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成竹在胸
位于江西路和福州路的原工部局,大院里一大堆神情委顿的外国人挤挤挨挨地等待着日本人的进一步的身份审核。
12月8日占领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后,日本人要求在五天内完成所有外国人的登记,匆匆忙忙的,也只完成了初步的身份登记,抓了一批人。日本人还是不放心,要求再复审斟酌一遍,十天内完成。唐山海就是这个期间被日本人的上海宪兵司令部急病乱求医硬生生要了去“帮忙”的,特工总部所有的翻译也几乎都到了宪兵司令部,在原上海各租界随意搜捕任何有嫌疑的外国人时,每个小队都要配备一名临时增加的随队翻译。
唐山海捧着前英国工部局积尘的登记资料已经到了看到英文就头疼的地步了。
原工部局大楼原本用来办公事务的办公室现在被分隔成了数间临时的审核办公室。走廊过道上,后续的待审外国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来,每一个通过审核的人走出房间都是逃出生天的侥幸表情,不断比划着天主保佑的手势,少数不幸运的人被宪兵司令部的人押走去地牢时会声嘶力竭地大喊不可能,要求见大使馆领事之类的。
今天就是截止日期了,然而看看窗户外,宪兵队还在不断地送入那些大部分一脸懵懂的外国人来。
唐山海叹口气,趁着下一个被审核人员还未进来的间隙喝了口茶,揉了揉眉心。
“到底谁觉得这些人有问题让再送过来审一遍的啊?有病啊。”徐碧成也看到了窗外的情形,整理着手边堆积如山的审核资料,抱怨了一句。
“还能有谁啊?特高课呗。”唐山海重新坐回桌子上,将新登记簿打开,握了钢笔,准备好接待下一个。
“南造云子啊,真是爱没事找事的女人,偏偏上海宪兵队的司令好像很吃她那一套。我们来这边跟犯人似的,连个电话都不准打,还美其名曰保密需要,简直就是软禁。”徐碧成想起来唐山海没回家的那一夜就心有余悸,找了李默群去跟影佐问情况,才得到特许来到唐山海身边,原来真没发生什么事,就是忙,没忙完前不让人出来而已。吃饭睡觉只给最少的时间,尽管伙食质量和房间安排都是星级饭店的水准,可这种全封闭的工作环境也够憋闷的了。
唐山海笔帽敲了下桌子,算作警示,让徐碧成不再说话了。
“姓名?”唐山海低头在新登记簿上写了个三位数的序号,在门口的人影还未到面前坐下时,便直接英文询问。
“南造云子。”一把悦耳柔媚的女声用日语说了出来。
唐山海抬头,略带惊讶地微笑,“云子小姐?”
徐碧成抿紧了嘴巴,对这个女人很不喜欢,并且感觉到异常的危险。
“听说唐队长这几天工作辛苦了,请来帮忙的几个人,就你效率最高,是审核通过人数最多的。”南造云子换成了汉语,笑盈盈地望着唐山海。
“没有没有,大家都很辛苦,听说特高课最近连夜加班,特别是云子小姐,经常去第一线进行抓捕工作,实是我们所有人的楷模。”唐山海客套地谦辞。
南造云子纤纤素手伸出来貌似无意地翻了翻案头堆积的那些旧的档案资料,露出为难无奈的神色,令不明真相的人看到很容易为她这样的大美人生出几分怜惜,“唉,我也是没办法,要是人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可能我们特高课的工作也会轻松许多呢。”
话里有话?徐碧成与唐山海相互看了一眼。
“那,不知,是谁的工作不尽责,让云子小姐受拖累了?”唐山海问道。
“其实,我也没有怪罪别人的意思,工作能力水平有高低,别人未必是故意的。我就是想,顺便来提醒一下罢了。”南造云子忽地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份文件,放到唐山海的面前。“这是前天唐队长审核过的杰西·崔斯特的资料,我总觉得有点问题,想再找人来问问,你猜他现在去哪里了?”
徐碧成陡然紧张起来,这个南造云子,终于露出了獠牙,摆明了是来找唐山海麻烦的。 唐山海镇静自若,不急着说什么,依旧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南造云子倒是想看看唐山海这回能有什么本事解释,继续说道,“再去登记的住址找这个人,他已经不见了,邻居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不过,我们另外有个有趣的发现,这人伪造了之前的住址,他到新地址住了才不到两个星期,就在12月8日之后。”
唐山海看看南造云子带来的文件,眨了下眼睛,一副略略回忆的模样,然后想起来了道,“你说的这个人,等等,……我好像有点印象。”唐山海转身去身后的那堆放在地上的资料里翻找了,喊了徐碧成来帮忙,终于从其中一堆旧文书的下边一叠里抽出了一份英文档案,也是很老旧的发黄的簿子。然后再将桌上的新登记簿翻到了前面十几页,两相对照着让南造云子过来看。
“杰西崔斯特,民国二十三年来上海,职业是外科医生,民国二十八年曾以涉嫌杀人罪被送进英国人的监狱,租界法院判他有罪,但最后还是没有判刑,你猜是谁帮助他出来的?”唐山海非常有耐心地解释道,“是日本海军情报局上海办事处的大谷稻须中佐。”
南造云子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还有这种事?”
“是这样的。”唐山海将几张写满英文的书面资料放到南造云子面前,“这是当时杰西崔斯特的判决书,死刑都定下来了,后来人被放出去,工部局还特别将这个人列为特殊人物,大概就是属于目前动不了但是需要特别关注的人物,经过我对工部局一些涉及此案的前官员的询问,这人是英国人之前就盯上的目标,怀疑他与日本情报官员有情报交易,而且涉嫌制毒,平时出门有很多化名,住处也经常变换……”
那些英文南造云子并不十分认识,她将信将疑翻看那些资料,满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难道反而被这个唐山海将了一军?
“如果单看这个人的履历,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可是结合这些资料,我认为如若要对这个人审核,可能需要大谷稻须中佐亲自说明才行,不然,也许一不小心我们就冤枉了为日本帝国效劳的外国友人,那就十分地伤和气了,云子小姐您说呢?”
“这种特别情况,你怎么不向我们汇报?”南造云子有些气急败坏道。
唐山海无辜地一摇头,“这都是宪兵队司令的吩咐啊,我们这些中国人来办事的,可不允许随便接触外界,我是想汇报的,但大家都很忙,当时那个司令的副官可能就忽略了我的请求了吧。”
南造云子眉眼一转,看着唐山海,“你且等等,我去打电话找大谷稻须问问。”
唐山海点头,悉听尊便的欣然姿态。
“好了,咱们可以休息一下了。”听着门外宪兵小队士兵临时赶着欲来唐山海房间审核的人都去其他房间的声音,唐山海坐在椅子上,悠哉游哉地开始喝茶。
徐碧成狐疑地看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不该问,想想外面那么多宪兵还有随时可能再来的南造云子,他选择了闭嘴。
唐山海胸有成竹,毫无惧怕。
日本偷袭珍珠港,同时对英美宣战,而不久后中国时间12月8日清晨,日军向美国驻守在上海黄浦江上的“威客”号和“贝特烈” 号劝降,“威客” 号投降,另一艘军舰“贝特烈”号当场拒绝,成为在上海黄浦江上唯一被击沉的外国军舰,舰上共十八名船员。六人殉职,多人重伤,获救上岸的三人中,二人被捕,仅有一人,士官詹姆士卡宁在逃,日军暗中通缉此人并向英国上海联络处施压几次发布公告要求卡宁归降。
那么卡宁现在在哪儿呢?
唐山海也不知道,不过估计应该是在前往重庆的路途中了吧。
真正的杰西崔斯特为日军庇护下的天津郊区的秘密海(luo)因工厂研究制毒工艺,早被天津的军统锄奸队盯上了,唐山海来之前,听戴老板提了一句,此人已被秘密埋葬在不知哪块地界的荒山野岭了,对外还无人知晓,只当他是失踪了。而由于他之前为日军刺探情报的工作性质,大谷中佐那边恐怕也暂时无法得知他的生死情况。是以当卡宁畏缩着来到唐山海面前以崔斯先生的化名进行审核时,唐山海很快就想到了利用杰西崔斯特的这份资料。
能认识卡宁,可真得谢谢唐山海前段时间从不拒绝李胜远之流的无聊宴会,不仅见识到了众多各色的交际花,也粗粗与很多英美驻上海的大使啊军官啊有了一面之缘。对卡宁这样誓死不降日本的美国军人,唐山海自然是佩服的,也想助其一臂之力。事实上卡宁一见唐山海就认出来了他,虽然没聊过,但对唐山海这样风度翩翩的中国男子卡宁的印象也很深,立刻就套上了近乎攀交情,努力想要唐山海借助职务之便为其网开一面。唐山海自是没想过让一个不很了解底细的美国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装作吃了一惊的模样,然后故作犹疑,最后以好像被卡宁的随身携带的金质怀表和一条小黄鱼诱惑到了的贪官模样,有意无意地提示了卡宁以杰西崔斯特的名字做进一步论述,并故意与徐碧成聊天聊到了重庆的局势“谴责”有些新政府官员三心二意通过什么黑市途径又怎么转逃了重庆,让卡宁得到了去重庆的启示。
据传卡宁辗转逃到了重庆,在接下来的四年间和国民党政府合作,从事无线电情报工作。在抗战胜利后,卡宁才知道当初那个见钱眼开气质卓然到有些可惜的汪伪“汉奸”原来是军统深入其中的潜伏特工。日本投降卡宁回美国之际,戴老板笑呵呵替自己的学生还给了卡宁一只金怀表和一条小黄鱼。
日本人虽然与美国开战了,有些细节上似乎又还畏惧着美国,对卡宁不敢公开通缉,所以卡宁的相片之类的资料也没有公开发放下去,即便查出来那人是卡宁,唐山海大可以不知情搪塞,鬼迷心窍收受贿赂给人方便而已,这在特工总部并不是不得了的错事。看杰西崔斯特资料中那不太清楚的模糊照片,也很难分辨得出同样人高马大高鼻深目白种人的卡宁与杰西崔斯特有何不同。
如此忙碌紧张的时期,日本人不会再额外配备一名翻译来监听唐山海与卡宁的英文对话,这儿也没窃听器。秘密协助卡宁通过日本人的身份审核这件事,几乎不存在什么漏洞,是唐山海慎重思量之后才做的选择。
日本海军情报部门与土肥原贤二特高课的关系并非那么融洽,大谷中佐会有所保留并且加上护短的心思,能给南造云子透露的信息有限,说不定还会反过来要求南造云子别再追究杰西崔斯特的去处,以免妨碍了大日本帝国海军部门在中国的情报搜集工作。
南造云子这趟去打电话给大谷中佐,注定是要吃瘪的。唐山海没法直接噎南造云子,自然有人帮他叫南造云子不愉快。
南造云子很快返回来了,面色不虞。
看着安然悠闲的唐山海,她笑得有几分勉强,尽力维持着美女的优雅仪态,可还是比不上唐山海浑然天成的优雅气度,“唐队长,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误会了,真是抱歉呀。”
“不敢当。”唐山海唇角微勾,笑容堪比明媚春日,温煦冬阳。
落在南造云子眼中,这笑不过是凛冽冰山映出的惑人虚影,那千峰冰刃万点寒霜才是个中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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