:“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如此小心谨慎了。”
玲珑垂眸道:“奴婢是小主的陪嫁丫头,奴婢最知道小主的真心,奴婢是不想皇上跟小主之间再有误会。”
“原本也是没什么误会的,”玉莹淡然一笑,“皇上如今恼我也是应该的,谁叫我一直记着他少时没兑现的承诺。”玲珑为难道:“恕奴婢多说一句,奴婢真希望小主忘了这些,如若小主忘了这些也能跟快活些。”
“傻丫头,”玉莹复又躺下,“若是忘了这些,那本宫这一辈子就真的没有片刻欢愉了。”说罢,玉莹阖目翻身,背对着玲珑。
这一生,我的喜,我的忧,我的伤,我的痛都是由皇上您而起的,可纵然我的心再痛,我也不想忘记曾经的快乐,因为那是我唯一的快乐。
“小主,小主,皇上来了。”魏朝恩从外头跑进来,脸上笑开了花。
佟宝卿瞧魏朝恩一眼,缓缓道:“你着什么急,皇上一定是来看二阿哥的,你跟春苓小心跟着伺候,若皇上问起我,就说我去钟粹宫看荣贵人了。”
紫苏在一旁着急得直皱眉头,魏朝恩对着紫苏挤了挤眼睛,紫苏刚要说话,就听佟宝卿道:“你们两个别在那儿贼眉鼠眼,就按我吩咐的去做。”
“嗻。”魏朝恩低头退了出去。
佟宝卿慢悠悠地绣着给二阿哥的秋衣,紫苏望着院子里玄烨的身影,低声嘟囔着:“小主,皇上就在院子里呢。”
“我知道,”佟宝卿叹口气,“我这里总是绣不好,不许再说话烦我了。”
紫苏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垂手侍立在一旁。
一连五六日,玄烨每日都来看二阿哥,可佟宝卿每次都躲着不见。除了每日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剩下的时间佟宝卿全都花在了二阿哥身上,肚兜,衣裳,鞋袜,每一件都是她亲手做的。
“小主,歇歇吧,奴婢煮了红豆茯苓莲子水来,你尝一尝。“紫苏将白釉鸡心碗搁在紫檀雕花葵瓣桌上。佟宝卿转转脖子,放下手中在绣的帽子,笑道:“我的针线功夫太差,花的时间久还总是不出活。”
“奴婢看着这些都是极好的,小主心细巧,挑的布料也好。”紫苏打开珐琅九子攒盒,佟宝卿从里头捻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咬了一口,想起件事儿来,吩咐紫苏道:”这枣泥山药糕吃起来清甜滑顺,你包上些咱去一会儿去看看荣贵人,上回去看她见她害喜厉害,红枣可以补气血,山药可以健脾胃,想来也对她的胃口。”
“好,”紫苏笑着应道:“小主总是想着别人,不是二阿哥就是荣贵人。\"
佟宝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左右也是闲来无事,找些事儿做倒也不觉得日光那样漫长了。”
“小主,”紫苏咬着嘴唇,犹犹豫豫道,“皇上来看二阿哥,小主为什么总是避着不见?皇上几乎每日都来,小主若是能多见见皇上,皇上也许就消气了。”
佟宝卿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枣泥山药糕,轻轻巧巧道:“皇上若真想见我,这么多回来承乾宫,他大可以进来看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惹他烦心呢。”
紫苏不解道:“皇上能把二阿哥送到承乾宫来,那皇上就没有生小主的气,可为什么皇上又愿意见小主呢?”
佟宝卿兀自一笑,“来日我再说给你听,今日乏了。”
紫苏伺候佟宝卿在榻上躺下,拿锦被来给她盖好,佟宝卿安安稳稳睡去,眉头舒展,似乎真的是一点忧愁都没有。
八月底,按理说到了每年秋狝的时候,大家都以为皇上会因为云南战事而取消围猎,玄烨对太皇太后道:“正因为眼下是用兵之际,此次秋狝才尤为重要,我满人马上得天下,安不忘危、常备不懈是治军之本,而我八旗官兵骁勇善战,醇朴刻苦的传统必得要世代相传,朕担心过不了几年,那些宗室贵胄只怕也是上不了马拉不开弓了。”
太皇太后赞许道:“皇帝说的好,祖母也跟着你去凑个热闹。”
玄烨道:“那是自然,只是眼下荣贵人有孕,宫里头得留着人照看,二阿哥才过百天,大阿哥倒是可以跟着一同去,就让惠贵人随行,另外宁贵人喜欢骑马,也叫她跟着。”
出发去南苑之前,玄烨来承乾宫看二阿哥,偏巧佟宝卿东偏殿里,两个人撞了个正着。
佟宝卿穿了一件杏黄缎绣纯色的衬衣,外头是一件月白色折枝花暗花缎镶凤蝶花卉纹绦子边坎肩,小两把头上只戴着一只砗磲白簪,清清莹莹一个人,看着舒服极了。
佟宝卿见玄烨进来,大大方方地起身行礼:“皇上万福金安,臣妾去给皇上沏茶。”说罢,佟宝卿垂首往外头走,被玄烨一把拦住,玄烨不看她,只看着炕上的胤礽道:“朕明日要出发去南苑,这段日子,你照顾好保成,还有你自己。”
佟宝卿跟皇上并肩站着,只是一个面东,一个朝西,彼此都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佟宝卿浅浅一笑,“皇上猎了鹿,记得给臣妾带一只回来。”
玄烨没有作声,他松开佟宝卿,朝前走了两步道:“你跪安吧,朕看看保成。”
佟宝卿转身,对着玄烨的后背福身跪安。
纳兰容若在东偏殿门口守着,见佟宝卿面色失落从里头出来,冲她微微点头。
佟宝卿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与容若擦身而过。
容若焦灼的目光追着佟宝卿,可他所见也不过是她的背影。
世间万事,从来都是求而不得。
太皇太后,太后同皇上一起去了南苑,后妃们则每日都来玉莹处请安。安贵人闹了两天别扭,第三天珊珊来迟,也不行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娇嗔道:“这风真大,吹得人头疼。”
玉莹懒得跟她计较,一并嘱咐大家:“一天比一天凉了,大家要注意身子,别着了风寒。”
安贵人阴阳怪气道:“咱们着不着风寒原是不打紧的,关键是荣贵人。人家就是好福气,皇上这次去南苑偏偏就带了一同住在钟粹宫的宁贵人,只怕从南苑回来宫里就又有喜事儿。”
玉莹眉头微蹙,“宁贵人颇擅骑射,由她陪着皇上也能尽兴。”
安贵人扬扬手中的帕子,对玉莹道:“姐姐,我听说您安排让兆佳氏从盛京回来住在储秀宫,她本是我永和宫里的人,怎么生了公主回来就住到储秀宫里去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大概是顾念着妹妹夜里睡觉浅,怕孩子吵闹,妹妹更睡不好了。”
“是吗,”安贵人睨着玉莹,“我还以为是姐姐想孩子想疯了,没能抚养二阿哥,就连一个奴婢生的公主都不放过了。”
玉莹轻轻抚着腕子上的伽南香手串,凛然道:“安贵人,你以为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在宫中你就能肆意妄为,本宫领了这总摄六宫之权还未曾罚过任何人,今日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兆佳氏为大清诞育公主,你一口一个奴婢,岂不是连公主也不放在眼里,身为后妃,语出妒忌,本宫就罚你去螽斯门前跪上一个时辰,好好想想日后该如何行事,如何说话。”
安贵人万万没想到玉莹要在后宫立威服众选了自己开刀,生了几分畏惧,语气软和道:“姐姐,咱们姐妹一起说笑惯了,我日后改了就成,就不责罚了吧。”
玉莹声音不大,冷冷道:“我这总摄六宫之权是皇上给的,你这般讨价还价,是也要把皇上不放在眼里吗?”
“你……我……”安贵人语塞,又自知理亏,起身恨恨道:“好,你要拿我做样子,我跪就是。”转身要走,玉莹道:“你进来的时候没有请安,本宫念你是无心之失,此时你又要摔身就走,看来是有心而为了。”安贵人转过身来,盯着玉莹,嘲弄道:“娘娘,您今日身在妃位,臣妾不得不低头,不过娘娘当真觉得受之无愧吗?”
“本宫受不受的住你这跪安,你心里清楚,大家都清楚。”玉莹说着话,眼神在堂下扫了一圈。
宜贵人起了头,众人一齐道:“我等悉听娘娘教诲。”
安贵人冷笑着微微福了身子算是行了礼,玉莹不愿将她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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