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五月,正是百花盛开的大好时节,路上虽有些热,但进了林家园子里便清凉了许多。
黛玉自满了十岁,便由贾敏带着,时常出去走动,结识些闺阁姐妹,也有了几个处得不错的手帕交。
今日便是黛玉做东,请几个女孩子并贾府的三春一同来林家赏花玩耍。
三春是第一次来林府,平日里在府里也没什么得趣儿的好消遣,难得见到精致的花园子,新奇得紧,黛玉便先领着她们逛了一圈。
等到另两个女孩子也都到了,黛玉便分别介绍大家互相认识。
三春站在一处,言谈熟络,举止默契,一看便知是一家姐妹三个。
其余两人,大些的是大长公主孙女,嘉和郡主宁绎心,比黛玉大两岁。另一个是是忠顺王世子妃之胞妹,陆菀青,和黛玉同岁。
几个女孩子俱是面容姣好,各有姝色,站在一处,真是压过了满园子的花团锦簇。
互相厮见过,黛玉便带着她们去她的竹露荷风院。
自黛玉将这里布置成书房后,又移载了许多喜爱的花草来,将小院改成了个小花园。
成片的竹林遮挡了大半阳光和暑气,将里面的几间房舍都隔离在了盛夏之外。
最为难得的是院子里的花草多而不杂,满而不乱。文殊兰和香雪球竞相开放,五色梅同蔷薇争奇斗艳。又有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荷叶底下隐约可见各色金鱼游过,动静皆宜。
六人坐在茶房里细品黛玉亲手配的花茶。茶桌上放了许多小点心,还有两罐绵白糖和蜂蜜调味。
嘉和郡主咽下口中清甜的凉茶,微微启口,呼出最后一息热气,满足地道:“果真好极了。我常说黛玉是最懂享受的,连一杯茶水都添了这么些个花儿草儿的。也亏得是你才有这样的耐心,倒让咱们做了回餐葩饮露的仙人。”
嘉和郡主宁绎心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大长公主,礼仪周全,一向被人称赞稳重大方。不过这都是在外人面前的样子,熟了便知完全不是。
转转眼珠子,宁绎心接着道:“只是可惜了,这样的美人竟要便宜了别人去。好妹妹,不如离了那粗人,跟了姐姐我吧,我必会好好疼你的。”说罢,竟摆出了浪荡公子的做派,直勾勾地盯着黛玉瞧。
陆菀青“噗嗤”一笑道:“宁姐姐,你说的那粗人可是你姑表弟兼姨表弟。”
宁绎心挑挑眉,勾唇道:“那又如何,凭他再好,比得了我么?”
陆菀青笑得不行,连声道:“比不得,比不得,我们宁大郡主乃是上天入地头一号怜香惜玉的人物。好妹妹,快从了咱们郡主大人吧,有你的好日子呢。”
眼见宁绎心和陆菀青两个一唱一和,天衣无缝,黛玉根本插不进嘴。这会儿也不接话,只转头对三春说道:“姐妹们可瞧见了,往后可得小心着些。有些个登徒子是抬眼就能分辨的,可若是在外头披上一副娇皮囊,便是神仙也只能引狼入室了。”
逗得迎春拿帕子捂了嘴,探春笑弯了眼,惜春险些喷出一口茶。
陆菀青立刻“叛变”道:“可不是,宁姐姐这甜言蜜语的也不知哄了多少小娘子。”
宁绎心拿着团扇故作潇洒地扇了扇,遗憾道:“可惜了,可惜了,如今的小娘子们都是翻脸无情的,前一日还‘好姐姐’、‘好妹妹’地喊着,后一日便要跟了臭男人去。可怜竟无人能识金镶玉。”
黛玉挑眉道:“宁姐姐这满篓子的话留着将来对着宁姐夫说吧,必是能哄得宁姐夫心里眼里再没别人的。”
宁绎心满不在乎地道:“谁耐烦对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说这些,哪里有小娘子们天真可爱。”
黛玉和陆菀青对视一眼,道:“可是大长公主殿下……”
宁绎心摆摆手,道:“不提这扫兴的,我祖母着急了些,不过只要我不乐意,也还能再拖两年。”
黛玉若有所思地看了宁绎心一眼,将心里某个想法压下不提。
边上三春起先还有些拘谨,毕竟她们极少出门应酬,不过听了这一会儿,也慢慢放开了。本就都是心思玲珑的女孩子,很快熟悉了起来。
迎春虽有些怯懦,却是顶好相处的,你说什么她都认真地听着。探春自尊,也是因伤怀身世,不过宁绎心和陆菀青都不在乎正出庶出之别,见探春言谈爽利,心性不俗,颇为欣赏。惜春最幼,也是聪明伶俐。
这姐妹三个的表现倒是让宁陆二人对贾家的印象有些改观。贾府男人不争气,女孩子却是优秀的。
坐了许久,有些无聊了,陆菀青便提议写诗玩儿。正好院子里各色的花儿都有,也不拘哪种,只挑自己喜欢的写,便是不爱花,写鱼也成。
众人纷纷附和。
这里原就是黛玉书房,一应笔墨用具都是齐全的。也不要丫鬟伺候,几人都亲自铺纸磨墨。从窗口便能看见下面的花圃。一时间,整个书房里寂然无声,只余沙沙的摩擦声。众人抬眼看去,只见黛玉已经落笔了。
几人这才恍然大悟,这里黛玉最熟悉不过,日日看着的,自然最有感触。
没一会儿,宁绎心领头,陆菀青和三春也陆续有了灵感。
等到大家都写好了,便见六首诗摆在一起。
黛玉最喜欢竹子,宁绎心写了《咏兰》,陆菀青写的茉莉。迎春选了珍珠梅,探春选了木槿,惜春选了荷花。
赞的对象不同,便不好分高低。不过原就是写来玩乐的,每首诗品评一番即可。这样写上几首诗,就消磨了大半时光。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贾敏叫了人来请几个女孩子一同去主院。
才刚坐下,便有下人来报,贾府来人请三春回去。
贾敏将人唤道跟前,问道:“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这般着急地要叫回去?”
来的是一个管事婆子,低声道:“回姑太太,是宝玉挨了老爷的打,如今起不了身了,府里乱得很,二奶奶便遣了我来请三位姑娘回去。”
贾敏蹙眉道:“可知是何因由?”
那婆子顿了顿,没敢说,只含糊地答是宝玉惹怒了老爷。
贾敏直觉哪里不对,可这会儿也不好细问,只能叫了人来将三春先送回去,又命打听贾家发生了何事。
晚膳时,乔喻便见到贾敏脸色不对,问她发生了什么。
贾敏竟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娘家的那个宝贝蛋子,老爷知晓的,叫我母亲宠得无半点担当。比玉儿还大一岁,行事言谈犹如顽童。”
说着,叹息一声,说:“这原是家丑,我也不欲多说,只是不好瞒着老爷。若是将来宝玉有什么不好的,老爷也别理会了。”
说罢,贾敏便将宝玉挨打一事仔细说来。
其一是宝玉调戏母婢,事后却无担当,以致那名婢女绝望投了井。其二是宝玉招惹忠顺王新欢琪官。琪官偷逃,忠顺王不知从哪里知晓了,派人上门问宝玉讨要。宝玉也不经吓,竟是一下就承认了,直接说出了琪官藏匿地点。
两件事情加在一块儿,很难让贾敏再对宝玉有什么好感。诚然宝玉没有坏心,甚至称得上单纯直白,但这一条人命宝玉无论如何撇不掉干系。还有琪官一事,宝玉出卖朋友也是事实,虽然很可能也不是有心的。
即便她往日里并不赞同棍棒加身,也想赞二哥一句“打得好”,只盼宝玉能长个记性。
贾宝玉能改就不是贾宝玉了,乔喻默默地想。
……
三春回到府里时,便觉得有些乱,对视一眼,先回了自己房里收拾一番。换好衣服,事情始末也打听出来了,便一同去看宝玉。
到了宝玉那里,才说了几句话,宝钗也来了,手里托着一丸药。
打过招呼,宝钗便唤了袭人细细嘱咐,让她将这个药丸子用酒研开,给宝玉敷上,能散去淤血里的热毒。袭人欢喜应了。
有三春在,宝钗只说了几句劝诫的话便回去了。迎春三人也没久留,叫宝玉好好休养,后脚也走了。
只史湘云因家里有事绊住了,许多天后才来了贾府,即便那时宝玉已好了很多,也让湘云红了眼眶,反倒唬了宝玉一跳,两人比往日更亲近。
宝钗也不管这两个小儿女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只用心侍奉王夫人和贾母,处处周全,赢得了上下称赞,金玉良缘甚嚣尘上。
当然,背后有没有人推波助燃就不好说了。王夫人虽然没了管家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从元春做了北静王侧妃,也慢慢起来了。
大约是从前吃了教训,王夫人再无半丝得意,“慈善人”之名在王熙凤的对比下,深入人心。
而贾母虽然欣赏宝钗处事手段,但绝对称不上喜欢,这种超越年龄的深沉只能引人忌惮。相比会全心对宝玉好的湘云,宝钗在关键时刻必会首选保存自己。这点,贾母看得透,因此,不欲宝钗接触宝玉。
同样,王熙凤也不乐意。宝钗要是嫁了宝玉,成了宝二奶奶,老太太会扶持谁那真是不好说。要是换成湘云则不然,便是给了她管家权,也未必能管好。
贾府几个女主子心思各异,渐渐分成了两个“派别”,对立之势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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