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苏三省的梦
行动处所属的2027号牌军用吉普车载着唐山海和徐碧成行驶在这兵荒马乱的上海,驶向国富门路那个临时的家。
“你好像,不太高兴?”徐碧成开着车,注意到唐山海一路上的沉默。
唐山海眉目沾着水色,眼神是无奈的不悦,“我们的任务是收集情报,但那主要是我的任务,你只要做好辅助我的工作就可以了。”
徐碧成小声道,“组织上让我们找特殊计划,毕忠良天天那么处处防着你,你怎么找。如果我进了机要室,说不定还能获取一些情报……”
“李默群派你去机要室的动机太明显了,你当毕忠良是傻子吗?他这种老狐狸要是做一些假的情报引你上套,你又经验不足,容易冲动,万一中了他的计怎么办?”唐山海皱眉于徐碧成把这件事想得如此简单。
“我会把所有过目过的情报全都汇报给你,由你来辨别真伪,然后我们再决定到底要不要采取行动,我绝对不会冲动的。”徐碧成保证道,“而且,反正过年后才正式去,我就先随便看看也看不着什么机密吧。”
唐山海看了他一眼,“你记着,在行动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我知道。”徐碧成点头,又望着对方,“你也是啊,别离陈深太近。”
“你又提他做什么?”唐山海眉间的一道褶皱更深了。
徐碧成开着车,眼睛只看前方道路,“我怕你真的想和陈深合作。如果他是中(共),那也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意外,我希望你可以这么去想。就算他比毕忠良高明吧,万一他要找的跟我们是同一份情报,万一他就是麻雀,我们和他就是对手,你该怎么选择?”
“这用得着选吗?”唐山海看着徐碧成,眉心皱得更纠结了,纠结得都有点可爱了,“我当然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徐碧成轻笑,“你就当我多想了吧,我总觉得他会对你有危险,是个不亚于毕忠良的麻烦人物。”
唐山海偏头看窗外的雨,决心至少这一路都不再跟他对话了。每次提到陈深都这个鬼样子,完全没法好好说话。
这雨怎么还没停,下得可真让人心烦。
苏三省不觉得这雨烦,他快爱死这下雨天了,每次再看见唐山海的时候,都是在雨天。大概雨天正是他苏三省的幸运日吧。
方才唐山海在李默群的住处大门前撑着雨伞回头张望的时候,苏三省就躲在对面花园的矮树丛中激动得全身都想颤抖,可只能死死地摁住掌心克制住那种抖动,以免被人发现。
昏黄路灯的光亮度正好,被大雨裏胁着笼罩了那个人修长高挑的身形,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朦朦胧胧的水汽好似缱缱绻绻缠恋般托着他,眉目似远又似近,好像看清了又好像没看清。又如同是看天边的云,落下凡尘来的时候只见了一团雾气,倒不如遥不可及的时候看得清晰。
苏三省没看够,远远没看够,甚至觉得一生都不会看够,唐山海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去看清。他走了,也带走了苏三省的激动,可是那兴奋的悸动仍然在,心脏砰砰砰地跳,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地加速流动着,发烫着,在雨水的浇灌下愈发蓬勃兴旺,几乎要蛊惑着苏三省不顾一切地去追上唐山海的那辆车,就像这漫天追着唐山海的车倾倒的大雨一样。
还不到时候。
苏三省安静地,沉默地,等着自己身上的这种激动慢慢平复下来,随即又恢复成那个在此蹲守了一天一夜的如死木般任雨水冲刷的苏三省。
苏三省答应了曾树要去找刘三木,被曾树禁足在军统上海站一段日子后,求来了这几天的空闲——还要谢谢日本人此时偷袭了珍珠港的大事件,让曾树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带着军统上海区那么多人躲避日本人和特工总部的特务的眼线,无暇再去想别的事了。
他以为拿捏住了苏三省的把柄,自信苏三省最大的把柄就是无比在乎在军统的前途。他当然了解苏三省的一些事,知道苏三省的全家除了姐姐都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苏三省会独自投靠日本人,况且,苏三省当时杀了那么多汉奸和日本人,就算投靠过去了,日本人哪会那么相信他并放过他?所以当苏三省说趁着这几天军统上海站无所行动,自己去为曾树找刘三木时,曾树相信了他的服软,认为自己已经差不多征服了这个桀骜刻薄的军统上海区副区长。
曾树找刘三木并不是担心刘三木出卖军统,刘三木知道的情报也不算多,级别都不高,他也掌握的几个上海军统分据点的秘密地址都已经迅速转移了,不会有泄露被抓的危险。就对军统上海区的威胁而言,抓住刘三木并没有什么紧迫性和严重性。
曾树之所以那么想要抓住刘三木,不过是听说刘三木手中有依靠刘三金渠道而来的一大批成色极佳的公班土,既然重庆那边有点背景的刘三金不幸被抓,那么这批上好的鸦片只落到军统上海区小小一个情报一处小队长的刘三木的手中就可惜了。而刘三木也够机警,刘三金一有不妙他也立即不见了,让曾树大为遗憾,但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仍想找着他藏着的那批鸦片。按照市面的价格来算,这些东西能值得一小箱子的大黄鱼呢。
逼迫苏三省去找刘三木,也是曾树拿来死马当活马医,没办法的办法了。能找到刘三木最好,找不到,大不了最后按一个苏三省和刘三木图谋投汪或投日的罪名,轻巧地办了也很方便。所以,曾树不急着杀苏三省或者将他关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就是要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刘三木才有可能主动找上苏三省吧。
苏三省清楚曾树的打算,也更觉得有曾树这样的人的存在,尤其是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军统乃至是党国都早就无可救药了。相信唐山海身处其中,一定看得比自己更明白,更通透。一个个尸位素餐自私自利的家伙,安心地做着党国的蛀虫,让真心为党国卖命的人无比心寒,这样的党国,还有什么跟随的必要?
良禽择木而栖,唐山海这样风光霁月般优秀伟岸的人物,何苦要吊死在党国这棵烂树上,投了新政府有什么不对?苏三省越想越认为唐山海的做法实在太有道理,是自己醒悟得太晚了。打定了主意后,他就筹谋着如何有效地向李默群投诚,至少得想个稳妥些的办法,让李默群身边的那帮保镖不至于一看到自己就掏出手(枪)先打十多个血窟窿,搞得自己话都来不及说就送了命。特工总部和行动处附近目前都没法蹲守了,到处有特工晃荡巡逻。
苏三省只好从李默群的住处下手。
首先,苏三省想,得先搞清楚李默群的住处到底有几个,他知道李默群有金屋藏娇的习惯,预想中在李默群的小情人处埋伏等着好像比在大屋子那边埋伏危险性要小一点。但是那个金屋藏娇的地点他不知道,因此,苏三省就打算在大屋子这边先等等看有什么机会。
李默群家的周边现在很危险,他也是好不容易趁着这花园房子的外国主人最近匆忙逃离家中无人才潜进来的,外面随时都有日本宪兵和特务巡查,进来一趟不容易,所以苏三省早准备了两天的干粮在这边蹲守,他一向是很有耐心,尤其想到唐山海,就更有耐心了。今天能见到唐山海于苏三省是意外之喜,也更奠定了他要投靠李默群向其献上整个军统上海区的决心。不,他不是为李默群献上了军统上海区,他是为了唐山海,要让整个军统上海区作为自己通向唐山海的捷径。
天气很冷了,苏三省外面套着透明薄塑料里面裹着薄棉袄这样蹲守了一天一夜,也免不了有点受凉,何况一下午的冷雨还没停过。等唐山海走远了,苏三省观察着周围日本宪兵的动静,直到确定四周没有异常情况,才慢慢撤出了灌木丛,进入了空无一人的洋房。他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在房间里坐着,捧了卧室里两床绫罗缎面被套的棉被进入了洋房里用来存放杂物的地下室。
经过卧室嵌着镜面的立式衣柜,苏三省看见了自己衣衫臃肿全无形象湿漉漉的狼狈模样,加上蹲伏在花园里身上所沾上的杂草枯枝,活脱脱一浑浊河池里爬上来的水鬼幽魂。这模样没吓着苏三省,就是让他稍吃了惊,有点庆幸没以这副尊荣与唐山海相认。只是想来唐先生也不是以貌取人的家伙,苏三省知道自己再难看也难看不过被唐山海在战场上救了一命时候灰和血糊了一脸一身的模样。唉,那时都别说难看了,黑灰血黏得五官都看不清在哪了。苏三省想自己一定要记得,挑个好日子去见唐山海的那天,务必好好拾掇自己,就穿上唐山海好像很喜欢的西装三件套吧,端端正正干干净净地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是谁。对了,西装要提早去做一套崭新的,合身的,多花点钱做套好的。
地下室很阴暗,苏三省点了蜡烛下来,也没敢开电灯。坐到地上,掏出干巴巴的面饼吃着,有些渴,才记起来自己忘记带些冷水下来了,他举着蜡烛朝四处察看,发现了几瓶没开封的红酒。
这地下室以前应该也是用来储藏红酒的地方,现在闻着还有浓烈的红酒香气。苏三省吞了吞口水,拿起一瓶红酒,不认识上面的洋文,但他觉得这应该是好酒,很配得上唐山海。
他不喜欢洋酒红酒的,但他知道唐山海应该是喜欢喝的,细白的手腕,纤长的手指,捏着透明的高脚杯,轻晃着红色的酒液,再缓缓送入润泽的红唇,怎么想都是好看极了的画面。一想起唐山海,苏三省就决心把这两瓶红酒也带走。
但是他自己不能喝酒,他只要歇息一会儿,歇够了还得马上离开,他怕喝了酒烂醉如泥一直不醒会被突然闯入进来的人抓住。这家房子刚被搜查过,至少这两天日本人应该不会重新过来,他们都还得忙着抓别的人搜寻别的未搜过的地方呢。
苏三省决定睡到明天早上走。把两瓶红酒用报纸层层叠叠地包好放在一个毯子里扎成了个严实的包裹,苏三省去上面找茶壶盛了一壶自来水下来,就着冷水干粮填了个肚子,披着两床被子,怀里抱着那两瓶包得细致小心的红酒,闻着浓郁的红酒的醇香,听着外面湿淋淋的雨声,苏三省美美地睡着了,做了个有唐山海的美梦。
在梦中,苏三省认真地考虑着一个重大的问题。与唐山海的第一句话自己该说什么?是直白点的“唐先生,在你未到重庆之前,苏某就已对你仰慕已久……”更合适,还是含蓄点的“唐先生,在您还没有到特工总部之前,我就久仰您的大名了……”比较好,唐先生会更喜欢哪句开场白呢,唇角会以怎样的弧度慢慢弯起对着自己笑呢……想着想着,苏三省就忍不住呵呵呵地笑出声来,无知无觉流了些涎水下来,弄湿了整个下巴,还洇湿了一点怀中那紧紧抱着的红酒的外面包裹着的小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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