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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清晰后,鬼切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游廊里,周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塘正好被游廊怀抱着。除他自己之外不见半个人影。鬼切不会忘记来到此处之前不知从何处涌出来将他包裹的似雾非雾的东西。
又是幻境?鬼切一边想着一边谨慎地循着游廊往深处走。绕了一小会儿,终于见到了人。只不过,那些人似乎根本看不见鬼切,且不论男女个个脸色紧绷,额头沁汗,埋首噤声,脚步匆匆。
鬼切见他们大多奔向的是同一个方向,余下去往他处的人,也时不时往那个方向张望。他微微思索,抬步跟了上去。穿花拂柳,一路不知有多少富贵锦绣之景,足见此处的主人身份非凡。
行至一处门庭轩敞却不失精致华美的院子,气氛更加紧张了。以鬼切敏锐的耳力,他很容易地听到院屋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其中还夹杂着道道低柔却又难完全克制住焦急的安抚鼓励语。
婢女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血腥气从她们手中捧的盆子帕子一类伺候人清洗的东西上传出。一个面容儒雅衣着不俗的中年男人正在厅内来回焦躁地转圈。
他的目光时不时看向里厢,专注的样子,显得有些呆。紧皱的眉头,苍白的脸色,抿直的嘴唇,无不显示出这个男人忧心如焚。
鬼切立刻意识到这里有人正在生孩子,而且似乎是难产。
中年男人迟迟没等到好消息,终于忍不住失控暴躁起来。他大声怒骂,吼着叫大夫,屋外早就候着的大夫齐齐擦汗,匆匆往里赶,脚才跨过门坎,就忽听产房内响起一声清亮的啼哭。
孩子降生,中年男人一把推开众人,什么也顾不上地冲入产房。鬼切对女人生孩子可不敢兴趣,就站在厅里静观其变。
中年男人很快负手疾走了出来。只不过他的脸色可不像是初为人父的欢欣。他的神情很沉重,环视了一圈。主母生子是大事,产房外虽安安静静但仍旧是人多眼杂,意识到这一点,中年男人的眼眸里浮现了戾色。
这一切都落在鬼切眼里。他心里疑惑,想着在场所有的人都看不见他,便移步去了产房内。
床上躺着好不容易才诞下孩子的主母。婴儿摇篮靠近床边,小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专门照顾孩子的婢子婆子在一旁面色惊惶,颇有些六神无主。
鬼切走上前瞥了一眼,就这一眼,正好那初生的孩子也睁着一双大眼向他看来。鬼切暗暗吃了一惊。他发现,这小孩的眼睛竟是血红色,非常妖异,皮肤白皙嫩滑没有初生婴儿应该有的皱皱巴巴红彤彤,一道道金色的闪光的纹路在他的皮肤上缓缓流动,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些纹路蕴含着玄奥的道理,多看几眼就会让人感到不能承受其中的力量。
天生的异子,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幸运,这个异于常人的孩子没有被他的父亲抛弃。那位面容看似和善无害的父亲,将当天在产房亲眼见到孩子异常的婢子婆子产婆全部杀死,又在见孩子的异样几天后消失后,他将这个秘密深埋心中,连孩子的母亲都不知道。
这件事仿佛从没发生过。中年男人给孩子取名微漾,连上他的姓,这孩子全名舒微漾。
从此孩子一天天长大。他的父母给他百般疼爱千般娇宠。人人皆羡慕舒小少爷天生的富贵好命。
舒小少爷每天都开开心心,纵有忧愁不愉,也只是暂时的,很快他就会被人哄高兴。生活于舒小少爷而言,就像是一罐香浓的蜜糖,甜透了心。
只是这罐蜜糖很快被消耗得见了底。一夜之间,那个被所有人羡慕的孩子从云端坠落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可怜虫。
一个冬夜,月黑风高之时,一伙悍匪闯入舒家。为首的悍匪在其他匪徒收割性命之时,掐着舒小少爷的脖子,居高临下地对舒家的当家主人道:“交出藏真秘经,我便饶了你儿子的小命。”
舒家家主人怀里抱着已经被割喉死去的妻子,伤心欲绝。他抬头看着正在悍匪手里挣扎的儿子,眼里一片死寂。
“报应。”男人低低道。他带着无限怜爱地抚上妻子的脸颊,似自言自语地道:“漾漾是你十月怀胎满心希望的孩子,你拼死生下他,我实在不想让你伤心——我亲手安排小心翼翼地处理了那些人,不管他们无辜不无辜,我只想让你开心。没想到终究是遭了报应。”
悍匪头子听得云里雾里,听得其他人来报都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禁不住越发焦躁,手上掐人的力道就更加要命。他道:“快说!你是想让我先扯掉你儿子的一条手臂吗?”
男人闻言侧首看向自己疼爱了多年的儿子,他轻轻地道:“漾漾,爹爹要去寻你娘了,你若还有命可活,便记住你的仇人在修真界。”
说完不待悍匪头子反应,男人和他的妻子竟一瞬间飞灰湮灭。悍匪头子大吃一惊,急忙搜魂,却一无所获,这下他恼怒万分,再看手里没用的小兔崽子,一不做二不休随手将小崽子的人脖子一扭。
“一把火烧掉这里。”悍匪头子将舒小少爷的尸体扔垃圾一般抛开,“去找那天机子那老东西算账!他一口咬定藏真秘经在这家人手里,老子却连个屁都没找到!定是那老东西糊弄我们!”
悍匪来去匆匆,只余下满天大火肆意地吞噬着这昔日幸福快乐的舒家。
有人发现舒家的大火,召集人来灭火救人,然而火势已大,人们只能望着熊熊烈火叹息。没有人发现有个纤小的身影从烈火废墟里爬了出来,当他缩在黑暗中,远离人群远远望着曾经的舒家时,他再次变成血红色的眼眸里一片幽暗。
数道细小的金色纹路在他的皮肤上游蹿,凡是金纹爬过的地方,所有烧伤瞬间愈合。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轰隆,站在远处围观舒家大火的人惊叫了起来:“大冬天打什么雷?”
死而复生的舒小少爷猛地抬头盯着漆黑的苍穹,只见电蛇游动,闪烁的光芒将墨色的夜空照亮须臾,他能看见那正在翻涌汇聚的浓云,就像在酝酿什么。
他的神色顿时一白,露出惧色。
“我不是怪物。我是人。”舒小少爷神经质地念念有词,拼命地搓着他身上的那些微微闪光的金纹。
或许是受他意志影响,那些金纹竟都消失了。
鬼切看着那个刚经过了人生中巨大变故十分惶然的孩子抱头蜷缩着痛哭,为了不引来其他人,还只能压抑着嚎啕哭得撕心裂肺。
天上汇聚的浓云和游动的电蛇尽都散去,冷冷的雨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舒小少爷又冷又饿又累,从大火中跑出来,他的衣物早就被烧没了,此时此刻他竟是连一块蔽体遮羞的布都没有。
这就让他如同一只白羊,娇养出来的身体,很容易引来心怀鬼胎者的觊觎。
鬼切袖手旁观。在这诡异的地方,别人都看不见他,就算他想做点儿什么,也爱莫能助。
“诶,鬼切,你是忘了我的存在吗?”系统这时候突然冒了出来。
鬼切冷冷道:“你又想捣什么鬼?”
系统道:“你不能老把我往坏处想呀。”
鬼切冷哼了一声又道:“这是舒微漾的记忆,已发生的事,除了看着还能做什么。”
“嘿嘿——”系统怪异地笑了起来,得意地道,“鬼切,你别小瞧我——你所看到可不是什么记忆,而是正在发生的事。”
鬼切闻言一怔。系统补充道:“你从舒微漾出生到他家破人亡,应该看明白——修真界人人关注不知多少人渴望的藏真秘经就在舒微漾身体里。”
回想起那些玄奥神秘的金纹,鬼切道:“天授吗?”
“老天爷这安排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呢。”系统的话又开始多了。他叭叭哒哒继续道:“据这个世界里流传的说法,藏真秘经具体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说不定。它会不知原因的突然出现,又会悄无声息地隐没。凡人修士妖魔鬼怪都可以得到它,但拥有它后能得到什么说法就多了。有人说它能让得者心想事成。有人说它具有强大的力量,得它者能成为世间最厉害的人。也有人说它是个祸害,谁拿到谁倒霉,它一出现即代表乱世将至。”
也就是说藏真秘经究竟是正是邪,都没个定论。
鬼切道:“是藏真秘经让我回到了过去?”
系统点点头,正想拍马屁夸赞几句宿主真聪明,就听鬼切疑惑地道:“它让我回来干什么?”
系统耸耸肩,表示他也猜不出。
“我想你现在不用去管藏真秘经在闹什么——”系统指着那可怜无比还没从一番变故里镇定下来的舒小少爷,幽幽地道,“你难道继续干看着?不做点儿什么?”
鬼切不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个好人。
“他身上有藏真秘经,它不会让他死。”鬼切回想起最初舒微漾脚踩冰河追赶他差点儿溺死那一次,显然他当时的救助行为是多此一举了。
系统道:“你还真是冷酷呢。”
对于源赖光,鬼切从来都是冷酷的,他只在乎对方是不是死在他手里。
“看你这么不开窍——我们把刚才那个问题拽出来说说——藏真秘经为何要让你回来?”系统一副‘智商高到要破天’的样子,“你看看这位舒小少爷,爹妈没了,自己死后复活还变成了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他以为连天都要针对他!你说这样的凄惨,他一个少不更事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孩子,还有多少生的意志?”
一个没有生念的人,就算是老天一次又一次让他死而复生,活过来的也是一副行尸走肉。
藏真秘经是天授给了舒小少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这舒小少爷不好了,它大概也讨不到好。
舒小少爷生无可恋,藏真秘经的求生欲却是非常强烈。
系统一番话让鬼切明白了其中缘由。这下他必须出手了。然而鬼切也束手无策。
鬼切看向一边脸上几乎写满了‘求问我’的系统,很是平淡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系统等的就是鬼切这句话。他莫名亢奋地道:“我有办法。只要宿主你愿意帮忙。”
“说。”鬼切倒要看看系统的馊主意。
系统道:“你别忘了他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舒小少爷,可他也是你的前主人源赖光!你前主人的求生欲有多强,你应该最清楚!”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主奴,当然彼此的许多事情他们各自都很清楚。
但是他们之间抛开那些熟悉和信任,又是最为陌生和距离遥远的两个存在。
鬼切曾以为自己很懂他的主人,可最后证明他其实根本就没看懂过他的主人。
“我不清楚。来平安京之前,他当着我的面自杀。”鬼切冷冷道,“当时你紧跟着就出现,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很清楚他自杀是为了什么?”
系统被反问了个正好。他鼓起脸,没好气道:“你的倔脾气怎么又来劲儿了?我说什么得罪你了?”
一叠声敷衍的道歉很不值钱地被系统说了出来。他见鬼切没再继续追问,又道:“正常来说,转世投胎不会携带前世记忆。能够唤醒前世记忆的方法几乎都有违天道。”
说到此处,系统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鬼切的脸色。他接着道:“鬼切啊,你想不想跟源赖光叙个旧?暂时不喊打喊杀,大家都冷冷静静的——”
系统的话被鬼切可怕的眼神逼没声儿了。
“我没想错——你是想让现在的舒微漾恢复身为源赖光时期的记忆?”鬼切轻轻地道,他的手已经握在刀柄上。
系统连忙道:“只是一会儿,就是让源赖光了解清楚现状,然后让他给自己下个强烈的暗示,最后影响到舒微漾——只要舒微漾潜意识里有生念,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他见鬼切那神色似乎根本没放弃等他一把舒微漾关于源赖光的记忆恢复,他就一刀砍死人的打算,顿时头疼地道:“藏真秘经根本不会允许他死!你砍他千万刀都不顶用!说不定还会引来藏真秘经的反噬!你别忘了我们能回来是它的功劳!”
换句话说,鬼切一会儿把源赖光砍死,也仅仅能解个气罢了,除此之外屁用没有。
“好。”
系统以为自己还需大费唇舌,没料到鬼切突然答应了。
他松了一口气,摸摸索索一步三回头,就像在防备鬼切会突然反悔然后暴起一刀把某人砍死。
系统见舒小少爷现在的摸样实在有碍观瞻,就手一挥给对方套了一些勉强能遮掩遮掩的破衣服——他这完全是为了待会儿的叙旧能有个好的氛围。
当然,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两凑在一块儿哪里能好好聊天呢。
鬼切眼也不眨地盯着系统行动。
系统在周围施放了一个结界,专门用于屏蔽天道感知——他们正在逆天行事,最好别招惹这方世界天道的注意。
然后系统将手放在舒小少爷的头顶,霎时一团光芒将他们两个笼罩,片刻之后,系统收回手。
“他睁开眼后就会是源赖光。”系统距离舒小少爷仍旧很近,似乎并不打算稍稍回避这场叙旧,“只有你能看见我,所以接下来你无视就可以了。”
系统根本就不挪动脚。
鬼切冷嗤了一声。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舒小少爷身上时,正巧对方刚刚睁眼。
十二三岁的少年皮囊,稚嫩无比,然而当源赖光回归的时候,纵然是这么一副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身躯,他仍然能让人一眼分辨出他便是那个源氏第一人野心勃勃心思莫测的源赖光。
“好久不见,鬼切你想我吗?”源赖光不见半点不适茫然,万分从容地率先来个开场白,然后他不等鬼切做出反应,就又自问自答地道,“看我这记性——我的鬼切当然会日日夜夜地念着主人想着主人——鬼切,你说主人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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