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毕忠良的那些年
毕忠良那些年的年轻往事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也谈不上传奇。
这个年代里,什么样的荒诞悲喜剧都有可能发生。
很多年前,毕忠良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某军阀派系的小军官,身世清白,就是家里清贫些,被当地的一个小富户相中了做女婿。富户家中有一独女刘兰芝年方十八,生得柔美娇怯,自小倍受宠爱,上过新式的女子学堂,性格有些娇滴滴却也不会无理取闹,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了相亲对象没有表示出什么强烈的不满。
毕忠良是喜欢她的,看出她对自己好像不大满意,又说不出是哪里不满意。旁人说可能是女孩子年纪小养在深闺于情之一事未通几分,娶回家几年就好了。毕忠良不乐意,希望娶进门之前他们就是两情相悦你侬我侬的。毕忠良是一个喜欢动脑筋想办法的人,遇到问题就会努力去解决,那时也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青年,不肯随便地对生活妥协,将错就错随遇而安,希望尽量掌控自己的命运,让所有的事情都尽可能地顺遂自己的心意。
想方设法地,毕忠良打听到刘兰芝很喜欢听钢琴弹奏。上女子学堂的时候,学校从上海买了架钢琴,那清亮特别的音色她一听就迷上了,可惜总共也没听过几次,不久钢琴就坏了,没找到人会修。那年月钢琴可是个极为稀罕的洋物件,整个省城统共也找不出没几架。
毕忠良一没有钢琴,二不懂钢琴,怎么拿来讨刘兰芝欢心?可他偏偏想到了一个损办法。这办法也是他那帮下属损友帮着想的,说出来不是那么上道。那时节比现在还乱,军阀土匪傻傻分不清楚。毕忠良当时驻守的地方附近有个土匪窝,他听说了一个消息,刘兰芝毕业的那家女子学堂要把钢琴运到省城维修再运回来,毕忠良就算计好了焉坏地放风说这是运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引得那些不明真相遇财起意的土匪半路守着,就把这维修好的钢琴给抢了去,正中了毕忠良的下怀。
然后毕忠良等着看对方抢了钢琴后,按照原定剿灭这帮土匪的计划,带着数倍于土匪人数的士兵哗啦啦就把土匪窝给灭了,钢琴也拿回来了,送到女子学堂被千恩万谢。毕忠良就理直气壮提了个条件,让学堂的老师教自己弹钢琴,只弹最简单的那首曲子,另外再配合着做一件事就行,学校校长自是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可学了一个月,毕忠良也没能学会完整地弹奏一首曲子,断断续续的,总是不能在琴键上那短短一方黑白小天地里像打枪杀人一样顺畅自如地运行自己的手指。教弹琴的音乐老师是个讲话有些书呆子耿直气的文绉绉的书生,直白说毕忠良天生就不是这块料。
眼看未来老丈人定下的婚期近了,毕忠良终于决定不在这种细节上拖延纠结下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学堂放假,校长和几个老师以及毕忠良的一帮手下在偌大的学校礼堂里齐刷刷地列阵欢迎刘兰芝来听毕忠良弹钢琴,娇怯怯的刘兰芝不明情况,差点被吓着,直到看见一身军装的毕忠良一本正经地坐在钢琴前,才惊讶地微微笑起来了。
毕忠良那天弹奏的乐曲很流畅,很好听,刘兰芝听得非常开心,除了觉得好像和以前老师弹奏的钢琴有些区别以外,但是老师和毕忠良是不同的人,弹奏得听起来不一样应该是很正常的。奏完了一首曲子,毕忠良学那些省城新式时髦的公子小姐们热衷的西洋的罗曼蒂克风潮,摸出了一枚式样简单分量沉甸甸的金戒指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向刘兰芝求婚。
刘兰芝娇羞不已,其实在毕忠良奏出第一段旋律时她就体会到了一种心跳的感觉,对这个不讨厌的而父母格外满意的男人终于产生了一点不一样的欢喜。金戒指又大又亮,式样在她的审美里是俗气的,可男人的这份真心一点也不俗气,精致得足以拨动她的少女心弦。在刘兰芝满面微红地轻轻点头后,毕忠良给她戴上戒指高兴地跳起来抱着她转圈,学堂的老师和那些手下们都欢快地大声起哄,撒起了早准备好的去山上采摘拾来的各色花瓣。没人注意到,音乐老师偷偷把钢琴下面放着的那个舶来品音乐盒给悄悄收起来了。这玩意又叫八音盒,方才放着的,正是毕忠良伪装弹奏的莫扎特的《小夜曲》,音色音准与钢琴颇为相似,不是较通音律特别熟悉钢琴的人只听那么一两首曲很难察觉有什么不对。
“为什么音乐老师肯帮你这个忙?”唐山海低头摸了下鼻子,顺便掩了半边忍不住翘起的唇。作为音乐老师,居然甘愿在音乐上帮人弄虚作假,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不能抗拒的理由吧。
在过去多少年之后,跨越了宏大又微小的时空隔阂,毕忠良脸上流露出了对那位书生的姗姗姗来迟的歉意,“那……我不是怎么都学不好么,逼急了就拿枪顶着他,说我不管了让他一定给我想想办法……”
“我真有点同情他。不对,处座……”唐山海望向毕忠良,竟有了点故作的疑惧,“我……这……要是我老也教不好你,你不会也这么对我吧?”
毕忠良根本没从唐山海的眼里看出一丝丝的害怕,还挺会装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瞧向自己。鼻梁挺拔鼻头圆润小巧,一颗鼻尖痣挑衅似地在眼前动啊动的,毕忠良不由就伸手去点了点那颗小痣,一触即回,“那时不是我太太还没心甘情愿嫁给我,我心急吗?现在都给我当家主婆那么多年了,我还需要那么着急?”
唐山海被点了鼻上的小痣,触电般后退,猛地捂住了鼻子,真如受惊的小猫,一下子又惹了毕忠良想起家里的小奶猫“海海”,乐得咧了下嘴。
“处座,这话要是给毕太太听到……”唐山海眨了下眼睛。
“怎么,你也想学陈深跟我要封口费?”毕忠良似笑非笑。
“不敢。”唐山海低下眼睛,滴溜溜一转,是懂得审时度势进退有度的一只小狐狸,“莫扎特的《小夜曲》对初学者来说难度也还好,就是手速可能需要稍微快点,如果处座勤加练习,再不熟练的人,应该最多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如果实在来不及……这种曲子的音乐盒,在市面上也是不难找的。”
“嗯,我听出来了,”毕忠良点头,“不是怕我学不好,你干脆就是想偷懒,一开始就巴望我投机取巧省得多麻烦你是吧?你啊你……”毕忠良指指他,那神情仿佛在感叹世风日下学风不良,“比我当初那音乐老师不负责任多了。”
唐山海仰头看看天花板,一副没话说的无辜委屈的小样,站了起来,整了整衣领,拿出了公事公办的口吻,“好吧,处座,咱们开始学琴吧。什么也不用说了。无论是做一个负责任的老师,还是做一个认真好学的学生,首先一点都是,尽量少说废话。”
毕忠良一手叉了腰,看看唐山海那严肃起来的脸颊鼓着的神情,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人家是老师,不能太随便了。下课后,他才是自己的下级。
其实唐山海还真不是没教过人学钢琴,在美国的时候兼职做过钢琴家教,一方面挣点外快一方面加强自己的英文口语与人交流的能力。对于毕忠良这种零基础的初学者,第一课无非是从认识钢琴本身开始,介绍一下各部件,分辨钢琴各个琴键的音色高低以及音调区域,娓娓道来也不枯燥,时常还能插入一些音乐家的趣事,大致讲完已经快要到吃饭时间了。
“现在我就完整地弹一遍《小夜曲》,你先注意这些琴键的音调区域,暂时别关注指法,这个我下次再给你仔细说。”唐山海坐在钢琴前,毕忠良另拿了凳子坐他身边,因为要仔细观察琴键,所以坐得很近,可以听见对方平静清浅的呼吸,甚至闻得见对方洗澡常用的香皂味儿,是一种混合着洁净(肉)体的天然温热暖意的干爽又清新的味道。
莫扎特的这首《小夜曲》最初是用来作为室内弦乐器演奏专用的,旋律活泼欢快,钢琴弹起来有着与弦乐器不一样的风味,后来也有不少人喜欢用钢琴来练习这首乐曲。在美国参加朋友同学的派对时,唐山海时常被拖出来作为免费的音乐提供者,为大家弹琴助兴。《小夜曲》可是常用曲目之一。这么欢乐的曲子,唐山海也好几年没弹了,他弹着弹着就沉浸在音乐中,想起少年时的那些荒唐幼稚又明媚快乐的时光,嘴角抿起笑意,不是怀念,只是此时想起来恍如隔世的感觉更多。
毕忠良初时还注意着这个琴键那个琴键的发音,看着看着目光中就只有唐山海那在各个琴键上翻飞跃动的纤长十指了,眼花缭乱的,眨了下眼睛,微微转了视线到唐山海的脸上。对方的侧脸被日光勾勒出了一圈完美的轮廓,绒毛都在发光,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宁静笑意,像是神思落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望得出神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随着那个人好像跌在了遥远的地方。
都是远离这个真实的被世人视作人间地狱的55号行动处的只有光明与音乐的,充满了美好与安宁的,世外之境。
凡是打上了“美”的标签的事物,皆不属于此处,全在虚妄的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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