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撅着嘴,一根手指把小山般的瓜子皮儿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崔述的声音,“梧栖晚辈,久不见武门主,未曾拜见便罢了,怎好见面便挥拳?”
舒念精神一振,向外张望时,却见崔述已经拾级登台。武忠弼满面是笑,一把抓了他,不住口地夸赞风采不减当年。
“梧栖。”
舒念循声望去,便见甘书泠仍旧跌坐在地,鬓发微乱,花容失色,看着好不楚楚可怜。
崔述道,“去寻你哥哥。”
“梧栖。”甘书泠一手按在肩膀处,为难道,“我……方才一时失手……”
崔述走到她身前,拉她起来。
“梧栖——”
“去甘门主处。”
甘书泠一肚子话被他堵了回去,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家兄长处去。
苏秀起身笑道,“师叔也来了,咱们不如都坐下,看看各家新秀以武会友,岂不是好?”
舒念吐出两片瓜子皮儿,不容易,乱成这般模样还能记得把诸山舍会主题拉回来。
“是。”崔述往右手边空着的椅子处去,却被武忠弼一把扯住,“过来挨着老夫坐!”摆手命人搬椅子。
便有人一溜小跑把椅子挪到武忠弼下手,宁斯同只得再往下手挪了挪。
苏秀站起身,双手举杯,“各位同仁,请举杯!”
众人哗然起身,遥望苏秀。
苏秀朗声道,“中原武林先贤在上,三十七次诸山舍会今日于淮扬吴山启幕,我等在此立誓:诸山舍会,以武相交,武德为先,武技为要!外御邪教,内振中原!”
众人齐声回应,“诸山舍会,以武相交,武德当先,武技为要!外御邪教,内振中原!”
苏秀双手执杯,气沉丹田,“请——满饮此杯!”一仰脖子便干了杯中酒,手腕一翻,亮了个杯底。
众人同声回应,齐齐干杯亮底。
舒念扒着窗子看崔述,果然见他酒杯在唇边沾了一沾,又放回案上。
自苏秀以下,逐层落座。
初初坐定,便听宁斯同的声音尖利道,“这第一杯敬天法祖酒,小吴侯难道也不喝?”
对面甘书泠道,“梧栖从不饮酒。”
“小女子胡说八道,”宁斯同一声冷笑,提壶将自己的空杯斟满,推到崔述面前,“醉里乾坤小吴侯,江湖中谁人不知?”
苏秀好容易顺顺当当开了场,万万没想到又生波折,连忙解围道,“我师叔确实不饮酒,宁堡主既有雅兴,晚上我陪堡主喝个痛快。”
宁斯同一哂,不依不饶道,“犹记七年之前,淮王夜宴,小吴侯一人与南淮名士逐一对饮,丝毫不惧,好一段名士风流的往事,今日诸山舍会却这般拘谨,难道嫌咱们苏楼主的酒不够好?”
平淮之役中崔述孤身一人藏身淮扬,击杀淮王了结战事,此事人尽皆知,然而却没几个人知道其中细节。宁斯同突然提起淮王夜宴,众人俱感好奇,嗡嗡声之四起——
崔述无所谓地笑笑,微微倾身,一只手探向桌上酒盏——
“慢着!”
一段衣袖拂过桌案,崔述手边的酒盏便被一只手执在掌中——那只手骨胳纤细,分明是个女子。
宁斯同抬头,眼前一个身穿鹅黄衣裙少女盈盈而立,腰间别着一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端镌着朵红的滴血的宝相花,一段鲜红的坠子兀自摇晃。
舒念单手执杯,“小吴侯这杯赏我吧?”一仰而尽,看宁斯同一脸挑刺的神气,又斟满,“再陪宁堡主一杯?”
宁斯同上下打量她一时,“你是何人?”
舒念左手茶壶一举,“听使唤倒茶。”便将茶壶一倾,将宁斯同面前茶盏续满。
宁斯同脸色一言难尽,向苏秀扬声道,“藏剑楼的下人如今已无人管束了么?”
苏秀目光在崔述和舒念身上打了几个转儿,作了个闭口蚌壳不吱声。
舒念偷眼看崔述面无愠色,越发胆壮,嘻嘻笑道,“宁堡主何必生气?这再好的酒,也要入了知音之人口腹,才算得宜,小吴侯不喝酒,您要硬劝,我这儿想喝几杯,却被您来回喝斥,是个甚么道理?”
宁斯同大怒,“甚么东西敢在本座面前撒野?”一掌便朝舒念肩头拍将过去。
舒念早知宁斯同脾气欠佳,过来时便提着一口气戒备,眼见他袖口微动,正待躲避,忽觉臂间一紧,被一股大力拉扯,让到一旁。即便如此,仍觉一股强劲的内息扑面而来,胸间立时一窒。
定睛看时,崔述挡在自己身前,鬓发如墨,半边侧脸晶莹若雪——
崔述缓缓收掌,“巡剑阁中人,不劳宁堡主管教。”
一室哗然。
苏秀站起身,“师叔?”
崔述回头,“楼主,这是我前日新收入阁的使女,名叫——”他迟疑一时,转脸看向舒念。
她这名字是多没有记忆点?舒念无语,“苗千语,我叫苗千语。”
崔述重复一遍,“名叫苗千语。”又向宁斯同道,“宁堡主看在梧栖薄面,休要计较吧。”
宁斯同左手抚着右掌,吊着嘴角道,“昨日未见真容,原来这便是那个苗女?”
“不错,”崔述倾身坐下,“堡主今日既见了,日后便当好好记得。”
武忠弼圆场道,“宁堡主确实莽撞,不过这小丫头也需得好生管教,小吴侯与宁堡主说话,一个下人擅自插口,成甚么体统?”
“武门主教训得是。”崔述回头向舒念道,“方才宁堡主不领情便罢了,你替我敬武门主一杯。”
舒念从善如流,捧杯上前。
武忠弼被崔述一句话堵得发梗,本待不理面前这个小丫头片子,然而人家是“替小吴侯奉酒”,也只得饮了,不住拿眼睛打量舒念。
苏秀招手唤人,朝崔述身畔指了指,“给苗姑娘加个座儿。”
舒念方才见崔述被宁斯同一激,真要喝了那杯酒,脑子一热便提了个茶壶出来打岔,一路懊悔不迭,又如何肯在这扎眼睛的地方坐?匆忙推辞,“不必,我还要——”
“坐着吧。”崔述瞟了她一眼,“你还要去哪?”
舒念立刻老实。
侍人已将桌案抬过过来,在崔述身侧安置妥当。满屋子目光热辣辣聚在舒念身上,着实抗不住,只得老实坐了。看苏秀安排各家新秀捉对登上风雨台较量,越看越是无趣,倒是案上一只玉兰含苞杯精巧可爱,便拿在手中把玩。
崔述将酒壶移过来。
舒念一怔——她这是个加座,只放了杯箸,酒菜都在崔述身前——便伸手接壶,小声道,“多谢小吴侯体贴。”提壶斟酒,自娱自乐。
崔述看她喝了两杯,拾箸往她面前瓷碟中布了个菜,“少喝些。”
舒念道,“多不了,这东西在我这儿比蜜水儿也强不了多少。”
崔述摇头,“方才从何处过来?”
“水房。”舒念朝身后指了指,“听说此地诸山舍会,便央求都亭带我来瞧瞧热闹……”转念一想自己昨日才做了人家使女,这般悠哉恐不大合宜,便殷勤道,“既是做了藏剑楼的使女,在里间帮忙照顾些茶水,也是应当的。”
崔述“喀”地一声将箸撂回案上,“你跟着我,几时做了藏剑楼的使女?”
舒念塞了一嘴吃食,口齿不清地吱唔几声。
崔述皱眉,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舒念十分嫌弃,探手将酒壶一提,倒拎着灌了两口,抬袖抹嘴,“您是藏剑楼二当家,我既跟着您,自然也是藏剑楼的人呀。”
崔述板正坐了,双手扶膝,“舍会过后我便下山,你与我一同。”
舒念大惊,小吴侯重现江湖,竟不为藏剑楼撑腰,反倒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由不得便看向高台上笑容和煦的苏秀,这叔侄二人原来不像表面和睦?
那边苏秀被她盯得脸热,拾了酒盅,遥遥一举,冲她笑了一笑。
舒念扯起面皮,还了一个微笑。
武忠弼拉了崔述挨着自己坐,原是要有些话要说,谁料平空掉了个不知甚么来头的使唤丫头,自己的事不便开口也罢了,那丫头一时与崔述窃窃私语,一时又与苏秀遥相应对,越发摸不着底细,便试探道,“苗姑娘与苏楼主也相熟?”
“相熟。”舒念大手一挥,前几天刚在苏楼主手里吃了好几天牢饭,能不相熟?
宁斯同将杯一掷,哼了一声,“此地诸山舍会,非是巡剑阁茶会,说些甚么鸡毛蒜皮?”
舒念深觉自己与这位宁堡主八字犯冲,否则怎么处处看自己不顺眼?
“宁堡主意欲如何?”却是崔述。
武忠弼探头笑道,“诸山舍会自来以武相交,想是宁堡主方才不曾与小吴侯打得尽兴,想与小吴侯切磋一回?”
宁斯同一滞,“今日舍会,改日。”
武忠弼殷殷相劝,“择日不如撞日,舍会宗旨便是以武会友,二位宗师切磋,也算替咱们诸山舍会开个好头。”
宁斯同大感踌躇,江湖传言崔述六年前便武功尽失,即便传言有点出入,大伤大损之后,崔述绝无当年的能耐。他早存试探之意,昨日今日两回相试,都未曾得手,确实想寻个机会摸摸此人底里。
然而既是摸摸底里,又怎能在诸山舍会这种地方?万一落败,一代宗主颜面何存?
由不得恨恨地瞪了武忠弼一眼: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想法的人数不胜数,武忠弼再三激他与崔述动手,其心可诛!
武忠弼起身道,“苏楼主,宁堡主欲与小吴侯试上几招,可有趁手的兵器?”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