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开, 粲如朝霞。
蔺北行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想去碰触一下那花蕊的娇艳。
刚刚俯身到一半, 他猛然回过神来, 硬生生地别开了脸去。
脸上的胡子还没剃掉呢, 而且, 这样轻薄了佳人,可能会把萧阮吓到, 只怕萧阮以后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不行, 今晚还不是时候, 太唐突了,等他慢慢把人诱入陷阱,再雷霆一击。
“轻轻,你闭着眼睛干什么”他哑声问。
萧阮的眼睫轻颤“你你快离我远些,有话好好说”
蔺北行痴痴地看着她, 抬起手来想去碰触她的脸颊,可伸到一半, 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只是随着轮廓虚虚地抚摸了一下,便按在了墙上。
“轻轻,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了胡子吗”他喃喃地问。
萧阮又羞又气“不想知道了,反正你不留胡子不好看, 留了胡子更难看。”
蔺北行的眼神一僵, 脑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幸好, 他今天蒙了面巾, 萧阮没法看到他这一张留着络腮胡子的脸。
“你你走不走”萧阮恐吓道,“你再不走我真的要叫人了。”
蔺北行定定的看着她,语声平静,平静得让人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两年前,我从京城出来的那一天起,便在心里发誓,我一日不能手刃仇敌、一日不能重返京城正大光明地站在你面前,便无颜以真面目示人,”他顿了顿,俯身在萧阮耳边一字一句地道,“轻轻,我回来了,所有属于我的东西,这一次,我都会一件不落,全部亲手拿回来。”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姑娘,书我怎么也找不到,只有这一本冯说观止。”禾蕙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
温热的吐息还在耳畔,身前却早已没有了人影。萧阮靠在墙上,定定地出神。
“窗户怎么开了”禾蕙连忙过去关窗,“小心着凉。”
萧阮轻轻地“嗯”了一声。
“咦,二姑娘,你怎么脸这么红”禾蕙有点慌,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受了风寒吧”
“没有。”萧阮不自然地撇开了脸去,“走,我要睡了。”
蔺北行几个起落,从屋檐上倒挂金钩上了屋顶。
没一会儿,萧阮和她的婢女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去了卧房,又过了一会儿,卧房的灯熄了。
再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恋恋不舍地借着夜色离开了公主府。
今日不是杨泽冲当值,他进出公主府比上一回顺利了很多,一翻出围墙,守在外面的陈碑之和贺平宁便迎了上来。贺平宁的左侧耳根前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当时他九死一生逃回西南的时候,脸上的伤口都化了脓,十分可怖,这两年在段琪安的妙手下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陈碑之这两年身上的伤也不少,有一次为了救他后背中了一箭,差点也一命呜呼,幸亏有段琪安这个神医捡回了一条小命。
三人一碰面,沉默着一路前行,不一会儿就进了他们落脚的一家客栈。
早有下人为蔺北行备好了浴汤,等蔺北行洗了澡出来,贺平宁和陈碑之居然还在,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殿下,你真的要亲自进京送年礼吗”陈碑之忧心忡忡地问,“不如由属下代送如何就算你想要把萧二姑娘娶回靖安王府,也用不着亲自过来一趟,这太危险了。”
贺平宁的脸色阴沉,却一语不发。
蔺北行只是笑了笑,若是让人代替他前来提亲的话,只怕他永远都娶不到萧阮。周荇宜和萧家怎么也不会放萧阮离开京城、远去西南,而萧阮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在床上坐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心里颇有些舍不得。
陪伴了他近两年的胡子,再过几天就要剃了。
不过,必须剃掉,谁让萧阮不喜欢他留胡子的模样呢。
“我意已决,不容更改,”他淡淡地道,“你们不用多说了。”
贺平宁苦笑了一声“殿下,我知道,什么事情只要和萧二姑娘扯上了关联,你就不再是你了。”
蔺北行眼神锐利地瞟了他一眼“你既然知道,那还啰嗦什么。”
贺平宁有些忍不住了“殿下,我就不明白了,西南有这么多好姑娘,为什么你就一个都看不上为什么就非得她萧阮呢要知道,出主意把你困在京城的,是她祖父,要是你留在西南,王爷又怎么会被西戎王害死要知道,两年前拦截你的,可是她的二叔萧涵啊她把你从京城带出来的心意叵测,你难道能放心让她成为你的枕边人吗你就不怕她到时候对你曲意奉承,背地里却和今上暗通消息,让你从此寝食难安吗而且,这一年多来,人人都说她是在等那慕呈青回来定亲,你非得要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女子吗”
他的声音压低了,却字字犀利,化作了一枚枚利剑,刺在了蔺北行的心上。
在西南的这两年,蔺北行在刀尖上舔血,看多了生死,性情变得越来越狠戾无情,唯有“轻轻”这两个轻飘飘的名字,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柔软。只是,衾冷衣寒时,他在脑中一遍一遍过滤萧阮的一言一行,除了两人之间一想起来就能让他嘴角露出笑意的往事,偶尔也会泛起一丝困惑。
为什么萧阮会这么早就知道西戎王有异心
为什么萧阮会三番五次让她提醒父王
为什么萧阮会冒着被启元帝处置的危险,这样把他送出京城就单单是因为朋友之间的义气吗
为什么萧涵会这么巧,刚好在同一时间追缉他
他相信萧阮不会害他,但这些困惑却左思右想找不到一个答案。
贺平宁说的话,别的他都可以不在意,唯独最后一条,他几乎从来不敢去深想。
要是萧阮这两年还没有定亲,真的是在等慕呈青,那他该何去何从是放手成全这两人,还是要棒打鸳鸯,强行将萧阮抢回西南
“平宁,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陈碑之一脸忿忿地接过了话茬,“你怎么总和萧二姑娘过不去萧涵是萧涵,和她有什么关系慕呈青算什么,我们世子英雄盖世,他拿什么和世子相提并论二姑娘当然是喜欢世子的,她可是为了世子被陛下下了半年的禁足令,你怎么还成天怀疑来怀疑去,这也太让人寒心了。”
贺平宁冷笑了一声“禁足令算什么又不伤她半根毫毛,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不可能,二姑娘不是那种人。”陈碑之斩钉截铁地道。
“你”贺平宁气恼极了,“我看你也是被下了蛊了,成天二姑娘长二姑娘短,你要知道,出主意把世子困在京城的,是她祖父,要是世子留在西南,王爷说不定就不会被西戎王害死萧钊和我们靖安王府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这样,让王爷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萧钊是萧钊,和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关系要不是萧二姑娘,世子那有这么容易就能出了京城可能要连王爷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贺平宁,你这样我就有点看不起你了,把男人之间的帐算到一个弱女子的头上,算什么英雄好汉”陈碑之一脸的鄙夷。
“好,那你说,如果萧阮她成了靖安王府的王妃,到时候我们和陛下、萧钊这里起了冲突,她要帮谁”贺平宁恼火地问。
陈碑之语塞。
“够了。”蔺北行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争论不休的两个人立刻不出声了。
这两年来,蔺北行的威望日重,令行禁止,底下的将领们见了都噤若寒蝉,贺平宁和陈碑之是一路跟着他的心腹,平常还敢和他顶撞一两句,但若是沉下脸来,是绝不敢造次的。
“明日出城,等年礼到了,正式入京觐见天子。”
萧阮一夜没有睡好,梦里都是那个长满络腮胡子的虬髯汉子。
一会儿那汉子从火光中跳出来把她救起,一会儿又朝她疾言厉色地怒喝,一会儿虬髯汉子的脸和从前蔺北行的模样重叠了起来,朝着她温柔地叫了一声“轻轻”
醒过来的时候,萧阮的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躺在床上出了一会神,她有些怅然。
从前那个处处照顾她的蔺大哥,这是再也回不来了吗为她下紫薇雨、为她捉白毛团儿、为她装鬼吓人、为她亲手雕刻了印章,还为她放白毛团儿花灯
现在的蔺北行,实在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一会儿对她这么冷漠,一会儿又对她举止暧昧,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什么“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要亲手拿回来”,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
她甩了甩脑袋,赶紧把这个阴魂不散的蔺北行抛诸脑后,琢磨起另外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来如果照蔺北行所言,萧钊和萧亦珩现在岂不是很危险要是早知道那李玉和流窜到了江南,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萧亦珩和萧钊去冒这一趟险的,上一世萧亦珩就死在叛军手中
心神不宁地吃了早膳,萧阮刚想和周荇宜商量一下这件事情,门口杨泽冲进来了,呈上了一个紫檀木盒,紫檀木盒上雕着一只鸳鸯在一片荷叶中戏水,看起来莫名有点眼熟。
周荇宜定定地看着那个盒子,好一会儿才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放着一支折下来的白梅,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是一位农夫送来的,一大早就来了,说是一个有缘人要送给大长公主的。”杨泽冲笑着道,“我瞧着他心诚,瞧着这盒子和梅花也没什么不妥,挺漂亮的,便替他送进来了。”
这应当就是萧钊养的那株白梅,花开了,代养的那个农夫便依约送了过来。
萧阮屏息看着周荇宜,深怕漏过了一丝表情。
周荇宜怔愣了片刻,起身进了卧房。
萧阮等了片刻也没见周荇宜出来,便快步走了进去,一瞧,周荇宜坐在梳妆台前,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另外一个盒子,盒面上也雕着一个鸳鸯,只是这只鸳鸯是在月色下的,两只盒子放在一起,两只鸳鸯刚好一上一下,合成了一副月下荷叶鸳鸯戏水图。
萧阮猛地想了起来,她为什么觉得那个紫檀盒子眼熟了。
那不就是前世她整理祖母遗物时的那个梳妆盒吗里面放着的不是首饰,而是从前祖父写给祖母的情诗。
“好看吗”周荇宜眼神有些恍惚,好像想起了从前的往事。
萧阮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这是祖父送给你的吗”
“是啊,”周荇宜笑了笑,“他从前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变着法子讨我欢心。送我这个盒子的时候,他还说,他一个、我一个,我们俩永远不要分开,这样这对鸳鸯就永远在一起了,可惜”
她怅然道“真是年纪大了,这阵子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可能我一直还是心有不甘吧,无法真正释然,所以才会对你祖父怨憎不已,并且形同陌路。等你祖父回来了,让他把当年的事情都说说清楚,这样我可能就能真正地放下了。”
萧阮怔了一下,刚才想和周荇宜商量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现在如果告诉祖母,远在江南的祖父可能会遇到危险,祖母必定会担心的,到时候身体出了什么岔子就糟了;而祖母若是着急去问启元帝,必定会连带着扯出蔺北行的事情。还是找别人去想办法吧。
没两天,腊月便过了一半了,已经走了近两个月的萧钊祖孙俩,却依然没有回来的消息,说不定连年都要在江南过了。萧翊和萧陈氏来了公主府两趟,想要探听一下消息,周荇宜却也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俩在江南法办了一个邠州刺史,又整顿了邠州官商勾结侵吞赈灾粮食一事,整顿邠州军务,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然而,萧阮却从中嗅出了几分不寻常。
大乾的军务和政务向来分开,萧钊身为太傅,若不是事急从权,怎么会插手军务
看起来,江南那边,真的像蔺北行所说的并不太平,只是启元帝把真相压了下来罢了。
腊月十六那日,蔺北行正式入京了,启元帝派了四皇子周卫旻出城相迎。
此时,西南之王的威名已经在京城人尽皆知,蔺北行驱除异族、收复大乾领土、斩杀西戎王的事迹被编成了各种故事,被说书的广为流传,尤其是他为父复仇将西戎王五马分尸这一段,几乎成了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一听说蔺北行来了,京城里的平民们都争相到了大街上看这位西南王的真面目,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长得凶神恶煞、满脸络腮胡。
等蔺北行一行人到了眼前,他们陡然精神了起来。
靖安军一共一百骑,一个个盔明甲亮、刀剑森然,一百个人身穿银色锁子甲,脚步齐刷刷的,仿佛只有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似的,虽然只有区区百人,却气势夺人,仿佛天神下凡一般。
整个队伍都是身穿银色锁子甲,唯有领头的两位不一样,一位是四皇子周卫旻,这两年过去了,周卫旻已经年近十六,个子窜得很高,几乎和蔺北行不相上下了,而蔺北行则是一身墨色劲装、黑色骏马,眉目冷峻。两人看起来都冷冰冰的,只是偶尔交谈两句。
围观的百姓们立刻都激动了起来,朝着他指指点点。
“快看,那就是靖安王世子吧”
“没有络腮胡子啊。”
“这人长得挺好看的,怎么说他是凶神恶煞呢”
“传言真是不可信。”
仿佛听到了什么,中间那人的目光倏地朝着说话的这群人看了过来。那目光森寒,仿佛有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瞬息之间鸦雀无声。
萧阮在杏林酒楼的包厢里,把蔺北行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她今天特意约了周卫哲和宁王妃,想要和周卫哲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样去打探江南那边的真实情况,没想到却这么巧,刚好碰上了蔺北行入京。
三个人站在窗户前朝外看去,周卫哲忍不住“啧啧”了两声“厉害,听说他只带了五百靖安军,四百留在城郊,这一百随身带了进城,依我看,这一百号人一个个目光内敛,只怕都是以一当百的精兵,我们的北衙禁军连替他们提鞋都不配。”
“有这么厉害吗”萧阮有些不信了。
周卫哲嘿嘿一笑“我也不懂,瞎猜的。”
平王妃忍不住乐了“瞎猜的能说得跟真的一样,你也真有本事。”
三人正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他们的注目,原本目视前方的蔺北行,忽然侧过脸来,目光凌厉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萧阮的心里打了个突,本能地往后一躲,想要藏起来。
周卫哲却高兴地朝着蔺北行招了招手“北行”
萧阮暗暗叫苦“你和他很熟吗前两天还说不要和他牵扯,怎么今天又这么热情了”
“怎么不熟我们算是同窗呢,热情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好歹也沾点他的风光,”周卫哲洋洋得意地道,“再说了,后来他不是整天往公主府里跑吗见了我和亦珩也很亲切”
他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摸了摸脖子。
“怎么了”萧阮和平王妃异口同声地问。
“我怎么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好像想在我脖子上割一刀”周卫哲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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