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小狐狸和老狐狸
那么想着要留住唐山海,毕忠良也就那么做了。
毕忠良摆摆手拦住了他,“等等,”他心烦地放下了手上的所有文件,往办公桌上一扔,“山海,我们先去楼顶,反正这些事今天也弄不了了,老子暂时也没心情理。”
“去楼顶?”唐山海不解,被毕忠良搂着肩膀往门外走,还一脸懵懵的神情。
“去看看钢琴啊,你不是答应了的吗,教我弹琴。”毕忠良有点兴致勃勃的样子。
“喔。”唐山海总算想起了自己曾答应过毕忠良的这档子事,点点头,乖顺地随毕忠良而去。
楼顶靠近楼梯的房间很空旷,就只有一架钢琴和两只椅凳。看得出有人经常上来打扫,房间内还算干净,窗户那边的玻璃都是明净的。毕忠良先去打开了窗户,浅色的窗帘立即被风吹得动了动。阳光倾泻进来,照出了空气中凌乱飞舞无处不在的小灰尘。
普通的立式钢琴,唐山海打开琴盖,先是试了试几个琴键,原本担心放置时间太久内部灰尘堆积会影响音色造成黏滞沉闷,听了听,音色依然比较明亮,琴键的反应也算灵敏,大体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先弹一曲适应适应,很久没弹了,手有些生。”唐山海坐在钢琴前,双手轻摆上琴键,看了看毕忠良。
“好。”毕忠良做了个请的手势。
唐山海还是看着他,含笑问道,“那处座比较想听什么曲子?如果我会的话,就弹这个。”
“没有什么特别想听的,就弹你最拿手的,你会唱的。”毕忠良很客气地让唐山海自己拿主意。
“嗯。”
唐山海想了想,细长的十指在键盘上凌空抚摸了一遍琴键,微闭上眼睛,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毕忠良暗怀雀跃地期待着,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地这么期待,从没担心会失望。那第一个音符从唐山海的指尖诞生,跳跃着进入了毕忠良的耳朵,应和了他的期待,如此贴合,就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亲吻上了眼睛,草叶上的第一滴水珠坠落入了溪流,破蛹而出的蝴蝶第一次伸展开翅膀,雏鸟发出了第一声幼鸣……都是美好的,从来不会让希望落空的体验。
婉转悠扬的旋律随着唐山海在琴键上自如起舞的指尖流泻而出,和日光融合交汇,滋润了这间沉寂了很久的空房间,充满了一种饱满的光明的又柔软的气息,就如毕忠良此时原本空空荡荡的心房所骤然产生的感觉一样。
毕忠良是很熟悉这样的曲子的,《送别》,弘一法师出家前所作的歌词,配上这样清新悠扬的小曲小调,几乎甫一出世就风靡了大江南北,从牙牙学语的儿童到饱尝世事的成人,都会唱几句,离情别绪尽在不言中。
当年毕忠良离开妞妞和刘兰芝奔赴战场时,幼小的女儿用稚嫩的嗓子唱着刚学会的《送别》,音色并不十分准确,六七岁的小孩子也不十分清楚离别的意味,只知道爸爸要离开,是为了保护她和妈妈,保护她们的家乡。妞妞懂事乖巧,很听老师的话,听老师说这是人们分开的时候会唱的歌,就在爸爸走的时候,特意记着唱给他听了,一边挥着小手一边唱,攀在妈妈怀中,尽力抬头望着远去的父亲的身影,断断续续的不太成调,还是唱得毕忠良落泪了,想要回头终究硬了心肠没有再回头看她们一眼。那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听到妞妞的歌声。再见到她时,只剩了一张锁在冰冷相框里的薄薄的照片,童稚的笑颜像开在虚空里的小小的柔弱的花儿,永不会凋谢了,也永不能触碰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唱着这首歌,唐山海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最初是母亲教会了他这首歌,后来他唱给很多人听过,离别的时候有,欢聚的时候也有。从小到大,自懵懂无知到少年不识愁滋味再到西风独自凉,同一首歌里就在他的人生中起伏了太多的心境。
他曾在美国同学的派对中像秀出优越感的公孔雀只为赢得最漂亮女孩的芳心而唱过,他曾在战斗之后狼藉的战场上集体埋葬战友和下属的尸体的仪式上泪流满面地唱过,他曾在柏林与国外的同窗在离别时分即将各自为战的前夕情绪复杂地唱过,他曾在重庆那条最后发现萧萧的河边怀着一腔平静地唱过,……现在,他可以坦然地什么情绪也没有地,只是弹奏这首曲子,唱着这首歌,给毕忠良听,或者给其他任何他所想铲除的目标人物听。离情别怨的曲子中,他像是回归了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有着少年人才强行识得的浅薄又无害的轻愁滋味,别的什么也听不出。
唐山海知道毕忠良站在钢琴前,盯着自己看,或许是在观察什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崖,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一曲已毕,唐山海才抬了头,迎上毕忠良的视线,对方的神情令他有一瞬间的意外,那是陷入某种回忆的并不设防的神色。而当唐山海意识到这点时,毕忠良又眼神清晰了,依然是平时利落果断,阴沉警醒的行动处处长的模样,倒让唐山海疑心方才意外的一瞥多半是他自己的眼花错觉。
啪,啪,啪,……毕忠良拍了拍手掌,笑得十足的赞赏诚意,“山海,你太过谦了,这种水平都能去音乐学校教学了。”
“那可能是处座平日公务繁忙,听得太少,没听出来我出了多少纰漏。”唐山海笑道,提了自己的建议,“这曲子简单,倒是容易学,可是处座是要学给毕太太听,这样的曲子离愁太多,不大合适了,恐怕还得是欢快些的曲子好。哎,对了,不是说毕太太抱怨你送花没新意不如当初求婚弹琴花心思么,不知道当时处座弹的是什么曲子啊?”
毕忠良听唐山海提到这个,脸色微妙地不自在起来,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抹了抹头发,冲唐山海眨了下眼睛,首先开口要求,“说到这件事吧,……其实不算什么好事儿,我从没跟别人说过,我太太都不清楚,更别提陈深了,所以我跟你说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听毕忠良这话难得有几分忸怩不安,唐山海扬了下眉,一瞬间调皮道,“既然是个秘密,那处座可以不说原委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当时弹的什么曲子打动了毕太太。”
你可以自有你的小秘密,但抱歉呀,我并不是很想听呢。
毕忠良像是看到了一只微翘着尾巴的骄傲又狡黠的小狐狸,还是只毛皮光亮顺滑火红漂亮的小狐狸。
老狐狸甩了甩自己蓬松的长尾巴,觉出了一点资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小尴尬。
毕忠良有点被噎住的感觉,“你跟陈深真的不一样,换成他一定吵着逼我说了……”
“难道处座希望我跟陈队长一样?”唐山海闻言歪了头,丰润红唇微微挑起,促狭又淘气,竟是有些学了陈深几分花花公子的玩味神色。
既然是养尊处优过的富家贵公子,对那些酒色花丛中游戏敷衍众人的伎俩,怎么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毕忠良半倚着钢琴,摇头,“不,有一个吊儿郎当的陈深已经够我受的了,你就做你的唐山海就好。可我还是要说给你听,不管你想不想听,那以后我若是从旁人那里听说了,只会来找你。”
“我怎么听着不像是要告诉我个小秘密,是在给我下套呢?哪有强迫人去听秘密的?”唐山海嘟了下唇,又抿了下,脸颊两侧随之各涌出微鼓的小肉包。
“那你是真的不想听?”毕忠良睨他,不信唐山海真这么波澜不惊丝毫不好奇。
唐山海眨眼,终是露出一个甜蜜蜜的笑容,白牙晃了晃,“愿闻其详。”
小狐狸露齿而笑,小脑袋一歪,终于暂且矜持地垂下了傲娇的大尾巴。
果然还是有点点好奇的嘛。
毕忠良莫名满意了。对着唐山海这样一看就很稳当嘴巴牢靠的人,毕忠良不介意把自己年轻时候的那点糗事说出来,毕竟憋在心里那么多年了,怕老婆生气从没敢吐露过,又怕嘴快一时爽之后要被陈深不时拿出来取笑故而也不敢对这所谓的好兄弟说,想起来还实在可笑,找个信得过的人愿意分享一下实在也是很难得的。
唐山海正好是这样的最佳人选。
唐山海想的却是,且听听是什么小秘密,说不定有利于自己的潜伏任务。不对,也或许是毕忠良故作亲近要拉拢自己想着离间自己和李默群的关系——那样的话将计就计隔山打牛倒也不会损失什么。
唐山海内心的小狐狸想得很多,以为对面那个老狐狸时时老奸巨猾刻刻图谋不轨,所以睁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警觉得很,不知道老狐狸这个时候主要就是纯粹地想找只小狐狸聊聊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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