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知道一点三清之间那破事的,对通天基本上都有这么个认知——这位圣人心忒宽。
要心不够宽也不会在元始拿诛仙剑给自己心口玩对穿后还费心为他谋算,就这,哪怕是通天教主一生黑的准提圣人也不得不写个服气。
但你说通天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这不见得,能修到混元修为,那都是从万千生灵中脱颖而出的,必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便是通天,他虽看不上准提的无耻,可也从不否认准提对目标的坚毅。同样的,准提他也的确是厌恶通天,作为头号黑的他可以在方方面面诋毁通天,但他必须承认通天很厉害,毕竟为了抗衡一个通天教主就出动了四圣,甚至连被他暗着坑了的女娲也不得不忍下私怨站到他这边,能做到这地步,真贬低了通天的智商,无疑是对其余五圣天大的侮辱。
若对付一个只有肌肉的智障也要所有圣人一起出动,乃至于最后还是靠道祖跟天道才彻底降服对方,无能到这地步,是真可以考虑自挂东南枝了。
综上所述,在准提看来,通天其人,智商是有,但这都不妨碍这货缺心眼。
两相矛盾的特质在通天身上糅合的极好,至于说为何,也只能说通天是活的很明白的一个人。
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世上诸事难全部顺意,故总做糊涂。
简单来说,对他哥那些糟心事,通天总在装傻。
感情这种东西到底是经不住太多计较的,于通天而言,在旧日光阴里他得到过一些东西,但也失去了更多,多到他面对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财宝时心中总是惶惶,多到他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贪心才导致了失去,这些情绪或许是障,却也成了通天的执念,于是到最后,他只想死死攥住了他心中最不容许失去的珍宝——血亲。
那是他唯一能拥有的了。
若抢走通天教主最后的珍宝,他是真的会拼命的。
这是真的。
通天真的很珍视他在这世上唯二的兄弟,珍视到他愿意拼尽心血去守护着他所深爱的。
而这需要付出代价里,他把自己算了进去。
即使如此,又有什么是不可以放过的?
毕竟您比我的性命还重要。
通天半阖眸,享受着茶香和风,并未言语。
“何意?”
在长久的沉默后,老子才缓缓的说了如此一句,似对通天那一番剖心毫无所动。
通天笑笑,似不在意,抬眸看着他的兄长,目光也端是温和,“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说心里话。不过您其实无须与弟弟这般兜兜转转的绕,您也知道,弟弟的理解水平比较合适摊开来说。”见老子未语,通天解释了一句,“您的无情道合该至臻了,现在与弟弟讨论懂情与否,这不像您会做的事。”大兄乌色的瞳眸里沉淀着很多涩晦的东西,他不知那是什么情绪,这世上本少有难被他所看透,却不巧跟前这位就是其一,但也不妨他陈述自己的想法,通天不擅长那些九曲弯折的行事风格,他更喜欢打直球,“欲抑先扬这种谈话方式,说来还是大兄教给弟弟的,弟弟知道之前那些话得反着听。”
老子并未反驳通天的推断,这是一种默认的态度。通天见此眸子一亮,丝毫没有被兄长算计的苦恼,双手交叠托着下巴,唇边笑意璨若桃花,“到如今大兄还愿意为弟弟耗费这番气力,弟弟,很开心。”
“你总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精明。”
说这话时,老子坐的不动如山,神情也淡淡无波,“西周灭了,你可知?”
这话题跳的有点大。通天忍下想扶额的冲动,自力更生的给自己斟了杯茶,他很给面子不继续做内心剖析,反顺了老子的意,凝神沟通天道。
得天道反馈,周幽王那堪称荒谬的一生自眼前回闪而过,这般情态与昔日为爱癫狂的商纣无二。通天表情一凝,问道:“破军星下凡了?”
“昔有商汤灭夏,后是周武伐纣,到如今西周覆灭,皆为因果,他自得走一遭。”老子一手摁弦,微颤的琴音袅袅绕梁,他道,“然,也是可笑。”
纵观历史,昔时夏桀为美色误国,后有商纣妲己兴酷吏,到今日为一笑周幽点烽火,命运往往以无比荒诞的方式在重演,这天地众生终逃不过情之一字,因情误国,因爱殒命。
的确,可笑。
微垂眸,通天把玩掌中杯盏,心有所感,长兄提起此事除以西周破灭宽慰他外,怕也是告诫——人间位高权重者尚且可在一念造成生灵涂炭,若那有着毁天灭地之能的混元大罗金仙也因一己之情而不顾天下苍生,这将会是怎般的惨绝景象?
兜兜转转,到底脱不得封神这怪圈。
有前科的通天略感无奈,很多人都觉着他在封神里的行为完全不可理喻,诚然他现在回想起来也没弄懂当时的自己都在想些什么,那段记忆一如他对兄长的仇恨,是如此的莫须有。
简直像假的一样。
端茶饮下,唇齿留香,大兄所用之物自然是极好的,好得心中的万般抑郁也被清香淡了三分,通天抽回那丝发散的神思,“诛仙阵是我为掌教需对截教门人的交代,而万仙阵,大兄那不是感情用事。”
即使遗忘了初因,通天隐约还是记的,在那段劫煞蒙心的时光里,纵使神志不清也一直存在着一个理由支撑着他走下去,但这个理由是什么,他是真的记不清了,封神的记忆总蒙着一层淡淡的血色雾气,他看不分明,每想细究迎来的便是一阵头痛欲绝,试了几次也就熄了从记忆中寻求答案的心,只是他大抵也是明白,这个理由与权衡得失,与道义气运,甚至与爱恨情仇皆无关系,又是说其本身就是所有理由汇集得来的集,所涵盖之大,囊括了所有,因此,或可将之称为信仰。
而信仰,从不需理由,心之所向,便足以。
若按此推导,被他所信仰的又是什么?
心中忽而滑过这么一道声音,沙哑至极。
“纵使天意如刀,我也得争上一争。”
捧茶的手一僵,通天微微蹙眉。
争什么?
并无回答,一切又仿佛回归了最初纠结的地方。通天眼神飘忽了会儿,才缓缓将心事诉之,“弟弟忘了些事,想来大兄也有察觉,故而还请宽恕弟弟没办法说个明白,毕竟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哪里能说得清。”老子清俊面容上并未因自己的话语而有所波动,通天也难以借此判断出他哥到底知不知道内情,得不到结果心底难免有几分沮丧,通天缓缓抬头,叹了口气,“若非要去分说一二,弟弟约莫只记得当时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退。”
“感情用事。”
老子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可说是冷静客观,“封神你之所以会输,只输在你不够心狠。”
额间微有刺疼,通天抬手揉额眉心,听得老子继续说道:“做事做绝,元始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分毫没学不到。”见通天想反驳,老子抬手止住了,直接说出个令通天顿时语塞的名字,“长耳定光仙。”
通天默然,良久,他道:“大兄,万物有生,这是弟弟的行事准则。”言至此,他自嘲一笑,“长耳定光仙的心性便是六魂幡下的一线生机。”
“为师长者未做出正确表率,也怪不得截教门人被坑,截教破败,有你之过。”老子如此评断,“依为兄看,对敌人保留生机的你,当得愚昧。”
通天骤然打断,“您是我兄长。”
老子眸子闪过一丝涩晦,“我未必想当你是弟弟。”
不是吗?通天微垂首,阴影将他那些波澜起伏的情绪一并埋了个严实,许久,他听得自己的嗓音响起,语调缓慢,却无比坚定,“可您是我兄长,过去、现在、未来,这不会改变。”
“寄望于情感的永恒原就是世上最虚妄可笑之事,天地尚且能易改,人心更是善变,玉宸你所深执着,实是尘世最靠不住之物。”
您是我的哥哥啊,这怎可相提并论。
话被埋在心底,并未诉之于口,唯有一抹痛色浸染眉眼之间,却也不愿显于人前,通天转过脸看向庭院深深处的殷红宫墙。
世人说,最高不过离恨天。许是因为离恨天太高,于是金乌的光辉也无法落入此地,昏白带着灰蒙蒙是这的主色调,比之洪荒的明媚,实则更接近于混沌,而那种混芒的白,看的久了,渐渐便与印象中的一幕重叠在了一起。那是一场雨,大的以为是天河又一次倾覆,厚重水流自屋檐垂直砸落构建起了一道帘幕,目光自内向外投去,隔着这白蒙蒙的幕,朱红色调的墙壁也被晕深了去,恍惚似血,看久了这深红晕色,最后看向整个天地时都以为是场血雨冲刷。身处无比相似的环境,通天甚至能隔断时间,嗅到记忆里那股子无处不在的血腥味。
三清分家的那个傍晚,昆仑是下过这样一场雨的。
自此元始最恨有水的地方。
而他大兄又何尝待见过东海的碧游宫。
红花白藕青荷叶,他们三兄弟到底是怎么走到这分崩离析的局面的。
通天心底泛起一点倦意,纵是极少却也沉得心痛。
因为在乎,所以容易被伤害。
也因为在乎,所以总说不在乎。
通天直直的望着他的大兄,“大兄,我信您,不论如何。”您都不会害我。未尽的心语浅浅刻画于心,被奉之若真理,不管世事怎般磨搓,他始终是这般认为的。
老子并不避讳通天的目光,以淡然回视,“但为兄的话你没听进去,因为,你不信。”那声叹息好似感慨,长而无奈,“为兄不骗你,那些话,都是事实。”
手指摩挲着盏的边沿,通天微微摇头,“这世上不只有言语的欺骗一条路。”
隐瞒、误导也可以达到同一个效果,甚至于更高明,也更不着痕迹。
而他的大兄,精通此道。
“那你可想过,师尊为何不出紫霄宫半步?又或者你可认真想过…”说到这里,老子的话突然停了下来,似是在静默的间隙中观察他的反应,只是他并没有给予任何反应,大抵老子本没期待他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东皇到底是怎么会死的?”
太一,因他而死。
一些个荒谬的念头在脑中一晃而过,大兄暗地里的意思,通天无法去相信,也不想去信,然而令他无力的是,那样的念头从不会因为他的不信而退去,像一颗种子散落在心田,借着老子沁凉似水的嗓音,慢慢生根发芽。
总有一天会生长出苍天大树。
他深知,却又无计可施。
“人族的王朝更替你可小看,但上古三劫呢,祖龙盘凤是个什么下场?巫妖高层又是些什么下场?你认为这世上真有例外吗?”
老子抛出来的问题宛如山雨欲来前阴暗的天,沉甸甸的乌云积压在山顶,逼仄得令人窒息。通天下意识看向他哥哥,在猝不及防之下,猛然对上了一双眸子,浓黑色的瞳仁近在咫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坠落其中的冰谷寒渊。
老子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他的近前,正俯视着他,“大道无私,故有父神的陨落来造就这洪荒大陆。”一手撑桌,老子倾身逼迫而来,通天避无可避,“如此你可曾想过,延续自父神的三清算什么?”
离得太近,交缠的呼吸落入耳畔便如响雷般清晰,也因离得太近,他能看得到老子那双迷离的桃花眸子深处那些不曾掩藏的怜悯,这样的眼神,一如圣人垂眸凝视着红尘里苦苦挣扎的生灵,一如凡人低头嗤笑朝生暮死却茫茫无知的蜉蝣。
“善尸有没有跟你说过,三清中,上清是不一样的。这于玉清如是,于我也是如此。玉宸你该是明白,作为上清的你原是最强的。”
俊秀的眉微微皱了起来,似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瞳仁骤然紧缩,通天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真狼狈呢,这模样。”
这一切老子都看在眼中,却难得的,那张素来淡然的面容上牵起了一丝笑意,“如果可以,真想把弟弟藏起来,藏一辈子就好了。”随着话音,老子几乎是以一种亲昵的姿态触碰到了他的弟弟,像是彼此尚未化形时一般,同源而生的三清天生就渴望着触碰到彼此,恨不得分分秒秒的贴近彼此,恨不得把彼此吞噬融为一体,这样的恨,本就不可理喻。
“天道向来以无情标榜大爱,故此,与天道同在的圣人也当以大局为重,你说对吗?”
近乎于耳语的一句呢喃,在通天听来却宛如开天后惊破寂静的一声雷,他僵直了身体,定定的看向他这位向来高深的长兄,似乎是不敢相信,又像是想极力去否认。
“果然你都不知道呢,这些,父神全部都没告诉你。”
在震惊中,通天侧脸回避了老子逼迫而来的目光,却叫冰冷的唇滑过耳廓,通天一哆嗦,肌理相触带来的那丝温暖并不曾停留太长,但那道冷冰冰的嗓音从无停止之意,老子还在说着,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调。
“有时候为兄真希望世上存在那么一个地方,能包容你的一切天真,我的弟弟。”
目光越过老子的肩头,极尽之处是宇宙胎膜,其外亘古不变的浑浑茫茫中是死一般的寂然。垂掩去眸中倦怠,通天静静开口。
“这就是大兄选元始的原因么?”
对通天的问话,老子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意外,但那丝意外一如烟雨,经不住从山涧吹来的风,很轻易就消散了去。老子默默别开眼,声音却放得格外的柔,隐隐有着些叹息,“选元始的从不是我,玉宸。”
听得此语,通天目光一颤,不自主的想要避却,但老子并不许,修长的手指透过单薄衣料紧紧捏住他的腕,这般举动令的通天一惊,但他并未再反抗,低阖双眸,任另一只冰凉的手抚上面颊,指腹自鬓到颊,描摹过唇线,缓拂于眉眼,若非老子的动作饱含着亲昵,他几乎要错以为此前长兄眼底浮动的贪婪是错觉了。
最后,指腹久留于额间,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微不可觉的叹息,“元神虚弱,灵识淡化,为什么你从不爱惜自己一点。”温柔的嗓音落在耳畔,他却始终瞧不见他的神情,但他能感觉到,细腻的温柔深处,是令他心沉的悲伤,“这样的你,叫为兄如何舍得。”
颤颤开口,几番话语终是语塞,通天默然。
“但还是很高兴,终是能见上一面。却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不过,也好,趁还有时间。”
山雨总来去突然,那样的柔软情感来的太快去的也很急,一切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模样,老子骤然冷淡下去的声音在通天耳边响起。
“不要再寄望于人心的永恒了,玉宸你是知道的,不想受伤,你最好不要去在乎任何人事。”
“这,是为兄给你最后的忠告。”
到得老子的话音落下,通天面上的表情已然沉淀成了一种冷漠,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看着他的长兄抬起手,看着那只熟悉到每一寸肌理都曾触碰过的手搭在自己心口之上,像是烙印下什么东西,一阵又一阵疼痛紧接袭来,这样的疼痛到了极致,浑身已然麻木到没有感觉,仿佛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仅仅凭着一口气支撑着这副躯壳等待着最终的结局,由身到心的,通天感觉到了浓重的疲倦,但可能是老子今个儿说的事情太多,多的诸如怨恨的情绪都在疲倦中被消磨殆尽,到如今,通天甚至还能平静的开口问道:“看来您是知道的,那大兄您能不能告诉弟弟,弟弟之前的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或者您告诉弟弟,弟弟的记忆在哪?”
“既然已经失去的,那就不要再去追回来了,舍了吧。”
“你本就不该回来的。”
通天看过去,他的大兄就站在那,一如往昔的风华无双,只是那双桃花似迷蒙的眼眸如今冷清得失却了所有情感的颜色,苍茫茫的,什么都没倒映入其中,又什么都映入其中。
“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大兄……
沉重的倦意终于成为压垮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使再努力的想看着这个人,眼前的光亮也离他的世界越来越远,就像他无数次在若真若假的幻觉中看到的,那一线天光在渐渐远离。
而他,如坠深渊。
浑浑噩噩中,他骤而忆起了很久远的过去,是他还未化形的时候。
“大兄,离恨至高与冥河极底是不是很远?”
“不远。”
“那是不是吹一口气团子就能滚到了呢?”
衣袖微拂,白衣青年伸手气团子揽入怀中,“玉宸是想离开吗?”微寒的怀抱阻住了四面来风,大抵是抱得紧,衣襟间若有若无的冷荷息香也沁入心扉。
“和大兄在一起不好吗?”
广袖遮挡住了他外探的目光。
终于,黑暗吞噬了天光。
他的世界也迎来了无尽的暗色。
但那淡淡的冷荷气息仍萦绕于鼻尖,恍惚记忆里兄长怀抱的温柔也不曾远去。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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