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互相取暖
这日傍晚,苏三省从行动处下了班回到家,眼神比平日更加阴沉,透着压抑不住的戾气。毕忠良以苏三省上班天数不够为由克扣了一个月的工资,苏三省打了电话给李默群说明情况,毕忠良下午就好声好气请苏三省去办公室谈了一番话——工资问题没解决,毕忠良说财务程序已经走完了,请苏三省喝了杯滚烫的花雕,烫着了苏三省。拒绝了毕忠良假惺惺要借钱的说辞,苏三省忍气吞声出了处长办公室。
来到家门口,咂了咂唇舌,被毕忠良的烫酒灼了一下的舌头还有些发麻的疼。在要推开家门时,苏三省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脸色,自觉应该温和多了,才将手放在门板上。
还未敲起,门应声打开,苏翠兰亲切的笑容迎了上来,“三省你回来啦?快快快,你朋友唐先生来找你了,还带了好多礼物呢!你看……”
“姐……”用不着眼睛去找,苏三省就看见人了。
唐山海坐在正对大门的客厅中央,刚才似乎是坐着等人,在苏翠兰身后闻声而起,长身玉立盈盈一笑,问候的语声透着温婉亲和。“回来了?”此时的唐山海完全不复那个雨夜的矜持冷淡,整个人温和而沉静,仿佛是等着苏三省归来的亲朋至交,见到了归人也是一派如苏翠兰一般的欣悦诚挚。
苏翠兰说的是“你朋友唐先生”,说明唐山海对苏翠兰介绍自己时用的名义就是她弟弟的朋友。是朋友,不是普通同事。这是唐山海主动向自己递出的橄榄枝,自己还没有做什么,甚至还没有向他开口确认这个身份,就已经自动成了唐山海的朋友。
“唐队长?”苏三省有些不敢相信,笑意自然而然地爬上眼角眉梢,不加掩饰地喜悦着,之前在毕忠良那里吃了一记闷亏的沉郁心情一扫而空。他无暇顾得上苏翠兰,大步向前一步,走进了自己的家中。
苏翠兰回来这几天头一次看到自家弟弟露出这般发自心底的愉悦笑容,想着唐先生果然是弟弟的好朋友吧,能来看看他真是一件好事,也是满面笑容地关上了迎街的大门。
唐山海亲自掏出丝绢手帕将仿青花瓷的小茶碗擦了又擦之后,才将空茶碗放置于面前的竹篾编织的茶几上,神态坦然自若,仿佛如此举动再正常不过。
苏三省看着他擦碗的动作,只觉那纤长五指在手帕之中更是光洁如玉,秀美异常,回过神来方意识到这位唐先生不知是洁癖严重还是在自己家中嫌弃茶具不干净,心中不觉生气,只感到对方少爷习气果真不是传闻中说说而已,小心为他斟了茶水,也有了这碗茶水也未必能入了对方眼的心理准备。
趁着对方倒茶的时候,唐山海眼睛扫了扫周围,苏翠兰走上前来,“你们先喝会儿茶啊,我去买点小菜。”
“苏姐不用客气,唐某坐坐就走。”唐山海双唇微动,婉言要谢绝对方想留自己吃晚饭的好意。
“去,”苏三省插了话,抬头对苏翠兰吩咐,“多买点鸡爪子和花生米。”苏三省心情很好,非常高兴。投诚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精神紧绷,没法好好享受什么,投诚之后马不停蹄地抓人做事,也还没有空放松。现在唐山海就在他家里,就在他面前,他也想起来自己许久没有吃过自己最喜欢的鸡爪子和花生米了,嘴巴突然就有些馋。
听到苏三省说要买“鸡爪子和花生米”时,唐山海未动声色,眼角轻眨,内心已然决定今天绝对绝对不在这儿吃饭,十分决绝。
苏翠兰的笑容中浮上一丝难言之色,“你来。”小声对弟弟提示了一下,眨了眨眼。
苏三省立即意识到什么,随苏翠兰来到了大门外。
将大门虚掩起来,苏翠兰看看客厅里面佯作喝茶的唐山海,更加小声地对苏三省道,“你,你能不能再给我点钱哪?你上次给的早就用完了,这上海什么都贵……”
苏三省听明白了,马上回头看了眼唐山海,他不喜欢唐山海听到这些,意识到此时自己有些窘迫狼狈的处境,立即掏出钱包,将里面不多的钱和零钞一并给了苏翠兰。
“全都给我了?”苏翠兰不太放心他身上一分钱没有。
苏三省手放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推着她往外走,“多买点好吃的。”
“好,那我走了。”苏翠兰拿着钱向街道上走去。
苏三省给钱苏翠兰包括他们的对话,唐山海隐约听到了一些,之前他等苏三省的时候打量过这里的屋子。李默群给苏三省的这处小院落不过普通民居,陈设物品都一般,甚至有些地方还有些破败的无法清扫干净的痕迹,居住环境和条件都比唐山海自己住的那套高级公寓差远了。苏三省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李默群就安置这么一个小院落,看来跟毕忠良一样,也有点抠抠索索的本性。
苏翠兰是个朴实本分的乡间村妇,没什么文化,人挺热情,对于到上海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作为弟弟朋友身份上门的唐山海更是格外殷勤,都不用唐山海怎么旁敲侧击,她自己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尤其是关于苏三省从小到大的许多事,也不管唐山海想不想听,一股脑说了很多。唐山海边听边总结,这苏三省父母死得早,好在姐姐嫁人还能接济些,虽然家里穷,苏三省从小还有些心气,到姐夫家日子过得不顺,十几岁就出去当兵,受伤回家后日本来了,姐夫一家除了姐姐都被日本人杀了,他就又去参加了军队什么统的。苏翠兰不明白什么军统不军统的,只知道弟弟干的是杀鬼子杀汉奸的好事,天天指望着苏三省给自己丈夫和孩子报仇,也毫不知情目前苏三省做的正是汉奸的勾当。
似乎苏三省这些日子也就给过她一次家用,她感叹着上海物价如何昂贵,手里钱不够用。
唐山海意识到,毕忠良这次不给苏三省发月饷,还真是拿捏到了苏三省的痛处。果然是官场老滑头,知道如何用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就整得人难堪不已。唐山海不动声色地折叠起自己的手帕,塞进了西装上衣袋里,规规矩矩地只露出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三角。
看着苏翠兰远去的背影,想到身后的唐山海也许不动声色地看到了这一幕,苏三省的喜悦蒙上了一点阴影,这本该是个完全的欢乐的日子,但是毕忠良用他那龌龊的小手段玷污了它……毕忠良!苏三省眼中闪过一点阴狠的气息,然后再次关上了家门,转身仍是一副兴致勃勃的高兴样儿对着唐山海。
“哎呀,唐队长,您大驾光临,苏某感到无上的荣幸。”在唐山海对面坐下来,苏三省开口诚恳地说。
“唐某冒昧到访,苏队长不要见怪才是。”唐山海唇角微微弯起,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客套笑容。
“嗯?这见的是什么怪?”苏三省其实有点小紧张,嘴巴抿着笑得不太自然,眼眸垂了垂,“说老实话,唐队长您是苏某来到行动处之后第一个来看我的同事。”说到“第一个”时,苏三省轻轻顿了顿,有些强调或者感念的意味。
唐山海轩了轩长眉,轻叹了一声,笑意通透,耐人寻味,“您那么忙,在行动处哪儿见得到啊?要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到府上来拜访啊?”说着眼眸向上转了转,又打量了下这个房子。映着天井里投过来的日光,那张细腻泛光的玉容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澈透亮的眸子琉璃似地这么一动,流光溢彩灵动非常,生生多了几分天然讨喜的俏皮狡黠来。
苏三省瞧着他,眼珠一动不动,对上了那双明丽生辉的眼睛,才低头笑了几声,回味了一下之后,抬首道,“大家都是军统过来的人,以后要多多来往才好。”苏三省说这话不是客套,是真心地希望着。
“别这么说,您现在才是大红人。”唐山海摇头不甚赞同道,“往后应该是……苏队长多提携我才是。”
“唉,不敢不敢不敢……”苏三省看不出唐山海这些美丽而客气的笑容中的真意,仍然是高兴又生怕他误会什么,连说了三个不敢,“论资历的话,您是我的前辈,而且,您是李主任的……”
唐山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皇亲国戚那一套吧?前辈不前辈不好说,但是不瞒你说,行动处的日子不好过啊,舅舅是舅舅,我是我,这跟我是不是李默群的表外甥没什么关系。”
“这叫说的什么话?谁不知道唐队长您不但是李默群的亲眷,还是个高等人才,日本人都看重您的才能。如果您在行动处的日子不好过的话,那么像我们这种小角色,那根本就没法混了吧。”苏三省惊讶不解道。
唐山海敛了笑意,别有深意地一瞥,微微倾身对苏三省道,“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你领教过毕忠良的厉害,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他温和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从上到下地看了眼苏三省,丝毫不管这样陡然锋利的视线令对方瞬间心都颤动得不能自已,“不,你应该已经领略到一些了吧?而这,还只是个开始呢。我之前告诉过你了,苏队长,让你不要太忽略我们毕处长的感受啊。可惜你好像没有听明白。”
苏三省笑意也凝固了一下,随即消失,终于意识到对方这一趟来可不只是来客套的,不,他本该一见到唐山海就该这么想到的。眼眸转了一圈,回忆了自己来的庆功晚宴那天晚上唐山海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对方是些警告的意思,可是当时自己并没放在心上,或许是有些色令智昏了?他点点头,微微不好意思,“初来咋到,没能好好识得唐队长的好意,苏某惭愧。”
“那也不重要了。”唐山海又笑起来,似乎眉眼轻弯的弧度都那么恰到好处分毫不差,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装了两条小黄鱼的棕色漆面木制小礼盒,“重要的是各取所需。”纤长洁白的手指一推,那小木盒就被推到了苏三省的小茶碗面前。
苏三省低眸看了一眼,嘴边的笑意倏忽消失,脸色平静,没有多大异样。在他的感觉里,唐山海从来不是一个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拿着金条去别人门上谋求着什么。
“总之我们这些人要是想在行动处活得好,免不了互相取暖。”唐山海话说得优雅,姿态漂亮,这让他的举动少了很多本是不好的意味。“当然,这口惠而实不至的事,唐某是不会做的。初次上门,总要带些小礼物。”
唐山海的那句“互相取暖”无形中取悦了苏三省,后者笑意再起,接过了小木盒,打开一看,两根金灿灿的小黄鱼安静地躺在里面。
他想收买我做什么事?两根小黄鱼,他认为我只要这些就可以被收买了?
苏三省眼神凝重地看向唐山海,内心的疑惑不解并未传达给对方。
“我知道李主任有一个特别任务要给你,而我呢,恰恰也知道毕忠良的一些秘密。”唐山海眼眸对上苏三省,容色无辜,“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听啊?”
唐山海讨厌毕忠良,自己也讨厌毕忠良,如果这是唐山海希望自己做的事,苏三省当然会替他做到,并不需要送什么小黄鱼。李默群确实也怀疑行动处里还藏着不干净的虫子,甚至希望毕忠良为此栽个大跟头,他下台了,自然就轮到唐山海上台掌管行动处了。
不过这些,苏三省没有对唐山海细说。在现在的唐山海眼里,似乎对方和他还只是赤(裸裸)可以相互利用的关系,苏三省有些失望也没有多不高兴,他总有机会能够证明的,自己对唐山海有多么衷心向往。所以唐山海给他的小黄鱼,他也收下了,并不是因为他缺钱,而只是因为这是唐山海给他的东西。
苏三省表面上缺钱也有做戏给毕忠良看的成分,他在阿生那里还有一大堆烟土,目前华老板那儿一大批烟土报废,直接导致了市面上烟土紧缺,他随便拿一点出去卖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换回几根小黄鱼。他不但不缺钱,他还可以很有钱。但财不露白,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批烟土的存在。
那天傍晚唐山海与苏三省聊了些毕忠良的事后就匆匆离开了,没有留下来跟苏三省一道参与鸡爪子与花生米搭配几两粗糙白酒的晚餐中。他就带了一条手帕,怕是不够用的。
苏三省一边啃着鸡爪子嚼着花生米一边回味着唐山海此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心中甘美滋味不可言说,不时流露出兀自痴笑的笑容,惹得苏翠兰嗔怪他是不是发痴了,高兴成这样。
不管对方什么目的怎么想的,一年之前,苏三省从来没想过唐山海有一天还能亲自登门拜访好声好气地与自己商量做事,还声称要“互相取暖”,这可不就是一件值得他高兴坏了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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