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草木长势甚好,清香浮动其中,端得上清雅二字。
这景观熟悉得紧,于通天而言,哪怕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想要去的地方,脚下步伐一转,便在茂盛的草木间寻到了一条不知名的小径,当他穿过庭院深深时,忽然“碰”的一声在耳边响起,只见一物么朝着自己这边滚了过来,撞到一旁的树根才停了势头。
停住前行的脚步,清新草木香味中多了一丝酒香,看着处在自己不远处的物么,通天微微皱眉。
那是一只棕黑色的酒罐,启了封,尚能看到些许清酿从罐内滴漏出来。
“不能就不要去试。”
轻轻浅浅的声音中藏着一丝无奈,听着虽是责备的话,却被说得格外的轻柔,如涓涓细水,哪怕是冰山初融的第一抔雪水,也带着沁人心脾的温柔,“太一撺掇几句你就真听了,怎就不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这是……
眸色愈发深沉,通天侧过脸,望向发声的地方。
太阴星高悬于湛蓝苍穹,清冷的光色投射而下,幽幽的照亮了回廊,回廊台阶之下一丛丛的白玉兰绽放在夜色之中,雪色花朵点缀在深浓尽黑的苍翠之间,颜色在对比中显眼了起来,而同样显眼的,是站在阑干边一身白衣如雪的青年。
雪白衣衫被打理的严谨得不能再严谨,连青丝也被束得分外严谨,仿佛是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不规整。此月、此花、此青年,合起来本该是一幅风雅又不失严谨工笔的月下美人,只可惜青年脚边撂了几只酒罐子,生生将严谨画风瞬间打破了去,添了几笔风流的趣味,却也有些格格不入。
因着眼前的豪放作风显得略不符合自身审美,青年俊秀的眉宇似乎压抑着阴翳,他低声问道,“玉宸是喜欢么?”
同在幽静林深处,被青年唤作是玉宸的少年倚栏而坐,一身红色的袍子被酒水浇湿了一半,手里还拎着一只酒罐子,显然那些酒罐的出处在这。少年白净的面容因着酗酒浮现晕红,散散漫漫的,已然是醉的不省人事,当听到青年叫自己的名字时,少年勉力的张开眼,声音里头还带着几分迷茫,“哥哥?”
伸手取走了少年手中那只感觉随时要摔地上的酒罐,青年训斥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眉宇间的无奈深重了几许,本在月色浸染下变得冰冷的眸子映入红耀耀的身影时候总是多了些红尘的烟火气息,“下次不许喝酒。”待青年说完,少年不知是不是醉的太厉害,脑袋不受控的随着重量歪到了一侧,眸子半阖着孕生出薄薄一层水雾,看向青年的眼神里有点撒娇的味道。
“你……”刚刚下定的决心在动摇,这句话青年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他坐了下来,先将少年松散得都看到脖颈锁骨的衣衫从里到外都理了一遍,等理得顺眼了方才满意的收回手,“喜欢不是不可以,不过最近你得呆在昆仑,听话。”
这句话内容含量有点大,大的少年完全凝不起心力去想个明白,一消耗心力困倦便袭了上来,少年含含糊糊的应了声,终于抵抗不住的合上眼,连身体的平衡都把握不住,直接就朝着地面栽了过去。也幸好青年手疾眼快搂住了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才没让弟弟跟地面亲密接触。
青年坐的四平八稳,顺带一手便将弟弟限制在怀里,防着弟弟翻身一咕噜的滚到那个旮旯里,而这一切少年都不知晓,他只是在睡眠中感到了熟悉的气息,惯常性的用脸蹭了蹭青年后,便很自觉的在青年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彻底睡过去,动作熟稔到了一种天经地义的地步。
低头看着衣襟上刚刚蹭上去的酒渍,青年面色一沉,有一种名为嫌弃的情绪浮现在冰雪雕琢得面容上,仿佛这是什么难耐的无可忍受,只叫他想立刻离去沐浴更衣的事情,然睡梦中的少年似有所觉,含糊的唤了声哥哥,很自然的就把青年的一只手拉过来往怀里一塞,然后紧挨着自己的兄长,及其依恋的继续睡过去。
“真是……不能总这样啊。”
青年的抱怨声很低,似乎对弟弟这般犯规似的作为感到无可奈何,这样的情绪使得他越发怪罪在喝酒这件事上。青年望向了对面,那里坐着一人,同样是穿着白色衣袍,披肩的银丝却将面容有三分相似的两人区分了开,青年说出口的话蕴着一丝责备,“大兄在一边也不管着些,玉宸那点酒量,醉酒后又这般…”似乎是觉得弟弟醉酒后的模样相当难以描述,青年筛选了很多词汇,好半天才憋出了一个,“成何体统。”
“左右没醉倒在外人跟前。”白衣雪发的男子放下正斫着的琴,他仿佛一直就坐在这里,却从头到尾都没有管过幼弟的酗酒行为,放纵的只当没看到,“他想,我也不愿拘着。”说到这,男子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抱着少年的青年,“玉宸虽是好奇心重了些,不过分寸他还是懂的,浮黎,你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没有作答,流风悄然弹落枝梢的水露,少顷,青年缓缓唤了一声,“大兄。”
白衣男子微微抬眼,默然的间隙中,青年低低沉沉的嗓音出现在夜色深处,“红,不详。”
目光在少年那身红的似火的袍子溜达了圈,在看到被酒水晕染开后胜血的一大块后,男子的神情仍全无变化,连应答都显得有些可有可无。仿佛没听懂青年话中的潜意思般,男子低下头继续摆弄那方琴,等到长久的寂静中渐渐生出一丝令人感到烦躁的情绪时,他方才淡淡说道,“但你改变不了。”
手臂微微收拢,青年把怀里的弟弟抱得更紧了些,“玉宸是我的弟弟。”
“又如何?”
“他是我的弟弟。”
青年垂下的目光里有着极淡的柔软,那样的情绪被极力克制着,是内敛的,落入旁人眼中怕是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但同源兄弟,通天如何看不出来,那样温柔得叫他不愿再去多看一眼的神情,分明是没有成为元始天尊前的哥哥才会有的。
通天移开了注视的目光,视线恰好落在了回廊边角处的一丛白玉兰上,点点白色缀在葱郁的墨绿间,白得万分纯净,仿佛不染丝毫裂痕污垢,他看得入了迷。
他晓得这是梦。
可为什么会梦到那时候的兄长?
明明……那些纯净无暇不曾沾染封神战火的美好旧事本该被埋葬的。
“你很害怕。”
耳畔蓦然的落进了这么句话,通天略诧异的抬起头,声源处,是他大兄温淡如水的面容。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心中的担忧,大兄当真没有?”眼里承载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元始苦笑,“大兄,如果……”
“不会有如果。”
他大兄用着一贯是冷淡的嗓音这般说道,“我一直都在。”
大兄……
“嗒!”
迷梦终止在更漏的滴答声里,那些个前尘往事再度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了无痕迹般的大梦一场,也只有通天自己知道,他困顿在名为‘棠棣’的迷障中,未曾离去。
披衣起身,环顾四周,此前他拒绝了善尸去庭院走走的提议而选择在殿中休息,现在也不知道善尸去了哪,身侧旁多了一只青铜香炉,未尽的香料还在燃烧着,明明暗暗的星火依稀蛰伏在苍白灰烬中,通天渐渐能从那股子温淡的味道中闻到一丝安然,大抵是他不够了解,这香的功效怕不仅于此。
你想告诉我什么?
置放于膝的食指轻点,通天如是想到,在这香气漫溢的宫殿里,呼吸间微微能感觉到一丝憋闷的感觉,却不知是不是梦中唤醒的情感尚有三分停留在心胸中,他仍旧有些恍惚,恰逢半页开启的窗外有流风悄然而入,鼻尖充溢的香味渐渐被草木清香取代,通天慢慢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回过神来,踱步走到那扇窗前,推开剩下的半页,入目的第一眼,是一棵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善尸之前说过的话蓦然在他耳畔回响,久久不去。
“…本尊曾以为,只要把弟弟护在身下便能避却尘世迫害,保得他一世长安。”
“想想的确是有些狂妄,但这般念想无关实力,也无关身份,更与那些责任承诺毫无关系,本尊他只是单纯的希望,作为一个兄长希望着——不论如何,弟弟始终无伤无碍。”
“约莫本尊错了,大错特错,他的弟弟终究是在他无法顾及的某一刻,为着个无关紧要的人,弄得一身是伤。你可记得,东皇死后你是什么模样?我想你大抵是没留心,不过我却记得当年本尊的那种心情。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那样冷漠的人也是会如此恨毒一个人的。”
在那些个话语的间隙里,他正好看到了一片叶子脱离了枝头,不管叶子是多么的轻,也不管时间过得有多么的久,那片叶子终究绕不开坠落到尘埃底的宿命,而善尸唇齿间吐露的每一个字感觉都在加快叶子跌落的速度,通天突然生出了一丝对世事的难耐,仿佛心也随着叶子飘零,每一刻都能发现那一线天光在远离,而自身已经无法再回到上面去了。
“直到那时本尊才恍然明白,原来,哪怕竭尽所能也不能将一个人完完全全的遮蔽住,自身所给予的庇护,终究只是一纸伞面,挡得住飘零的烈日冰雪,却无法阻止四面袭来的风霜。然而圣人的光阴又漫长如斯,这浮世万般挣扎又总脱不得一个劫字,他的弟弟终究是要受尽苦痛,而他对此却是无能为力。”
“虽然本尊什么都不爱说,什么也都喜欢藏在心底,但我还是希望你明白,不管本尊做了什么,他心里大抵比谁都要难过。”
“所以请始终相信,他爱你,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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