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你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通天有些纳罕,太一仍安静的站在墙头下,微仰面承着挥洒尘世的光辉,金色的眸子却似浸着半副烟雨,他看不懂在烟雨后头藏着的思绪,只是敏锐感觉到一丝挫败,这发现让他有点不解,斟酌道:“那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太一低声重复了他的话,后苦笑摇头,“我只在想知道,你看得到我吗,通天。”
看得到?
抬头望了眼苍穹上头挂着的太阳星,低头看着站在墙边的太一,“我想我没瞎。”
他的答案并未给太一丝毫宽慰,从问话起太一的眉头一直呈小幅度褶皱状态,像是被什么深奥的思虑所困扰,这种表情在他被大兄抽背草药功能时也有的,但这个问题很深奥吗?
通天有一瞬是困惑的。
将思绪从往事里抽了回来,虽那不过是前尘往事里较为边缘的一点,但总有些东西,哪怕过得再久远,依然恍如昨日。
他本不该放纵那些记忆的复苏,那些过往也合该跟着已故的故人一道埋葬,可他到底没做到,在他决定追寻真相的时候,那些被他刻意遗弃的伤痛也将一并苏醒。
而这,便是代价。
轻轻的移开了对视的目光,眼前的少年太一仍在等着他的回答,不逼迫却并不会放弃,只是静静的望着他,一如故人,太一也是这种性格,骨子里容纳了温和跟强势这截然相反的两点,想来这二者除了熟稔程度的不同外,那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秉性并不会因为天地易变而消磨去一星半点,若是寻常人通天自然不介意一剑糊到对方脸上,他向来不喜强迫,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有些人总是特殊的。
“灵宝。”他道。
不是不知道,故人早已湮灭在邈邈天际,通天很明白那是个什么概念,通俗易懂就是死得太彻底,彻底到连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余,他更知道,在这个时空里,除了他自己所拥有的记忆外,再也没有第二个痕迹会证明着东皇太一曾鲜明的存在过。
眼前的少年不是他的太一,通天心知肚明,可他分得清两个灵魂间的差距,却面对与故人像似的容貌时,到底有三分的宽待,这是移情,也是期盼,就像他期盼玉宸最后不要落得自己这般下场,他同样由心的祝愿着,眼前的少年太一永远不用变成那个向命运妥协的东皇太一。
看着少年太一眉宇间浅浅折叠起的痕迹,通天笑道:“灵宝,你可以这样叫我。”
“灵宝?”
少年太一低低唤道,那是一种疑惑的语气,他说得很慢,似是放在唇舌里嚼碎来细细分辨,片刻,那双金色眸子凝着通天,微微带着些不满,“这不是你的名字。”
通天勾了勾唇,“这不重要,名字只是你用以区分我与旁人的工具,除此之外,它再无用处,这般它叫什么,重要么?”
“或许对我很重要。”
眉宇间的褶皱被加深,少年太一看着通天,那是一种年少人特有的执着眼神,然通天并不是很在意,事实上他不想的时候,真没谁逼得了他,于是缄默在两人间弥漫开来。
半晌,是少年先妥协了。
“也行吧。”
轻飘飘的瞥了眼少年,通天忽而道,“与其研究无用之物,不如先说你的打算,我不喜欢被算计的感觉。”
闻言,金色瞳孔微微收缩,少年的表情略显诧异,不过他没有问通天为什么,显然知道问了也白问,直觉系最难搞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往往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不是旁人话语,例如少年太一,例如通天自己。
所以少年太一选择拉住初次见面的通天,而通天也清楚那绝不会只是因为一个眼熟。
“我最近遇到一个麻烦。”
少年是如此道:“感觉告诉我,你会帮我。”
看在我没被太阳真火蒸熟的份上?通天沉默了片刻,“感觉不是万能的。”话语间不自觉的带上了三分讥诮,即使他的眼神始终淡淡的。
“对,这就是一个赌博。”
少年认同似的颔首,话语一转,却道,“但我运气一下很好。”
通天瞥了眼悠哉得似乎笃定他会答应的少年,不经冷言,“一百次里,你可以赢九十九次,但现在是你唯一输了的一次。”
“为什么不帮呢?”
精致眉眼写出一点困惑,少年显然无法理解,“我看得出,那个麻烦的因果线上连着你的,咱们没有不合作的理由。”
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
通天静静看着少年太一,似乎透过这个躯壳看到了亿万年之后的东皇,又继续溯回望到亿万年之前的太一,然而不论是哪一个时间段的太一,那双金色眼眸里始终倒映着烽火,耳畔的兵戈之音总挥之不去,天道冥冥,因为他,东皇太一一生简直糟糕透顶。
他不知道这样的交集,好是不好。
“太自信,迟早会栽在这上面。”
“可你没有走掉。”
对上他的目光,少年的眼神无辜得很,当然,语气也很无辜,“我这自信也不算盲目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
通天低笑,唇边那缕的笑,似是湖面上缥缈而过的云烟,淡淡的,却也泠泠。
这次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扯来朵云,捡了个方向走去。
“你真走啊。”
身后少年的语速微急,在通天听来有几分质询的意味,有瞬间他会想,下句话会不会就是‘你这种做法不道德的啊’
不过,敢这样调侃他的,是他的太一。
停顿在原地,通天微垂着眼睑,良久,待他再度睁开时,瞳眸中已然平静无涟。
比起刁到不需要朋友的老子或是高冷得没朋友的元始,通天无疑是三清里最接地气的那位,他有朋友,还很多,有志同道合的,也有交浅言深的,不过大多数都是淡淡如水,唯有太一,他是通天年少时唯一的挚友。
便是圣人,这一生总有些事物是独一无二的。
在通天漫长的寿元里,前半生是昆仑一望无际的冰雪,后半生则是碧游紫霄里的冷壁,他这一生大多数时光过得甚为单调,却唯独少数——跟太一在洪荒四处游荡的时光是不同的,那是他记忆里最亮丽,也是最愉快的色彩。
通天有时也分不清楚,这样的留恋到底是对峥嵘岁月的追忆亦或是出自于对友人的怀念,但这本也无需分辨清楚,因为这二者总是息息相连,在生命最特殊的一个时期,欢笑与泪水里从不缺乏另一人的出席,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正因如此,与你相遇使我欢喜不已,也因如此,你我终局令我无法释怀。
有一瞬通天是真希望没那开始。
这样他就可以毫无心理障碍的与自己为敌,而自己,是输是赢,都无需为谁而愧疚。
“从光明想要拥抱黑暗那一刻起,不是光明毁灭黑暗,就是黑暗吞噬光明,二者本无法共存,可世上总有人如我这般的痴执不悟,就像飞蛾会扑向火焰,再多明知道又如何,它只是太傻了。”
梧桐林里的空冷犹存于身心,女娲的讥讽至今仍回荡在耳畔。
“明知很疼,却还是愿意放弃一切只为了拥抱一下光明的心情,师兄你不懂。”
其实也不是不懂,相反,他是知道的。
即使年少时候不懂,待得年岁渐长,慢慢也能在旁人只言片语中沉淀出真相,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太一作为朋友为此所付出的也足以令他动容。通天曾想,若将此事放在旁人身上,他大可感慨上一句‘感情真深厚’,亦不介意给予足够的补偿,然那并非是旁人,那是太一,他们之间的尘世纠葛,远非一句‘是我欠他的’就可以了结。
那样深厚情谊带来的负累,自天地飘零伊始,在看向水镜那一瞬间,他已然知晓,是他输,这一转身已是生死。
那些记忆时至今日仍沾着斑斑血迹,从第一面到最后一眼,他似乎都在目送中度过,由生离到死别,恰似轮回,他始终都默立于原地,无言无语。
曾试图抗争天命,于是用尽手段离开碧游,但迎来的却不是曙光,而是一道送命题。
在太一与妖族之间,他无需犹豫,在太一与自己之间,他也从未迟疑,可现在,在太一与洪荒之间,他能怎么办,当一个人的性命与整个世界放在天平上衡量时,除了亲履不周血海外他还能做什么?
或许他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点希望的,天道四九之严密,尚可有一丝变数,命运多无常,指不得真能生出一线生机也不定,也是可笑,那时的他终归不明白,一如很多年岁里观望着碧游的桃夭由花开到花败,最后萎靡于尘土,这早已注定的才被称之为宿命。
天命之可怕,其下众生的挣扎毫无意义。
可即使毫无意义,他也是会去的。
不过是他想离他更近些。
在流云消逝的间隙,通天有所悟,神情却清淡,恰似昔年不周山下,无悲亦无喜。
太一。
心底默默的念起这两个字,那段未曾释怀的过去,那份默然却又执拗刚烈的心意,那个曾并肩同游的故人,一切想念在久久寻觅不得的空白中慢慢汇集成一句简短的话语——
我想你。
然而身侧却空无一物,飘落于指尖的光也是虚的,并非是能握住的事物,也是到了那一刻,当往昔岁月如清风悄然自衣袖间滑过,这位高居云端的圣人才恍然发觉,这四周除了一缕游弋的云絮外,空无一片。
原来,他早已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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