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39相似

    39相似

    陈深来到毕忠良的办公室，看也不看他，就在沙发上瘫坐着几乎躺了下来，好像一辈子都不打算起来了。

    “累死我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天天火车站码头船港马路跑来跑去地封锁啊瞎转悠啊，跟没头苍蝇一样。美国人，英国人，俄国人，蓝眼睛的，红毛的，黄毛的，抓了人又放，放了再抓，日本人这瞎起劲的，真把咱们当猴耍呢……”

    毕忠良正埋头在桌子上写什么书面文件，也是一副头疼的模样，眼皮抬了下也没多给陈深一点关注，“我还情愿去外面瞎逛逛呢，好过在这里写什么意见稿……”

    陈深起来了一点，望了望文件堆里的毕忠良，奇道，“不有钱秘书帮你写材料么？什么文件还要你亲自写？”

    毕忠良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停了笔，将写有东西的几页纸张塞进了一个信封里，锁进抽屉柜子，钥匙放入贴身的裤袋里，再收了钢笔拧紧笔帽。

    陈深看着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恍然道，“喔，知道了，是那个什么绝密文件，不能让钱秘书看到，只有你自己弄了，不过上头这是搞调研哪，还要征询你们的意见？”

    “知道是绝密了，你还问，不怕死啊？”毕忠良丢给他一个习以为常的白眼。

    “好啦，好啦，不问，给我加班费涨十倍，我保证啥废话都没有。”陈深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向毕忠良招摇。

    毕忠良起身，走过去打了他的手掌一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知足吧你，唐山海被宪兵司令部搞去给外国人做复审登记，一个一个排查，三天两夜没见着人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什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徐碧成昨晚上去接他回家了么？”陈深忍着没有跳起来，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毕忠良瞧他一眼，抿了口酒，酒液入喉，他也感觉到了一些微微的焦躁。

    上海宪兵司令部来要人，影佐都拦不住，毕忠良也没办法。特工总部那帮日本人够损的，在毕忠良这儿碍着山本原和影佐的面儿要不到人，搬出了宪兵司令部这座大山。珍珠港事件爆发，12月8日这天起日本就全面接收了上海由英美共管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针对所有在沪的德意以外的外国人进行严格管理，首要就是全部人员重新身份登记。中、英、日三种语言兼顾懂得的人太少，根本不够用，由于特工总部那些日本顾问的推荐，唐山海就被临时征召去了帮着宪兵队对外国人登记甄别，顺便二分队的全体队员也全跟着去维持秩序了。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儿，第一天的时候毕忠良和陈深都没在意，徐碧成还来照常上班呢。第二天徐碧成就没来了，早上打了个电话说唐山海一夜没归家，自己去看看情况，毕忠良应允了，之后居然什么消息也没了。最奇怪的是，刘二宝身为二分队成员也跟着唐山海去帮忙了，竟然也没有一个电话过来，这不正常，不管怎么说，毕忠良让刘二宝跟着去就是看顾唐山海的情况的，生怕有什么万一。就是没情况，刘二宝也该每天至少向自己汇报一声。这一整个二分队一去就两天没动静，实在奇怪。而现在，都第三天了。

    陈深昨天就感觉到了不妙，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自己巡逻视察也很忙，还是支了扁头去打听情况。扁头去了没两条街就被日本兵赶回来了，让特殊时期别乱跑，否则打死了算白死。陈深只能寄希望于徐碧成能接了唐山海回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不至于有什么不好的事吧。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陈深今天又是一天忙碌后，到了下午实在放心不下，找了个借口说身体不舒服，丢了一分队给常驻76号的宪兵小分队涩谷支配，自己先溜回行动处看看情况。当时跟涩谷请假的时候，他还趁机向涩谷打探了一下唐山海的情况，涩谷也是一问三不知。

    唐山海这情况，很像那些有间谍嫌疑的外国人，被秘密扣押起来了的情形，一时间谁也不知道他的踪影。然而，以唐山海的身份，有什么不对应该第一个通报到特工总部。陈深的级别不够直接去特工总部问李默群或者去梅机关问影佐，回行动处一是看唐山海是不是回来了，二是希望毕忠良以行动处处长的身份好歹能过问一下。

    毕忠良是很想过问，但他又有着自己的考量。关心唐山海的人该很多，怎么都不应该轮到他毕忠良第一个着急。

    还有陈深。陈深对唐山海的态度，让毕忠良觉得奇怪，表面上好像时时都想着法儿针对唐山海的态度，可是听刘二宝说王盛那件事中他找唐山海又最积极，抱着昏迷的唐山海的模样可怕得很，虽然事后陈深说什么是怕唐山海出事连累老毕和自己才那么紧张，可还是让人生疑。

    这次唐山海不见了三天了，陈深会着急吗？

    毕忠良想亲自看得更清楚些。

    是以他完全没表现出自己的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焦虑，只是喝着自己的花雕，给已经有些不耐的陈深加点火上浇油的话，“徐碧成昨天早上是想去接人，到现在也两天没消息了。哎呀，这两兄弟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李默群也没半点表示。”

    事实上这两天李默群几乎是半天一个电话过来询问唐山海回来没有，口气愈发焦急，然而又显示出他都无法可想的样子。

    这就更反常了。连李默群都没办法，毕忠良自己就更不好出这个头了。

    “李默群没问过？”陈深挑眉。

    毕忠良忽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李默群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个谎言对陈深这样的聪明人而言，太明显了。一旦他意识到这是谎言，就不可能再如毕忠良的所愿露出几分真心了吧。

    陈深低头，想着什么，拍了拍手，“李大主任要不过问那也正常啊，唐山海说到底是你手底下的人，有什么事他唯你是问就行了。那你也跟他学咯，现在什么都不管，到时万一有了什么问题，反正也是你去跟那个什么山本原交代，除非他死在了菲律宾的战场上。”说着狡黠又凉薄地一笑，“而且，只是你一个人去交代，跟我也没关系喔。”

    小赤佬。每次总是拿捏得准别人的命脉。

    毕忠良再度咽下了一口酒，“唐山海这事说起来是蹊跷，可他要有个什么，人是宪兵司令部要去的，山本原再不讲道理也不能算到我头上。”

    陈深暗暗握了拳，忽然拿不准毕忠良到底什么心思，这言语，竟是巴不得唐山海有点什么事的心态，难道他看错了这些天毕忠良对唐山海愈发加深的好感？不，不是纯粹的好感，毕忠良是想搞好与唐山海的关系，谋求唐山海背后的说不清的日本军部的人脉而已，既然都做到这地步了，这一下不闻不问的，也很不像他。

    “什么有什么没有什么的？是不是你想多了，可能就是太忙了吧，宪兵部那边舍不得轻易放他回来，等过段日子那些外国人都登记审查好了，他总会出现的吧。要是抓着什么把柄把他抓起来了，那也不可能不通知我们一声。”陈深没心没肺地重新躺回沙发上，“我是受不了这么累了，你让我在这儿睡会儿，谁找也别提，就说我病了。”说着留给毕忠良一个无谓的脊背。

    毕忠良放下酒杯，想至少要搞清楚这一件事。“陈深，你讨厌唐山海吗？”

    陈深一愣，对着沙发背的真皮眯起眼睛，花雕的酒味浓烈地传来，像毕忠良突然危险起来的某种决心，“你看我像是喜欢他的样子吗？”

    “我看啊，”毕忠良沉声一笑，“倒像是……”

    “什么？”陈深佯怒了一声，“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还想眯一会儿呢。”

    “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毕忠良的话让陈深恍然一惊，而毕忠良还在述说，“你就是我手底下的刺头兵，嫌我太正经，训练起士兵太拼命，战术上不懂变通固执己见，跟我抬杠起来没完，就算我战场上救了你一回，你也好像没怎么领情，逮着机会就希望让我丢面，后来咱们是怎么才正式成了兄弟的？”

    陈深没说话。

    “喔……是你从炮弹下面把我拖进战壕之后，说不欠我的了，终于愿意和我正常说话了，称兄道弟的，这才过了那个阶段……”毕忠良回忆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事我都记不太清楚了。”陈深笑着说了一句。那时候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现在这些回忆不过是拿来试探彼此的手段，陈深的心底没有追忆昔日的温馨，只有无限的苍凉。

    毕忠良走到陈深身后，让陈深感到了一片落下的阴影，带着无法说清的不知道危险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的气氛，“陈深，我觉得你喜欢唐山海。或者说，你会喜欢他的。”

    陈深干笑了两声，“怎么说？”

    “我想了想，唐山海其实吧，有点像年轻时的我。当然我肯定是没他这么讲究的，长得也不如他，我只是说，有的地方有一点点像。”毕忠良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就那么观察着陈深的反应，即使看不到他的脸，从他背部起伏的线条，呼吸的节奏，也能感知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情绪。

    毕忠良本就是这方面的高手。无数的讯问经验锻造出了现在的特工总部行动处的处长。

    老毕年轻的时候，那一腔热血的报国忠忱，还有总是凛然正色的面貌，以及那挺直的腰背……可能是有一丢丢相似吧。然而现在说什么相像，陈深内心充满了无言的讥讽，那就太可笑了。

    陈深干脆转身坐了起来，看着毕忠良的眼睛，嘲笑或是玩笑，“我听出来了，老毕，你这是在自恋呢。拐着弯想说我喜欢你就直说呗，干嘛非要说我喜欢唐山海……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是挺喜欢……”

    毕忠良微微前倾了身体。

    “……逗他玩的。你没觉得唐山海这么总是一本正经讲究的公子哥逗起来才特别好玩吗？跟以前我想逗你玩一样是有点像啊。再说，他总是我们行动处的人，虽然吧，我有点讨厌他来了抢了点我的风头的，可我也没讨厌到希望他没有理由地出事的地步。何况，他人其实还不错，是李默群的人，背后有山本原，却很会做人，谁也不得罪。李默群不安插他在行动处也总是要安插其他人，比较起来，唐山海这样的人在处里识情识趣的，你我不都轻松多了吗？老毕，认真点说，去找唐山海吧，必要时让他站到你这一边或者让他保持中立，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害处啊。”

    陈深最后微笑道，半真半假，苦口婆心，语重心长，都是套路。

    唯有一句，去找唐山海吧，才代表了他最真的心。

    可这太赤忱的一句话，混在了那么多的利益掺杂的理由中，便难以分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