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说服(2)
李默群心念一动,面上还是余怒未消,“你这话从何说起?你与周扶海家结亲,我们与周扶海两家从此共同进退,与有荣焉,在新政府我的地位更加稳固,你怎么说是断了我升迁的道路?谁都看得出来两家联姻对你舅舅有百利而无一害吧……”
“正因为好像人人都觉得我与周兰兰结婚对舅舅有利得很,所以这事才做不得啊,舅舅。”唐山海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如舅舅所言,这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的事,舅舅看得到,周扶海看得到,那南京政府的汪先生,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吧。”
李默群恍然一顿,盯着唐山海,“你再说得明白些。”
“那周扶海是什么人?舅舅真的信他?”唐山海得了李默群的容许,更加放开了嗓子说话,“他先是中(共)的领导人之一,后来眼见无利可图,转而干脆地投了国民党,在国民党那姓蒋的光头上台后,他不满自己没有实权,索性又跟着汪主席来到了新政府,牢牢占据了二把手的职位,连汪主席都时常要听取他的意见……这样的人,三心二意,一心投机,几次三番背主而去卖友求荣,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很容易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吧?即便舅舅敢信他,我也不敢信的……”
李默群的刀子捅到了唐山海的心底深处,却让他更生出了渴望复仇的念头,以为他是最脆弱的,他就装出最脆弱的样子给对方看。
现在,该是唐山海图穷匕见,将自己的言语化成刀子直直戳进李默群的心底了。
唐山海的视线里,李默群默然的容颜下,已经被自己的话语搅得心绪不宁了。
唐山海清朗干脆的话语没有停下来过。
“……别看现在他与舅舅交好,他日若是舅舅稍有什么,以此人的狡猾冷酷,只会背后捅人一刀反手就把亲朋挚友给卖个彻底。何况……舅舅与他结亲,始终低了他一头,汪先生也是更相信他一些,他借了舅舅之势风头大盛,舅舅能借得他多少势呢?即便侥幸能一直相安无事,那舅舅也总要在他之下,永远低他一等,舅舅真的甘心?……”
李默群沉吟着,呷了一口茶,唐山海所说,他不是没有盘算过,只是想到与周扶海结亲后唾手可得的近在眼前的巨大利益,加上周扶海的催促与自己老婆一直的枕边风,李默群就失了往日的冷静仔细,头脑发热之下,也就倾向于了让唐山海与周扶海的女儿结亲的选择。此时唐山海将与周扶海女儿结亲的利害关系一一点明说得如此透彻,如一盆凉水彻底让李默群清醒回神,能够客观仔细地审视着这场婚姻真正能够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以及长远的前程。
唐山海更进一步地点明道,“……舅舅,你再好好想想,汪先生面前,是你更说得上话,还是周市长更说得上话?我与周兰兰结婚,明明是周市长的催促所成,若汪先生怀疑周市长与你联姻别有所图,周市长是会为你解释,还是将这些不利的因素都丢给你?汪先生会更信谁?还有,周扶海野心甚大,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甘于屈居汪先生之下,周汪相斗的时候,舅舅又该站在谁那边,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即便汪先生能够收拾周扶海,你与周扶海联姻,两家结成一家,在新政府内的声势超过了他,他疑心你二人联手要与其作对,难道收拾周扶海的时候还会放过舅舅你吗?”
话已至此,唐山海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每一个字句都像落地惊雨砸在了李默群的心头,掀起了重重波澜。
舅甥俩再次相顾无言,沉默又一次统治了这小小会客室。只是,这一次,游刃有余等待着对方有所交代的人变成了唐山海。
唐山海深知,并非是自己的语言多么有理有据有力有才而能说服李默群,只是李默群本就有这些想法,唐山海只是将李默群心中所想所疑虑的加以整理并更清晰地表达了出来。这种大汉奸,从内心来说都是多疑忧虑极端自私自利的人,做什么事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考虑对象,只要顺着他们这种根深蒂固的思路逻辑,总能找到落在他们心坎上的那些想法。
“山海……”李默群放下了茶杯,眉头皱了下,忽然显得有几分苍老,“舅舅承认,你的这些顾虑都是对的,我没看错你这个孩子,果然是善解人意,知道我心思的……”
“舅舅……”唐山海小心翼翼靠近他,眼里迷茫更甚,仿佛刚才说完那一大段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像是无依无靠的小鸟一样将手放在李默群的手背上,轻轻搭着,“我,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长辈中只剩下了你,我,我怕……我不想再看着你有事了……”
漂泊半生,满手血腥,回首四顾皆是茫然。李默群靠着谁都不可信才活到了现在,可是忽然发觉,因为谁都不可信,自己似乎也将落入更可悲的境地。然而……
幸好,幸好,他身边还有一个唐山海,一个如此可怜,可爱又聪慧至极的孩子。
虽然终究是个孩子,脆弱得想要依靠自己,可是唯有如此,自己也才能在将来可以依靠着他。
这才是自己将来最大的倚仗。
李默群豁然开朗,明白了什么。周扶海算什么呢?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想要寻找的可以在未来依赖的长久大计啊。
“山海,不怕,不怕啊,舅舅在这呢,舅舅永远在你身边。”李默群终于也卸下了自己强硬的伪装,成了一个慈和的温柔的长辈,抱紧了唐山海,轻轻拍着小辈颤抖悲伤的身体,柔声安慰,“除了你,舅舅谁也不信,更不会为了什么外人跟你闹不愉快。飘摇乱世里,咱们舅甥俩,就你靠我我靠你,好好活自己的日子。你喜欢谁无所谓,我明白了,你选柳美娜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谈恋爱也多半是为了舅舅考虑,就凭你这心气,舅舅也相信,用不着成为谁的乘龙快婿,你自己就能很快青云直上的。”
徐碧成听着李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心情烦闷又不敢说什么,盯着楼上,多半也是胡乱应着李太太的话。感觉等了很久,李默群和唐山海才一起并肩下来,李默群还搭着唐山海的肩膀,像是安慰一样地轻声对他说着什么,唐山海则是一边听一边点头。
看起来好像两人的关系不但恢复如常,甚至比以往更亲密一些了。徐碧成奇怪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唐山海明显哭过有些泛红的脸颊,心中一惊又一跳,然而他没什么机会当场去询问。
当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李默群家里吃的,一天当中,李默群带着唐山海接受了特工总部众多下属的拜年问候。唐山海心情一直闷闷不乐,好在在外人面前都还勉强能正常谈笑,没有发生什么失了礼数的事。陈深和毕忠良见他表情不对,唐山海却似躲着他们,没有与他们多说话。
一吃完饭,在孙秘书提议大家一起打牌让唐山海也参加时,李默群难得地替唐山海挡下了,说唐山海今天跟着自己忙了一天,昨天又守夜没睡好,有些累了,让徐碧成送唐山海回家早点休息。
回去的路上,天上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不是很大,但是听着就烦人。
徐碧成觉得唐山海的脸色青白得愈发不对劲,“山海……”他唤了一声。
唐山海目光无焦距地望着前方的道路,竟然完全没听到徐碧成的问话。
徐碧成急了,找了僻静的街角先将车停了,然后就去拉唐山海的手,触及到肌肤的时候,那冰凉的冷意让徐碧成悚然,赶紧拿起对方两只手都放在手掌上捂着,“山海,你怎么了,山海?你可别吓我?”
良久,唐山海才回魂似地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着急的徐碧成。雨天路黑,灯暗影深,唐山海的脸色一片惨白,路灯凄惶的光线艰难地爬过雨帘攀上了了他的眉眼,衬得脸上的颜色更加无助幽寂,眼泪就那么大颗大颗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也落进了徐碧成的心中,疼到了他的骨子里。
“山海……”徐碧成揽着他的头,轻轻抱过来,唐山海顺从地任他抱着,这时才真正敢放松片刻,任由悲伤无所顾忌地蔓延。
“碧成,碧成,我只有你了……”唐山海闭上眼睛哭着,呜咽出声,胸腔里都是痛苦得要窒息的感觉。
“是我,是我,山海,我在呢……”徐碧成眼睛张大了,听着唐山海许久未有的哭声和那句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的“碧成,我只有你了”的话,攥紧了拳头,搂紧了怀里的人。
徐碧成的肩头很快湿了一大片。
雨势渐大,织成了愈发浓重的雨幕,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偶尔路过的行人向这辆街角停靠的车辆投来的好奇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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