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崩裂的面具
毕忠良的这一句句话都重重击到了曾树的心坎上，让他勉强撑出来的镇静也像纸糊的一样在毕忠良貌似温和的斜风细雨中渐渐融化。
李默群在唐山海之外还要给行动处安插进苏三省这颗眼中钉，那毕忠良就先给苏三省装上曾树这枚肉中刺好了，把这俩不对付的人放一起共事，足够他们内耗一阵少给自己惹点事了吧。再不济，就让苏三省这大功立得不那么痛快爽利也是赚了，还能顺便给唐山海出点气，今晚他被苏三省稍微抢了在李默群那儿受重视的地位，八成也在不高兴着呢。
话又说回来，军统上海站被端了，刚从军统脱离了还没满半年的唐山海真的有李默群那么高兴吗？以他骨子里重情重义的性格，也未必有多少喜悦？哎，什么时候跟他解释今晚派人盯他主要是李默群的主意，毕竟事关重大，他又才从军统过来不久，李默群怕有意外才这么小心。其实最近所有从重庆那边过来没多久的新政府人员都有人盯稍看看会不会有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军统上海区这么大事要是内部有卧底多半会有动静，李默群就是想趁机多抓出几条藏在新政府机构里的虫子。对于唐山海的监视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表现出李默群的一视同仁公正无私，现在军统上海区基本全数落网，等过两天没什么动静就会都撤了。
当然，至于毕忠良自己对于盯稍唐山海这件事赞同多少，又怀疑他多少，毕忠良是绝对不会向他提及的。
脑中思量了一大堆，回神看到曾树犹自伪装坚贞的虐伪嘴脸，毕忠良顿觉无趣腻味。
“不说就不说吧。我和苏三省不一样，他喜欢勉强人，我却不喜欢。香烟抽了，水也有了，”毕忠良指指正在温的花雕，“酒你想要的话，马上就能喝。曾区长，还想要上些什么下酒菜吗？二宝，附近有什么马上可以买到是熟菜没有？”毕忠良一招手，问身边的刘二宝。
“肯定有啊，咱行动处附近那家卤菜店不错，鸡爪子特别麻辣鲜香，咱值班的兄弟们半夜总是去买呢……”刘二宝特别推荐道，还真与毕忠良商量起来了。
曾树捏紧了烟蒂，被毕忠良这真正的镇静态度给惊到了。难道，苏三省要审的真是飓风队的人？所以一点也不着急自己这边有没有消息？自己手上的筹码，随时可能被苏三省再次夺取？如果不争取时间的话……他不说话，目光不定，手上抽烟的动作也缓慢起来。
毕忠良听着刘二宝的话，余光盯着曾树未有一刻放松，此时对方的举动尽在眼前，他眼底漫起冷酷的得色。很好，曾树果然已经动摇，坚持不了多久了。苏三省说的办法果然不错……嗯，他说是唐山海说的？他真的甘愿将这大功劳与唐山海共享？
行车到了国富门路，雨断断续续地又停了下来。徐碧成在公寓门前泊好车，唐山海等人下来走到门前。
“山海，碧成，你们都累了吧，我请你们喝八宝茶？”李小男还是那么欢快，大声邀请着，眼睛眨巴眨巴的。
唐山海侧身看了看李小男，不是不明白对方眼中的意思，可是……“改天吧，今天太累了。”唐山海的眼光越过陈深看向某个方向。
陈深一回头，果然，那边小巷子里行动处的两个家伙转头望天装作看月亮看星星。呸！刚下了雨，天上乌漆墨黑一片，哪来的月亮和星星！
“明天见。”徐碧成朝李小男有些抱歉地一笑，跟着唐山海上楼。
“好吧，明天见。”李小男抿了下嘴巴，跟陈深随之进了公寓，关上大门。
唐山海的背影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依然那么挺拔卓然，步伐也依然优雅如常。徐碧成跟在后面，紧紧地盯着，却越看越心惊。他想起发现萧萧尸体的那一日，看着唐山海以痛到麻木失觉般的冷静办理着认领尸体的各种手续，他在一旁无论怎么安慰，唐山海就像没听到也没看见一般，眼里除了萧萧有关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好像不存在于他的世界中。
“山海……”徐碧成轻轻唤道。
果然，唐山海也是没听见的样子，步伐没有停下半分，机械地稳定地，继续上楼，开门，进入公寓内。
只是到了家门，唐山海才放慢了脚步，手上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领带，想要整理或者扯松了拿开，一瞬间又觉嘴里干渴难耐，心中虚冷如冰，急需液体滋润，烈酒取暖，走了几步来到客厅的酒柜前，拿出前几日没喝完的那瓶白兰地，握住酒瓶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酒液甚至没法准确无误地落入杯中。
“这个就是军统上海区各个分站的隐秘地点，还有人员名录以及他们的代号。”从苏三省这句话起，唐山海今晚的噩梦就没有停止过。在军统上海区总站的那场杀戮还历历在目。鲜血，死亡，尸体，惨叫，诅咒，叫骂……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战友们的脸，从自己面前一一掠过，带着满身的血窟窿和仇视的目光，瞧着自己，仿佛在质问着他。
当他们落入地狱时，他唐山海又在做什么？
他不过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看着而已。
徐碧成没法靠近这样的唐山海。他很想拥抱他，告诉他，这没有什么的，熟地黄还在，飓风队还没出事。他明白唐山海的痛苦，明白那样的痛苦深不见底，而自己安慰不到分毫——无论他其实有多想代替那人来承担这痛苦。他能做到的，只有陪在他身边，就如当初萧萧出事时那样，陪着唐山海，看着他自己慢慢熬过来。
唐山海和徐碧成进来时都忘了关门。
陈深和李小男走上来，站在门外。徐碧成在唐山海的身后看着，他们就在徐碧成的身后看着。
陈深看到唐山海在倒酒，看到向来举止优雅滴水不漏的唐山海倒酒倒得液体都洒出了酒杯，看到唐山海放下酒瓶，手抖得杯子都快拿不住还无意识地要往嘴里送。
他抖得太厉害了，人也不时咳着，又一声咳喘，手上一松劲，杯子翻身落地，在地板上乍然碎裂，液体四溅，都吻着了唐山海锃光瓦亮的皮鞋和料子笔挺的裤脚。
像是被杯子清冽的声响吓到了，唐山海一愣，定定地看着地上杯子碎散的尸块，手上的颤动仍未停止，如一碰即碎的瓷片，很快就要崩溃。
不，不是，陈深觉得此时的唐山海简直比地上的碎片还要破碎不堪。
唐山海下意识地蹲下身来去捡地上的碎片，陈深和徐碧成忽觉不好，疾步上前的时候，唐山海已经把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握在了右手手心，狠狠攥住，血色刹那翻涌而出，滴滴混入那一小摊酒渍中。
唐山海并不觉得疼，眉头丝毫没皱，正要用另一只手去取另一快形状尖利的碎片，阴影来袭，一个人踏出一脚狠狠压扁了那碎片。
唐山海一怔，缩回了手，另一只手心还牢牢攥着碎片，血色很快染红了纤长洁白的五指。他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蹲在那儿，平日修长挺拔的身姿缩成一团小小的，眉眼低垂，被雨淋过也就湿漉漉的发丝垂落，看不清表情，像被遗弃的小孩子似的，看得陈深心疼得发窒又无端冒火。
“血，山海，你松开，松手啊，……”徐碧成死命要拉开唐山海攥着玻璃碎片的右手。唐山海只是死死攥着，就是不松手，神色茫然得像与这世间剥离了，什么也没听见。
李小男瞧着也心惊，赶紧回房去找自己的急救医疗包拿过来。
陈深望着唐山海那只快要被血染透了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拖抱起整个人恶狠狠直接往卧室一甩，然后锁上了房门，开了电灯。
“陈深，你开门，你要干什么？”陈深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突如其来，徐碧成没防备他这一招，对方拖了唐山海的同时就将自己踹开了，待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经将唐山海锁到了房间里。
“外面还有毕忠良的人，不怕被他们发现蹊跷你就尽情大声喊吧。”陈深冷然一句，徐碧成噤若寒蝉，立即不敢喊了。
“陈深，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放开他，他现在这样什么都受不了……”徐碧成着急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气愤道。
陈深没听见，也没心情听，他眼里也只有眼前蜷着身体发抖的唐山海。
“唐山海，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陈深也蹲下去，用力扳过唐山海的脸，与他对视，指腹触及的肌肤柔软细腻温凉，也没让他的口气软下半分，“硬撑的滋味不好受吧？扛不下去了？那么多人在你面前被杀被抓，什么也做不到，你就只好拿自己撒气了？就算杀了你自己，他们也是死的死抓的抓，你能怎么样？”
唐山海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光鲜亮丽的晚宴上，他举着酒杯与他人侃侃而谈，目光流转眼眸灵动瞳色黑亮如琉璃般光彩照人，配合着他赏心悦目的容貌风姿，看得人移不开视线。
而此刻，唐山海的眼睛还是那么黑，但没有了半分光亮。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