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弈窜出去十几里地后才反应过来——他堂堂无愠真人居然怕一个小奶娃娃?!
而被拖成了一条死狗的仙剑兄弟也是满心费解:“楚弈,他修为不高,尚未至炼气境。刚刚你可以一掌拍碎他的脑袋。”
“还是个孩子。”楚弈回忆着陆轻羽的样子,发觉他好像没有想象中那般高深莫测,反而更像是个普通的稚童。难不成自己用灵蛾看见的那个陆轻羽是真的,而这个为了破布娃娃哭鼻子的是假的?
可惜现在再怎么想,陆轻羽和陆振理到底是从自己的巴掌底下溜了。出师未捷而中道泡汤的楚真人有点郁闷,跟尘觞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后,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声:“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陆轻羽若是算出我起死复生,我在这人间可就没立足之地了。”
“算出来又如何,只有我看见了。”尘觞竟一语中的,惊得楚弈打了个激灵。
对啊,算出来又如何?!谁会信无愠真人还活着!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雷劈死的,而陆振理又卖了他的“内丹”,笃定无愠邪道魂飞魄散,再无复生可能。陆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楚弈觉得自己简直活回去了,把屁大点事儿当成了风雨欲来的前兆,自乱阵脚不说,还在剑兄面前丢了威信。于是楚真人忙掸了掸灰,沉着冷静地负手低咳一声:“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尘觞替楚弈将跑开怀的外袍敛好,问道:“楚弈好像很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不死之身。可是修道之人,证道为圣后,不死不灭是常态。就算死了,夺舍、重塑肉体、重构魂魄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何楚弈如此惊慌?”
楚弈踮起脚,老神在在地在尘觞面前竖起一个手指头:“有一个笼子,里头有一百只白色的鸡,和一只黑色的鸡。大家都是鸡,但黑色的那只却总是融入不进白色的鸡群中,为什么?”
“因为黑色的鸡跟它们毛色不一样?”尘觞皱眉歪了歪头:“可是鸡就是鸡,它们会介意同类的毛色不一样?”
“那如果黑色的那只不是鸡,而是只不祥的乌鸦呢?”楚弈哈哈大笑,拍了拍尘觞的肩膀:“罢了,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接下来我们动身去洄州吧。陆家家大业大,我不能正面与之抗衡,我想私底下调查飞升失败的原因。而且...”
楚弈欲言又止,不是想瞒着尘觞,而是觉得北克山大长老的事儿,跟他说了也没用。大门派水深,真出了点什么事岂是他这个外人能掺和的。况且他自己的身份都见不得光,哪儿还顾得上别人。
*
决定好了去向,二人便于当日下午离开了小镇,沿着乡路慢悠悠地走着。尘觞想带楚弈一飞千里,楚弈却觉得不如脚踏实地好好溜达溜达。当初他沉迷修行,许久没“野游”看风景了。而刨去这层体面的借口,楚弈实际上是想平复一下焦躁的心情。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夏季的阵雨总是说来就来,毫不讲究。宅了小五十年的楚真人看着途径的稻田以及池塘,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抬起头用脸去接雨水,嘴里嘟囔着:“我又活过来了...真的是太烦人了。”
话音刚落,楚弈突然双眼一绿,被一片硕大的荷叶遮住了视线。尘觞居高临下地表达了仙人的关怀:“楚弈,好大的叶子。”
楚弈忙扭头去看池塘,果真发现几朵荷花“死不瞑目”地飘在水面上,想必是被剑兄在扭叶子时嫌碍事给辣手摧花了。楚弈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踮脚去戳尘觞的脑壳:“不省心的,好好的花让你糟蹋了。”
“叶子为什么这么大?”尘觞神情严肃地举着荷叶上下晃悠。
楚弈指向荷花:“因为它是荷叶啊!”
“可是叶子为什么这么大?”尘觞又问,并用手比划着:“为什么别的叶子这么小,为什么荷花的叶子这么大...为什么它们不一样?”
“因为...”楚弈看着翘起一条腿转荷叶玩的尘觞,差点没笑出鼻涕泡:“荷叶就是荷叶啊!荷叶就是这么大!你快别玩了!”
尘觞把腿放了下来,将叶子重新伸向楚弈的头顶:“我觉得,叶子大很好,可以给楚弈遮雨。”
楚弈哑然,抬起头看向尘觞,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总觉得他的眼神里带了一抹温和。雨滴无法浸染他丝毫,仅沿着他的轮廓朦朦胧胧地勾出一个透明的壳子,以至于让楚弈误认为仙人老哥在发光。
“你为什么留在人间了呢?”楚弈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么一句不入流的话,说出口便后悔了:“我是说...额...你其实挺好的。”
尘觞帮楚弈把黏在脸上的发丝掖到耳后,淡淡地回答道:“因为楚弈在人间。”
“合着是我的不对了。”楚弈失笑,见气氛有点微妙,忙用一万能借口岔开了话题:“我饿了。”
“烤鱼。”仙人双唇微动,郑重地说出这两个字。
楚弈沉默了一下后,又抬手去戳他的脑壳:“我刚觉得你挺仙风道骨的,你就打回原形了!我随口一提,你记得还挺清楚,下雨呢就想吃烤鱼?!”
雨猝然停了,圆滚的太阳攸地打云层里钻了出来。楚弈愕然抬头看向天空:“卧槽?”
仙人面不改色,掌心腾起一团火焰:“火!”
“不,这样烤出来不好吃的,得用柴火烤出来才好吃。”楚弈汗雨其涔涔地说道。
仙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树林:“柴!”
得,仙人老哥还挺执着!楚弈无可奈何,只得让他自己滚去捡柴火,然后挽起裤腿下池塘摸鱼。
尘觞举着荷叶扎进了小树林,步伐之轻盈甚至有些欠打。
楚弈忽然开始怀念被喊作“主人”的日子,那时的剑老哥要多乖顺有多乖顺,怎会要求他堂堂楚真人下河摸鱼。
不过饭总是要吃的,他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楚弈耐下心思,将双手放在水中,低声念了句决,水面便泛起层层涟漪,且一圈比一圈大,几个水球自水中升了起来,里头包裹着一条条小鱼。
“怎么都这么小...”楚弈不满,将鱼放开后又重新去找。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娃娃!好本事!”
楚弈大惊,扭过身去才发现岸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者笑呵呵地盘坐在岩石上,冲他招了招手:“娃娃,老夫有事相求。”
楚弈皱眉打量了老者片刻,发觉老者坐在濡湿的石头上却身不沾污,便知是位高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弈斟酌再三后开口道:“晚辈偶经此地,饥饿难耐,只想捉条鱼饱腹。若是惊扰了前辈,还请您见谅。”
老者捋了把胡子,心中暗喜。他被自家师弟逼着来参加那破竞买会,遇到的尽是群俗人,无聊得要命。谁知回程的途中竟看见如此天资卓越的少年,年纪轻轻得不仅懂“御水决”,还一眼看穿了自己的修为。这么好的娃子不拐回去,着实可惜!
“老夫真的有事相求!”老者忽然一抬衣袖吭吭哧哧地哭了起来:“陪伴老夫三四十年的酒壶不慎遗落进了这池塘中。老夫怕水,不敢去捞。娃娃你既懂“御水决”,能不能帮老夫这个忙?”
楚弈疑惑:“前辈知晓御水决却不敢自己下水?”
“实不相瞒,老夫早年溺过水,对这池塘害怕得紧。”老者眼泪汪汪地看向楚弈,语气之诚恳说得他自己都感动了。
楚弈耸肩,自感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便将神念散开,四下搜寻遗落水中的酒壶。刚看见三步开外的河底沉着个葫芦状的东西,脚下突然一软,也不知是踩了苔藓还是别的什么,让他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楚弈在空中翻了个个儿,试图矫正身子。然而很快他便发现,那所谓的苔藓其实是一根软绳,在水中如一条游蛇,先是缠在了自己的脚腕上,又顺着小腿爬了上来。软绳上明显附加了咒术,所到之处骨骼酸软无法聚力。
“无冤无仇得何必害我?!”楚弈大怒,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老者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玩大了,刚想站起身查探,一庞大的水球轰然窜出池塘,千斤巨石般席卷而来。老者忙撑开屏障抵住攻击,后脑勺上却突然挨了一记闷棍,若不是他炼体至顶级,怕是要被打个“映日荷花别样红”。
“闹着玩的!闹着玩的!”老者连道大事不妙,跳上岩石来了个金鸡独立,捂着后脑勺看向偷袭之人。尘觞漠然将柴火扔至一旁,恐怖的杀意猛然迸出,瞬间将老者足下的岩石隔空击碎。
“住手!”眼见着尘觞要暴露仙体,楚弈忙上前呵止了他,又面向老者难掩怒气地说道:“前辈可真是闲得慌,跟我们这群年轻人作对。”
“哈哈哈...”老者双手背至身后仰天大笑起来,虽然尾音里打着颤儿显然快要疼哭了:“老夫乃明尘宗清问峰主。你取回了老夫的酒壶,算是通过了试炼。老夫破格收你为入室弟子,如何?”
楚弈恍然大悟状:“明尘宗?”
“正是!”清问峰主又把脑袋昂得更往后了些,将眼中泪花憋了回去,心中开始想象这两个娃娃欢天喜地跪地喊师父的场景。
然而没有,楚弈也仰头哈哈大笑了几声,把清问峰主的脑袋笑低回来后,将酒壶放在地上指了指:“你看这个酒壶!”然后一脚飞踢。
酒壶噗地飞走了,清问峰主目瞪口呆地眺望着向池塘深处远航的酒壶,耳边则是楚弈那莫得感情的声音:“好了没有了。”
楚弈带着尘觞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他一个人怔在原地,隐约听见楚弈对尘觞说:“刚刚那个老匹夫撒谎成性,着实不是东西。你万不可学他。”
风中凌乱的清问峰主又静立了几秒,忽然从怀中掏出一面传音铜镜,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师弟!有人打我,还把你给我的酒壶踹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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