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陪审吕明(1)
“是。”刘二宝带着笔录正要走,想起什么,就返回身走到吕明那儿,抬起吕明的一根手指在笔录纸上摁上了红印,然后才带着钱秘书一道出了刑室的门。
“去吧。”毕忠良坐在原位,朝陈深一抬首。
“干嘛?”陈深不解地瞧他。
“你不是答应了陪我审人的吗?”毕忠良不满地啧了一声。
顺着毕忠良的目光,陈深看到了钱秘书临走前扔在地上的那根被血水浸得颜色深沉的长鞭,眉头一挑,“对啊,我陪你审人啊,陪啊?怎么,要我干钱秘书的那活儿啊?我可不干,没他那种爱好,要不我把钱秘书叫过来继续打给你看?”
“钱秘书那么做还能审出点成果来呢,你干不了他的活,那你到这儿来能干啥呢?”毕忠良哼了一声。
陈深一撇嘴,又无赖一笑,“哎,你花雕呢?我给你倒一杯行吗?”陈深环视周围一圈,当即叫了守在门外的一个兄弟去给毕处长拿花雕还有温酒的小炉子过来这边的刑室。
“没出息的东西。”末了毕忠良含义不明地骂了一句,起身让两个兄弟把吕明扶着到十字木架上架着绑好了,也不急着说些什么,先找人叫早准备好让今晚值班的医务室医生过来给吕明治治伤,涂点药水防止伤口发炎感染。
在医生给吕明治疗伤口时,毕忠良和和气气地跟吕明聊起了跟审讯无关的家常话,吕明不吭声,都是毕忠良自说自话。
有媳妇儿了吗,有孩子了吗,孩子多大了,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自己的种,女娃还是男娃当然都是好的。媳妇好看吗,是不是又漂亮又贤惠?孩子多久没见爸爸啦,会不会想你?媳妇儿呢,媳妇儿会给你写信吗?她又有多久没见你了?她们有难处的时候,生病的时候,你都会在在他们身边吗?你想他们吗?怎么能不想呢?热乎乎的媳妇儿和孩子,多好啊……
陈深已经听毕忠良说了,南造云子抓到吕明的关键是一个玉佩。那玉佩成色一般,也不是多贵重的物品,吕明特意跑回来捡这块玉佩,说明对他十分重要。时常戴在身上又不肯放在别的地方想要时时抚摸,多半这是跟他心上人有关的东西,以吕明这相貌,该是有媳妇的年纪了。毕忠良和南造云子审了一道之后,虽然吕明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但从他的反应,毕忠良笃定这玉佩应该就是他老婆送的。为了老婆送的东西冒着性命风险去捡,说明吕明很爱他老婆,是个看重家庭的人。
此时毕忠良的句句不离媳妇孩子的家常话,不过是另一种用来摧毁吕明心防的有力攻势而已。吕明虽然还是不说话,血水汗水粘在一起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从他呼吸的频率,陈深就听得出,吕明正在渐渐地动摇。
他的眼神迷茫而温和,显然是随着毕忠良的话语逐渐陷入了对于自己的那个温馨小家庭的回忆中。
陈深内心十分焦虑。一方面他同情吕明遭受了这种非人的折磨,还要继续在精神和肉体上承受毕忠良的折腾,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害怕吕明供出更多的消息,尤其是那些消息牵扯到唐山海时。
然而这时他只能继续听着,无动于衷又若无其事,一点点痕迹都不能表露。
医生给吕明的伤口大致都查看过并简单处理后,就按照毕忠良的命令又退出去了。
毕忠良在那些刑具面前转悠,像是考虑着接下来给吕明用何种刑罚逼供。
吕明眼珠紧张地随着毕忠良的身影转悠,肉体上的疼痛叫嚣不已,而更大的疼痛,似乎还没有结束。这让吕明忍不住心惊胆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将遭受什么样的酷刑。
有时候死亡本身并没有多恐惧,最容易让人恐惧和崩溃的,是等待死亡的那份煎熬。
毕忠良其实不太喜欢审讯的时候搞得人血肉模糊,他也不想手上沾了太多血,粘腻得让人恶心不说,那种腥味还不容易洗掉,会让刘兰芝嗅出来,搞得她心神不宁。
毕忠良在各色刑具面前转悠着,并不是真的想挑选使用哪一种刑具,他不过是在延长吕明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痛苦的疑惧。
这些都是更快击垮吕明那道心理防线的手段。
毕忠良的手段很多,只有这些手段用尽了,才会考虑亲自动手的可能性,就像对待“宰相”那样。真到了那种地步,也就代表毕忠良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像个无能的暴君那样,无聊地以别人的鲜血和惨叫来发泄自己的失败。
进入汪伪这几年,陈深已经很熟悉这样的毕忠良。起初他还会心惊怀疑,这真的是以前自己认识的那个老毕吗?次数多了,他就麻木了,接受了这样的毕忠良就是曾与他上过战场互相支撑互相救过命的生死战友的事实。
他以为早晚会是自己先背叛毕忠良,没有想到毕忠良首先背弃的,是他们的祖国。
毕忠良变了,而陈深自己无能为力。为了进一步获取情报,他还要推波助澜地,推着毕忠良走进那个深渊,带上自己,去寻找深渊中的光亮。陈深有想过隐晦地劝诫,但是毕忠良做出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当年毕忠良和盘托出离开重庆来上海的计划时,并没有把握一定说服陈深,但是他也的确真心实意地想过,如果陈深不同意,就自己走。他相信陈深不会去向别人告密出卖自己,他是为了救刘兰芝,为了救待陈深如至亲的大嫂。
一步一步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兄长走到这个地步,陈深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寒了。直到宰相被抓,陈深才确认了一点,自己迟早都应该且必须杀了毕忠良。
大概人真的是太容易改变的生物了,为了更好地活着。
而陈深的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人,又很容易死去。
对陈深而言,剩下的不能再失去的人已经很少了,很少很少了,他希望他们不会像毕忠良那么轻易地屈服于命运,又希望他们拥有如毕忠良无耻的生命力能够那么顽强无赖地活下去。
特别是唐山海。
处境最危险的,就是唐山海。
陈深相信无论如何,唐山海都不会迷失自己,但是如果他没法再顽强地活下去,陈深想,自己必须帮助他。
毕忠良嘲笑了一通吕明的信仰,每次听来陈深又觉得毕忠良是洞察了一切在嘲笑自己,或者是嘲笑从前的那个年轻的不怕牺牲一切的毕忠良。
他自以为长篇大论鞭辟入里地给吕明洗脑,也在给陈深第无数次地洗脑,或许更是在给他自己洗脑。让人牺牲自己的都是虚妄的谎言,抓住自己能抓住的小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陈深很少直接审问犯人,很多次毕忠良非要陈深在一旁,也没有让陈深去审犯人,不过是借着审犯人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告诫着陈深,深入灌输着毕忠良自己的信仰。天长日久,毕忠良觉得陈深总会听进去一点的。
但是陈深不会认真去听了。他已经看透了毕忠良的小心思和那点直接又肤浅的愿望,游龙永远看不上浅滩,正如鸿鹄永远不能跟燕雀做朋友,即便那是最厉害最能干的燕雀。毕忠良这个行动处的处长,无数人眼里背主求荣的汉奸和暴君,外表看上去有多强悍冷硬,实际上他的内心就有多么懦弱无能。陈深早看透了。这一点,唐山海迟早也能看穿了。
“……我从来都觉得,那些所谓舍小家保大家的信仰,全都是狗屁。一个男人,你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信仰有屁用?你的信仰就是让你遍体鳞伤让你妻离子散,啊?”毕忠良最终选了一个没有烧过的铁烙,冷酷坚硬地抵在吕明的伤口上,压得伤处的血又在往下流,吕明皱了眉,仍旧不愿说话。
“咱们都是凡夫俗子,有什么事情能比一家人团聚喜乐安康更实际呢?你告诉我,你跟我说了之后,我就放了你,我让你和你的老婆一家团聚!”毕忠良观察吕明的表情,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开始抛出美妙的诱饵。
吕明嗤笑了一声,“团聚?”他想起了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只希望自己不要冲出来的周丽,思念和悲愤让他想嘲笑一切,“我怎么团聚啊?我媳妇都让你们抓了!”
毕忠良眼皮一抬,这是个没听过的消息。
陈深眼皮一跳,坐在桌子上,手心开始出汗。
如果吕明说出了周丽的名字,那么毕忠良一定会追查下去,直至查到自己和唐山海与她的关系,以及近期的会面。
不能再让吕明说下去了。
“那你就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毕忠良用铁烙压着吕明的脖子往后退。“你老婆是谁,我马上带他来见你!”
吕明怀着疑问和希望,颤颤地望了一眼毕忠良,嘴巴张了张,像是要说出那个名字。
陈深咬了咬牙根,想要做点什么,也不管是不是会让毕忠良怀疑了,走上来,拿走了毕忠良的铁烙,插话道,“老毕,看你审了这么久了,累不累,我来问他两句呗。”
像是被陈深的动作打断,吕明张了嘴没发出什么声音。
“一边去。”毕忠良斥了下小赤佬,只看着吕明,愈发循循善诱,“说吧,你老婆是谁?”
“是……”吕明喉头一动,就要开口。
陈深突然后悔没像唐山海所说的,尽快杀了吕明,应该不等毕忠良,自己立即先回行动处趁机杀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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