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亭。
两人相对而坐,一白一红,宛如天地初开时候的清浊,泾渭分明。
“想明白了?”
老子身上的袍子换了件,通天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若非没看到袍角突兀的红艳艳,他是真没发觉他哥换了件衣服。给自己倒了盏茶,通天斟酌了下腹中词句,缓缓道:“那个香很不错。”
信手拨了下膝上古琴的弦,在泠泠音色中,老子淡淡扫了他一眼,“不过是某些人闲得慌罢了。”
这般说这是善尸自作主张?
“善尸是个爱凑热闹的,我知道,不过我不信他有无中生有的本事。”微微一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也变得格外的坚定,通天看着他的兄长,问道:“大兄您到底瞒了我什么?”
“只有未知才会被期待,活着总是要给自己留一点意趣味的。”老子似毫不察觉,“你自己的话,你莫不是忘了?”
欸,都这么多年了,我不学卜算之术的事,您老人家还记得这么清楚。通天叹气,“真不能跟我说?”
老子摇头,俊美面容上一片淡漠,“受人所托。”
大抵是知道再问下去老子不愿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通天干脆也不去问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唇齿留香,通体舒畅,就着微淡天光,通天眯了眯眼。
这倒引得以为通天会继续威逼利诱的老子多看了他一眼,“时至今日,你竟还信我?”
“也无所谓信与不信。”双手环握茶盏,通天轻轻叹了口气,“按理,经了那些事我是真不太敢信谁了,可大兄……”似有些懊恼,也似是无奈,通天的神情蕴着百般复杂,未了他低低笑道,“我的心信着您,弟弟能有什么办法。”
通天半阖眼,他的确有很多疑问想知道,例如他失去的记忆,例如他对老子毫无保留的信任,又例如……他删号重修的莫名遭遇。
大兄一定知道什么。
他有这种感觉。
“在遇着善尸前我本想试探您一件事,您说,为什么弟弟会有您已经失去您想得到的东西这种想法,又或者说为什么弟弟会笃定有这件事,明明我对此毫无印象。”
“所以,你现在还想知道?”
老子的眸子藏在晦涩光阴之间,难以分辨其中悲欢喜怒,却莫名叫通天心底一酸,他摇了摇头,“不想了,您有您的秘密,也有您的难处,弟弟只要相信,大兄不会害我,这就够了。”
老子意味不明的笑了声,通天有点不喜这般气氛,看着老子膝上的琴,忽而道:“是以前那方?”
如果这事换做是元始或者伏羲的话,他们大概会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介绍一下这个琴,但他大兄委实不是那种浪漫主义色彩浓重的人,做人偏向于务实主义的老子对此只是很实在的说道:“大概是。”
大概啊……
大兄,如果你改掉你那有首例就绝对不多费一点心力搞创新的毛病,你就不用在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摸出个大概是的东西了。多看了一眼那方琴,通天想起老子似乎多年不碰琴,他有些奇怪,“怎么突然想起了?”
“修心。”
通天诧异,“大兄也有烦恼?”
“通天。”老子沉默了一瞬,“方才听的曲子,感觉如何?”
“……”想了一圈词汇,通天有些悲凉的发现自己跟老子一样都是实用主义的人,而且他礼乐上的艺术细胞少的可怜,“我听得出个乱字。”
“除此之外?”
通天沉吟片刻,后还是摇摇头,“听不出来了。”
老子轻叹息,“通天,你不懂琴。”
隐隐中,这一幕是让他有些熟悉的感觉,仿佛很多年前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他一向是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大兄的意思是…”
信手拨弦,老子轻声问道:“经了这么多,通天,情这一字,你到底又懂多少?”
我?
通天茫然的看着他哥,他的大兄有着世间最淡漠的面容,不同于哥哥的冷峻,大兄永远都是那般的淡然,似胜券在握,似从未上心,横看竖看都改变不了对他的第一印象,但细细甄别起来还是有一点与这淡然格格不入的——大兄他生了双桃花形的眼,就是那被世人称为生来风流胚该有的眼型。这般一双眼,不管嗔痴喜怒,眼波里流转的永远是那种迷离情意,似醉非醉,宛如一树盛开的桃花妖娆,教人迷了眼蒙了心,至此魂牵梦萦,久久不能忘怀。
如今这双随便看谁都能看出三分情意来的眼正定定的瞧着他,但他真的难以从中看出什么情意来,只因这么双眼恰好安在了他那太上忘情的兄长身上。
其实能把情眼的缠绵秋波变得跟冰碴子差不多,他大兄委实是个人才。
但现在这人才正拿着这杀伤力无穷的眼眸瞧着他,还问他懂不懂情,通天深觉荒谬,但大兄话他却不得不接。顶着这很有杀伤力的眼神,通天呐呐道:“伏羲当初不也说,我不合适琴么?”
“伏羲…”老子的叹息消失在娓娓琴音之中,“他同你这般说的?”
“是。”
话题转到了伏羲身上,记忆仿佛被打开了某一个开关似得,通天想起了那个温和君子般的朋友。
伏羲性格爽朗,不太看重身份地位之说,跟谁都处的不错,这也是通天跟他交好的原因之一,虽然在通天印象里大多都是伏羲一脸嘚瑟的跟他晒妹妹炫媳妇的场景,这一度让他感觉自个手痒痒,不过那种松快无忌的时光到底不长久,这都在不周山下结束了,伏羲与女娲的缘分,他与太一的情谊,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劫灰,一并纷飞在延绵战火里。那时女娲抱着他的哥哥,麻木的对他笑道:“难受又如何,你还是来晚了呢,三师兄,你看,哥哥死了,东皇他们都罹难了,为什么,你还活着呢?”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或许是真不懂情,这话伏羲跟他说过,女娲也跟他说过,乃至于太一生前也跟他说过。
事后他陆陆续续翻了好些徒弟自凡间带回来的爱情话本,每每阅览至那或‘生死相随轰轰烈烈’或‘爱恨幽怨酸楚难舍’时,他的确无甚感触,乃至于略觉寡淡,对通天而言,难过就是难过,可他到底生不出更进一步的激烈情感。
他所有的,是看遍万水千山后,举目四顾皆茫茫深切寂寥,以及目睹繁华落尽后,于漫漫长夜辗转时的难堪深寒。
女娲的心情,他虽也有感同,却不同于二人间的爱情。
他只是寂寞了。
深深的、无法掩饰的,感受到了这份寂寞。
通天了解自己,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伏羲与女娲之间平平淡淡却在细节处更显珍重的爱情,他曾一度有过艳羡,可惜他没有遇到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人,紧接着又目睹了伏羲女娲之间的缘灭,这般的错失终归是在他们这些知情人眼中落得一声唏嘘满心怅然。
对女娲,通天的印象是终止在娲皇宫。
青灯,冷殿,梧桐林。
曾经无比骄傲的师妹如今沉睡在枯叶萧瑟处,似乎是真的想要沉寂在光阴深处。
这些年,女娲对伏羲的思念他都看在眼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拂去肩头落叶,终究还是把消息带给了女娲,“天皇已经归位,不去火云洞看看么?”
“女娲与哥哥的缘分仅此一世。”
女娲沙哑的声音缓缓在死寂中响起,“他不是女娲的哥哥,女娲能见谁。”
那个萧瑟雨落的梧桐林里的对话,是通天最后一次见到她。
同样的那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疲倦,在体会过深寒寂寞后,纵使修为高绝,通天仍是生了丝怯意,消了些蠢蠢欲动的念想。
在静默的一隙,通天想了很多,多的他似乎明白了,然而他却知道其实自己半点也不懂,未了,通天捡了一个最不关己的问题,“娲皇天至今仍封闭着么?”
老子微微侧过脸,这句话的语调深处隐隐窥得见一丝怅然,“到了如今,你认为她还想出来么?”
通天茫然了,一如很多年前,“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通天,问这话的你确实……”少顷,老子才微微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懂。”
“大兄懂?”
“我有琴。”老子是如此回答的,“自然是懂。”
隐隐约约是觉得一些字的读法含糊的失了准则,于是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也换了一个意思,那是一个他不曾体会过的意思,通天不语,沉吟片刻后,他举杯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弟弟是不懂,但若这是兄长所希望的,我可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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