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九章野草

小说:[麻雀同人]山海 作者:冬有来
    第十九章  野草

    下午的时候,唐山海家来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客人。

    李胜远。

    他眼神颓废,脸色发黄,精气神看着倒比唐山海这个刚在医院待了几天的人还差。唐山海不过是身体比较虚弱,李胜远的颓唐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仿佛植根于他精神层面的怯懦,令唐山海看着他就想起来了那些稍有风雨便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藤蔓类植株,软弱得不堪一击,从未尝试爬起来过便永远再爬不起了。哪怕之前李全成没死时,李胜远以富家公子的姿态游走在各种上层宴会中,左拥右抱各式颜色鲜艳的交际花,看着光鲜漂亮风流肆意,脊梁骨也是轻的软的浮的,拎不起抻不直。与陈深和各位舞厅小姐油嘴滑舌的逗趣模样不同,陈深的身上没有这么软弱的气质,也不像李胜远可以这么一眼就肤浅地被看透了。

    早前李胜远不是这样的,至少美国校园里唐山海认识他的时候,他像一株阳光下的青涩的幼嫩的但至少腰杆挺直的树苗,有着无知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的毛病,和自己一样。这么几年过去,国之沉沦家之不幸,已经把这个人彻底打趴下了。

    我能怎么办呢,也只有及时行乐了。与唐山海喝酒时,李胜远的口头禅常常是这一句。唐山海每每附和着与他碰杯,内心不知道是怜悯更多还是轻视更多。

    “听说是你抓到了王盛就是杀我父亲的凶手的证据,不过日本人不肯给我看。不管怎么说,我先谢谢老弟你。”李胜远带了些东西来随意放在桌上,与唐山海在沙发上坐下,徐碧成给他们泡了茶放在茶几上。

    “我也就照章办事,谈不上做了什么。何况论起来,李伯伯是我长辈,能稍微为他做些事,也是应该的。”唐山海笑意谦谦。

    “我爹这辈子其实不是栽在王盛这厮手上,说到底还是栽在了日本人手上,怎么死的还不是跟日本人有关系,哪怕是被军统杀的,要不是被日本人逼的为他们做这些事,那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李胜远愁容满面,看着他,怀了些关心,“我看你……哎,总做这差事也就表面风光,到底不是个长久的活计,你自己也小心些。”

    唐山海听他这话音有些格外的意思,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好意,又欠了欠身,温和地问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徐碧成站在一边的小桌上拿了蒸汽熨斗默默地给唐山海的那些西装一件件地烫着,余光瞄到唐山海右手的几个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沙发的扶手。因为生病,唐山海的手上本不明显的青筋多了些,伏在白皙微透的肌肤下,透着种纤细而有力的美感。

    李胜远踌躇着,慢慢说道,他来这趟主要也就是想听听唐山海的意见的,“前两天有个日本武官说代表陆军省在上海的机构,跟我谈话,想要我继承父亲的遗志,力挽狂澜,答应会给我比我父亲更好得多的条件,绝对满足我的任何要求保证我的安全……”

    唐山海手一顿,玉石一样的指节落在红木上停驻,像停留在暗红湖水上的沉思的伶仃仃的白色水鸟。

    “你……怎么想?心动了吗?日本人提出了这些条件,也足见了些诚意。”唐山海表情柔和地发问,带着熨帖人心的温暖力量。

    也是有可能的,经不了一点点风雨的人,只要有人能保证一个看似安稳的窝棚,多半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接受吧。本无担风经浪之志,又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会对诱惑产生一点抗拒之心?

    徐碧成看着唐山海那凝住不动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明白那好看的手在下一秒移动的时候,就代表了唐山海的某种决心,也等于决定了李胜远不远未来数日的命运,无非生,或者,死。

    只要李胜远说了想接受日本人的这个提议,他的性命,就留不得了。

    李胜远只怕做梦也没想到,他一心信赖的和善的老同学唐山海,马上就要因为他自己接下来的一句话来果断地裁判他的生死,或许有分毫不忍,但绝无半点犹豫。

    经历了亲人生死的李胜远自以为通透了一些事,比如,生死之外无大事。可他这样的自愿选择了肤浅和懦弱的年轻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对那些还有很多与他完全不一样的年轻人来说,自己个人的生死可能才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胜远自然什么也不知道,他笑了,自以为聪明,“什么继承遗志啊,我那老爸还能有什么大志气可继承的?做汉奸吗?笑话!真有什么愿望的话,恐怕就是下辈子别当中国人,至少别做这么破世道的中国人。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日本人总是话说得好听,我呢,当然表面上也不能一口回绝,说要考虑考虑。”李胜远挑起了眉,有些得意,“我已经偷偷联系上美国的一个大使了,打算近期收拾收拾就带我妹妹去美国了,现在全球都不得安生,英法德都打仗,就那儿安定些。我已经受够了这儿的日子了,我要去曼哈顿买套公寓,天天缩在里面无忧无虑地吃饼干面包也比待中国整日提心吊胆跟日本人吃大餐好,什么时候中国太平了我再回来过好日子……”

    唐山海的手指一松,缓慢地趴伏在沙发的扶手上,有了柔软的意味。他眼珠转了转,想到了什么,笑意一点一点聚集在唇角,释然的,祝福的,“去美国……那也很好,留在曼哈顿工作的同学也有好几个,你去了可以跟他们联系聚一聚。”

    李胜远点头,说到美国,才像是有了些希冀和精神,“你也是赞同的对吧。我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个,可是试探过几个比较老实的我爸的下属,他们好像觉得去美国不太靠谱……其实就是老骨头没见过世面,当汉奸都要待中国,也不想想,我出面当大汉奸,到时候有什么事儿,第一个不得好死的不还是我,他们反正是下面的不用担心第一个出头顶包……我越想越觉得日本人这提议不能干,你也去过美国,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

    唐山海颔首,更进一步肯定道,“你说得很有道理,现在这个世道太乱,目前是日本人得势,谁知道过几年又是谁的天下,给日本人做事未必有好下场。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看得清,没被日本人的那点蝇头小利冲昏了头脑。去美国是趋利避害的选择,如果是我,也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

    李胜远高兴起来,看着唐山海,渐渐露出了些许感激,靠近握住了唐山海的手,“山海,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这些话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说实话,我那边已经在安排出国的事情了,今天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顺便,也是道别。”李胜远低头,犹豫着什么,抬头鼓了勇气道,“山海,你这个活也不好干,看看你这些天受了多少罪了?在商学院的时候,你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成绩却最好的,给我们这些中国留学生出头争气争面子,美国教授都觉得你是个天才,如果你也去美国,我们在那边合伙开公司,一定不比美国佬差……而且,我妹妹也喜欢你,如果你有意,我可以再想想办法……”

    唐山海低了眉,浅浅一笑,从李胜远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摇头说,“胜远兄,你这个时候还能考虑到我,是真朋友,真兄弟。我很高兴,没白交你这个朋友,可我不像你能这么洒脱地放下一切,我这边还有想做的事……”

    “不就是汉奸么,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李胜远脱口而出,又突然地停住了嘴,喃喃抱歉,“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爸都是汉奸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唐山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眼弯弯,“没什么,人各有志,无论我做什么,以后有什么结局,我都料得到。倒是你,既然你决定了去美国,那就尽快,免得日本人生了其他心思,他们总是很喜欢不为我用就不留后患的。我祝你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李胜远走后,唐山海坐在客厅里,新来的《大公报》也没什么心思看下去了,忍不住了就去切了段雪茄抽起来。纤细的手指夹着粗大的雪茄,缓缓放入丰润的唇舌,一小段无言的吸入后,缭绕的烟雾阵阵涌出,笼罩住了唐山海那张沉思中的白净面庞。

    徐碧成没拦着他抽雪茄,若是别的时候,他发了几天烧刚出院,徐碧成一定不准他抽。可是这个时候,徐碧成知道唐山海需要用点什么喜欢的东西来抚慰一下那负荷了太多东西的沉重的心灵。

    唐山海静了片刻,又来到窗户前,将烟雾都散落到窗外的日光中,挺拔的背影衬着窗前的光影瘦凌凌地落在徐碧成的眼中,像直落落的松柏,又像瘦长长的青竹,都是好看的,有着一种遗落于尘世的孤傲的清冷的耐看。

    徐碧成停下了手中熨烫的动作,暂将熨斗倒竖着放置到一旁,走到唐山海背后。

    徐碧成的心情亦是不好受的。

    “那李胜远算个什么东西?”徐碧成愤愤地说,握紧了拳头,“毫无担当的软骨头,有什么事就想着逃,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跑来对你指东道西……”

    唐山海看着天上,蔚蓝一片,白云朵朵的很清晰,软绵绵地像棉花,几只鸽子飞过,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很好,但唐山海知道这是上海这小片的租界里才有的短暂而虚幻的平安喜乐。就在租界外的贫民区,有的是连片的破草棚和从未断绝的乞丐,无数饥饿的孩子眼睛都是大而憔悴的。这还只是号称中国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的上海的一隅。如果有一双眼睛,睁大了,从上海俯瞰到全国,会发现这片土地上,处处战火,遍地硝烟,生灵涂炭,偶尔几个小点的绿洲般的和平存在更像是不应存在的畸形产物。如果这双眼睛看清了这些所有的美好与悲惨,虚妄与现实,它一定是悲伤的,落泪的,因为不忍再看而闭上了。

    十里靡靡洋场之外,有百里英灵不瞑,千里冤魂哀嚎,万里河山沦陷。

    自欺欺人者自古无缺,可万万双耳朵和眼睛,总会有竖着的耳朵不甘沉沦,睁大的眼睛不愿闭塞,哪怕听到讣告流出血泪,也做不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在他眼里,我们就是汉奸啊,他又不知道什么。”唐山海轻哂,“他要真那么敏锐地察觉了我们是什么人,才要糟糕。”

    “可是……”徐碧成还是不甘心,“凭什么他能够那么理直气壮地说跑国外就跑国外,什么也不肯做,优哉游哉地,还想着等国内太平了再回国享受好日子……我们这么……拼死拼活,步步为营的,一想到就是为了让这种人以后安安稳稳地回来继续什么代价也不付出地活着,我就……他凭什么啊?”徐碧成几乎的低吼道,“他凭什么啊?明明你才是,你这样的人,才更有资格比他们这种孬种活得好……”

    “碧成,”唐山海冷静的声音响起来,他没有转身,“你钻牛角尖了。不要低估我们正在做的事,我们不是只为了李胜远这样的人才来到这里的。”唐山海深吸了一口雪茄的香气,语音低缓温柔起来,“严格说起来,李胜远这样的人又有什么错呢,只要他们没做汉奸,就还是中国人。一个国家那么大,总有这样那样的人,有的有很多缺点,有的不讨人喜欢,即便号称同一个信仰的政(dang)里,人和人的想法也有那么大的差异。我来上海,不为谁,如果非要说是为了谁,可以说是为了李胜远这样的人,也可以说是为了任何一个中国人。为了让李胜远这样懦弱的人可以不用懦弱地在自己的祖国安安心心地活下去,为了让你……小时候那样的事不再发生,为了更多中国的孩子不用再忍饥挨饿,为了已经不在的萧萧……碧成,如果有一天李胜远肯回国了,如果我还活着,我会高高兴兴地欢迎他,因为那表示,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徐碧成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被一种漫漫又汹涌的感情鼓胀着。唐山海,这就是他的唐山海啊,既倔强又什么都明白的人。他走上前,伸出双手,从背后搂住了唐山海的腰。这腰很细,弧度恰好,很好抱,双手一圈就完全圈住了还有余。徐碧成的头低下,脸贴在唐山海的肩背上,感受着那蝴蝶骨的坚韧的触感和形状,还有比任何有温度的东西都温柔的体温。“山海,”他叹息般道,“你说得都对,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是为了每一个中国人,其中也包括我,是吗?那我就是为了你,只为了你,因为是这样的你,这样我好像也是为了那些其他人了,就算其中也有那些我看不上的不喜欢的甚至厌恶的人,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只要有你一个人就足够构成我做这些事的全部理由了。或许我不够善良不够宽怀不够优雅,脱离了你,这些东西我也不会多喜欢,可我爱你的善良你的宽怀你的优雅你的一切。你的底线在这里,它也就会成为我徐碧成至死都不会逾越的红线。倘若会有因为我如今的所作所为而得益的人们,倘若他们对我还留存一丝感激,我希望他们都能来祝福你保佑你,不必记得一丝丝这卑微的,渺小的,肤浅的,又狭隘的,我。

    “你看过鲁迅先生的《野草》吗?”唐山海觉得抽够了,雪茄摆放在窗户上,微侧了脸问徐碧成,这个角度和光线,可以看得清那纤细柔软而透明的小小绒毛。

    “你以前好像说过。”徐碧成闷在唐山海的背后低声说。唐山海没有动作,他也没有动作,他愿意这样一直搂着对方的腰,天荒地老也不会腻。

    “你该看看的。”

    “因为很有道理吗?”

    “不止是道理。”

    “那你念几段我听听?”

    “这是本文集,开篇的题序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么几句吧。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当唐山海认真念出一段诗文时,声音是极好听的,清浅又沉静,徐徐吟来,能令所有的烦躁不安都烟消云散。徐碧成拥着他,听着唐山海不但是从声带里,更是从胸腔的震动里背诵着的这段文字,仿佛是从他心里掏出来的剖白似的。隔着衣物,徐碧成清晰地感受到那蝴蝶骨也随着唐山海的诵读一上一下微微地起伏,好似羽翼挥动的节奏,要带着他一起飞去什么地方一般。

    “你爱野草吗?你也希望它和一切腐朽一起被烧尽吗?”拥抱火焰,为光明燃烧一切。徐碧成不喜欢这种文字的感觉。

    “我但愿自己是一颗这样的野草,为隐藏的地火和熔岩做有朝一日燃尽一切的草料。”唐山海一手伸向阳光,日光从他纤长的五指间清凌凌地落下,“希望之后的废墟之上,黑暗永无来,光明永不堕。后面还有几句,让我念完吧,碧成……”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徐碧成更拥紧了唐山海,于一室的清朗天光中安静地听着他的朗诵,感到了一种终有一天会失去的恐惧。

    不行,不行啊,唐山海。我的心里,早已经长了一棵毒草,我只想永远抱着它,揉进心脏里,藏进血液里,以心血滋养,即使知晓它永不会开花结果,也愿意一直守着永不拔掉,至死无怨。

    “……我不会让你燃烧殆尽的。等到任务完成了,我们也去美国好不好,或者去香港都行,那里还有很多你的长辈和亲戚……”徐碧成喃喃地说,闷着嗓子。

    唐山海不说话,却终于有了动作,他从徐碧成从怀里转身,退开了两步,眉眼温润,在这静好的日头里,略带无奈地,莞尔一笑,颔首应承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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