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台上本是两名少年正在拳来腿往,一听说两位宗师要借地切磋,双双停手,退到一边,却也不回去,自把了这黄金席位瞧热闹。
场中人声喧哗,崔述安坐不动。
宁斯同心中一动:六年前崔述伤损之后,难道当真大伤元气,以致怯战?他心思活泛,立刻察觉此时是个立威良机,欣然起身,“小吴侯如今使甚么兵器?”
崔述不答。
苏秀上前解围,“宁堡主,我师叔近日刚回吴山,车马劳顿,不宜相斗,咱们另行择日吧?”
宁斯同居高临下看崔述,越看越觉得此人身形单薄,面色苍白,隐有病态。想必“伤损”二字仍旧未离左右,只是不知甚么原因不敢对外人明言,便越发相欺道,“切磋而已,小吴侯难道怕输?藏剑楼二当家风采不胜当年啊!”
崔述便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苏秀却听不得这种话,不悦道,“我师叔今日虽不便出手,藏剑楼却还有别人——”一只手慢慢解着斗篷,吩咐,“取我剑来。”
“楼主不必!”崔述扶案起身,“宁堡主既然执意如此,陪着走几招便是。”
舒念嚼巴嚼巴口中吃食,匆匆咽了,取过两只空杯,一只斟酒,一只倒茶,推到桌案当间,“二位喝一杯再去。”
崔述手指一动便去取茶杯,还未触及,宁斯同却抢在头里取了,笑道,“酒便罢了,正渴得很,喝杯茶润润。”
这是怕她下毒?舒念眨眨眼,手指一翻,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朝宁斯同示威似地吐吐舌头,“这么好的酒,宁堡主不喝可惜了。”
正待再寻杯子与崔述倒茶,却被崔述制止,“就这个杯子,倒满,回来喝。”
宁斯同便也放下,“既是如此,某也回来再喝。”将手一摆,“小吴侯,请。
崔述解下斗篷,随手递给舒念。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至风雨台当间,相对而立。
舒念往宁斯同握杯的手看了一眼,暗暗冷笑:任你奸似鬼,仍旧吃了本姑娘的洗脚水,一会儿见啊宁堡主!
正待坐下,却见那边甘书泠神情严肃,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舒念顺着她目光上下研究自己身上有何不妥,忙将怀中抱着的斗篷放回椅上——这东西温软凉滑,西域独有的雪狐皮,除了姑余甘仙子得地利之便,还有谁送得起?
阶下两个宁家堡中人一前一后,抬着一柄六尺余长的大刀过来,那刀古朴拙实,刀锋凛冽,一看便是一柄利器。
人群中有人喝了声采,“斩/马刀!”
宁斯同右手一探,握住刀柄倒提起来,在身前虚劈一式,又别在手肘之后,“非是欺人,与小吴侯对战,宁某不敢大意。”
“无妨,”崔述负手而立,“兵器自要衬手。”
“小吴侯用甚么兵器?”
“不用。”崔述紧了紧束袖,“梧栖不惯先手,宁堡主先请吧。”
宁斯同手臂一摆,长刀探出,那刀本是马战用刀,此时在室内骤然展开,杀气凛冽,蹲在台边看热闹的两个少年被逼得面色发白,灰溜溜又退后几步,直避到阶下才罢。
崔述岿然不动。
宁斯同双眼微眯,足尖一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长刀半空挥出,刀尖直指崔述眉间。
崔述双足不动,右肩稍倾,轻松避过。便见一只雪白的手掌在斩/马刀背上轻轻一拂,刀口便被崔述拍得偏出半尺,宁斯同就势一跃,空着的左手变掌作爪,往崔述颈侧直切过去。
崔述抬手一格,随手还了一掌。
两人便在咫尺之间接连换手,堪堪十招过去,忽听宁斯同长声大笑,足尖一点,身体飘飘退后。
武忠弼点头,“小吴侯固然聪明绝顶,宁堡主却也并不愚笨。”
舒念正看得摸不着头脑,忙问,“怎讲?”
“自来用兵器讲究的是一寸长一寸强,这斩/马刀已是近战利器之极,小吴侯用掌法将宁堡主拘在身前,叫他无法逞兵器之利……这不过十招工夫,宁堡主便也明白过来,今日能看着这二位对决,实在不虚此行。”
舒念心下一沉,果然便见宁斯同战法骤变,不再迫到崔述身前,一柄□□耍得刀影翩翻,一时连宁斯同人在何处也看不清了。
崔述身形连换,这一回便不用人指点舒念也瞧出这是崔述的看家本事“破雨回风步”,却不似甘书泠方才使出时不见人影,刀影中便见崔述一身红衣,闲庭信步,悠然穿行。
武忠弼点头,“斩/马刀这几年工夫没白练。”
舒念渐感急躁,两根手指在案上不住来回扣动,怎么宁斯同还没中招呢——
刀光一滞。
得手了?舒念精神一振,探头看时,眼见宁斯同停步收刀,避在高台一侧,以刀作拐,勉强支撑,一副摇摇欲坠的惨淡模样。
舒念渐感惊奇,连无处安放的两根手指都停了下来。
崔述与宁斯同遥遥相对,面现疑色。
台下一人大叫,“师父!”
“堡主!”
“……”
一时间口中喊什么的都有,从四面往台前涌来。
舒念越看越觉难以置信,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这,这是——”一语未毕,便见宁斯同鬓发之间隐约的蓝光跳了几跳,瞬时便有蓝色的火焰熊熊而起,只一息之间,整个人便陷身烈焰火海之中。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叫从焰火之中炸开。
便听“当”的一声大响,斩/马刀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下高台。
一个燃烧的人形在高台上左冲右突,前后翻滚,不住嘶叫。
眼前的场景可怖如斯,直看得舒念头皮发麻。
吓呆了的众人此时方才惊醒,取水的取水,取被的取被,取土的取土……七手八脚围上去灭火救人。
高台上瞬时人山人海。
舒念惊魂未定,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未举到唇边便洒了一半,好容易喝了一口定定神,人群又是一片哗然,便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形歪倒在地上,口中嗬嗬作声,一只手臂奋力抬起,斜斜指向一个方向——
正是崔述立身之处。
“父亲!”人群中一声尖利的吼叫,一众红衣黑甲的宁家堡人纷纷下跪,伏地嚎哭。
宁斯同死了?
这便死了?
苏秀疾步上前,俯身查探一时,缓缓摇头,向身畔那人道,“少堡主节哀。”
那人白衣黑甲,臂束金环,正是辽东宁家堡少堡主,宁斯同长子宁伯遥。
宁伯遥冲着那个焦黑的人形“咚咚咚”叩了三个头,一手抹着眼泪慢慢爬起来。苏秀忙探手相扶,却被宁伯遥一把推开,尴尬道,“少堡主,咱们先安置宁堡主遗体?”
“不急。”宁伯遥咬牙,一手解下战甲披风,覆在宁斯同焦黑的躯体之上,回头恶狠狠盯着崔述,“先为我父报焚身之仇!”
宁家堡诸人聚在宁伯遥身后,愤声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苏秀皱眉,“少堡主冷静,宁堡主身死原因不明,尚待细查!”
“尚待细查?”宁伯遥猛一抬手,指向崔述,“此人明斗不过,便暗中放火,烧死我父,在场诸位亲眼所见,皆是证人!”又向苏秀狰狞笑道,“敢问苏大楼主,还需细查些甚么?”
“少堡主慎言,并未见我师叔放火。”
宁伯遥往腰间一探,长刀出鞘,“苏楼主让开些,此人既是你师叔,我等也不指望你主持公道,宁某有刀在手,自会报仇!”
甘与凉一抖拂尘,“众人所见宁堡主骤然起火,小吴侯不过正好与之相斗,如何证明小吴侯放火?”
“证明?”宁伯遥勃然大怒,“火起之时,此人离我父最近,不是他又是谁?再者说了,若非此人早存放火之意,又为何非要与我父比试?”
甘书泠扑哧一声笑,“少堡主仿佛忘了,方才可是令尊反复纠缠梧栖比试。”
苏秀点头,“不错。”
宁斯同纠缠崔述的情景也不过一时三刻之前,众人皆看在眼里,一时之间窃窃之声四起——
舒念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前襟处尽是方才惊慌中洒落的酒液,忙自袖中扯出一条帕子擦拭,刚揩了两下,便见人群之外,崔述向她慢慢偏转脸,面凝寒霜,目光冷肃——
舒念怔住。
崔述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又慢慢下移,舒念不由自主随他目光看去——
酒杯。
他看见了!
舒念心头一片冰凉,便如大冬天食了一块坚冰入腹,寒意汹涌,直奔四肢,一时间连手指尖儿也抖了起来——
且不说宁伯遥初经丧父之痛,吴山上光宁家堡人恐怕都有百八十人,如今群情激愤,若果然把她当凶手擒了,能否活过今夜恐怕都难说——
舒念心知此番断无生路,再坏不过一死,索性梗着脖子直视崔述,右手慢慢往腰间摸索。
谁都靠不住,唯今之计,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崔述目中掠过一丝怒色。
“小吴侯!”
崔述回头,面前一个人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
西岭唐门唐玉笑。
“小吴侯,宁少堡主与苏楼主都快打起来了,您倒是说句话呀,这宁堡主突然起火,是不是您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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