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唐队长!”“唐队长!”行动处一分队和二分队的人在刘二宝的带路下沿着苏州河附近的区域上上下下地喊。
“唐山海!”陈深敞着外套,在昏黄的暮色中心急如焚。接到刘二宝的电话他就跳了起来,赶紧带着扁头组织人手出门找人。他心里有点慌,万分后悔当时没死皮赖脸跟着去调查,隐隐又有种直觉,也许这正是唐山海所期望的。
扁头领着阿达、阿庆在对岸边找边喊,二分队几个人拿了唐山海的照片询问附近的居民行人有无见过这个人。
“唐队长要是这回出事了,那刘二宝可就惨了。”找人的间隙,阿达小声说。
“可不是,谁让二宝成天神气活现地说处座怎么怎么滴,这下唐队长出事了,处座也罩不住他。”阿庆说到后来颇有点幸灾乐祸。
扁头斥出了声,“去,这有什么乐的,唐队长可救过我们头儿,哪有上赶着巴望他出事的,人要讲点良心懂不?”
阿达低下声去弱弱地辩解,“我们哪是巴着唐队长出事,这不都想着让二宝倒次霉吗。不过说起来,这唐队长的运气,那不是一般的差,这才来多久啊,接二连三的,这几天就没安生过……人倒是那么正经光鲜的,就运气不好得很……”
“是啊是啊,还是我们头儿,那福气没得说,都是遇袭,毕处长都受了点皮肉伤,就我们头儿毫发无损……唐队长跟头儿一起也就弄了点小伤,说不定也蹭了点头儿的好运气,你看这一没跟头儿一起,马上出大事了……”阿庆跟着阿达的话头,庆幸自家头儿运气好,冷不防面前陈深眼神沉沉地盯着他们看,是从未见过的阴郁冰冷的神情。
阿达和阿庆被陈深那模样唬得一窒,什么也没敢说了。
“别聊了,找人要紧!”扁头上前拎着两人赶紧到一边去,内心对这样的陈深也有点打鼓,说不出的惧怕。
徐碧成失魂落魄地在唐山海和王盛落水的地方晃悠,“山海!”他脑中满是空白的恐惧,想要冷静,却怎么都扼止不住内心深处滚滚而来的颤抖。
早知道,怎么说都要跟着他的。
“徐先生,这一带我们已经查看过很多遍了,要不去那边看看吧。”刘二宝的恭敬带着深深的歉意,试探着要安慰一下徐碧成,谁成想对方一抬眼,刘二宝被吓得一个激灵。
那眼神中的黑暗阴鸷,绝不是因为将暗的天色。刘二宝忽然预感到,如果唐山海真的有什么意外,用不着等到毕忠良或者李默群的什么处置,不管用什么手段,徐碧成绝对不会让他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从特工总部到行动处已杀人无数绝非善类的刘二宝不由噤若寒蝉,默默远离了徐碧成,暗自祈祷求神拜佛起来:唐队长,你可千万好好的,别出事,别出事啊,我身家性命可都在你身上了。
最后人是陈深在一座年久失修荒废已久的桥梁下的桥墩旁发现的,离他们落水的地方有相当一段距离,平日少人过来,加上被人用芦苇和杂草等故意掩埋了起来,怪不得一时没人找到。扁头他们是先看见了王盛的尸体伏在干枯的芦苇丛和垃圾堆里,看起来是要逃跑的姿态,手上拿了唐山海的枪,死因初步判断是失血过多。这是一片连接着苏州河岔出去分支的河滩,杂草丛生,野生灌木茂盛,附近有些人专门将生活垃圾倾倒于此。一行人返回头在河滩上又折腾着找了一番,才叫陈深找着了唐山海。靠近了一堆杂草芦苇等杂物后,还未掀开,陈深先是看见了一只纤长的手,白得如同游魂般漂浮在水中,看着毫无生气,格外的瘦骨嶙峋。陈深几乎是脚底不稳地扑了过去,扒开那堆杂物,才看见唐山海软软趴在潮湿的杂草丛中,一大半的身体都浸没在了结着碎冰茬子的水中。上海的冬天阴冷刺骨,在水中折腾一番又浸了这么大半天,是个人都遭不住。陈深把人翻过来的时候,唐山海早就意识不清,面上苍白湿冷,浑身冰得吓人。陈深沉着脸探了探鼻息和脉搏,先快速察看了下全身有无枪伤,还好,主要都是拳脚造成的伤痕淤青,但是后脑有旧伤的地方又隆起了一大块,接着脱下了身上的皮衣把人包起来,让扁头也脱了外套赶紧将唐山海从上到下裹住,抱着人起来就喊开车去最近的医院。
刘二宝负责带人现场取证,勘验,把王盛的尸体带回行动处。通过对现场状况的观察推断,应该是唐山海追着王盛水中缠斗到了这儿,打斗中唐山海顾忌着要活捉人犯,一直没朝王盛的致命部位射击,被王盛抓住了机会,打到了唐山海后脑有伤的部位,将人打昏了过去,然后大概是有什么其他打算,王盛没有当即杀了唐山海,只将人藏了起来,自己要先跑,可之前肩膀和腿上中枪,伤口一直流血没处理,他也是强弩之末,天气又冷,他拿了唐山海的枪也没跑多远就晕倒了,失血带来的失温以及天寒地冻的原因,没人发现受伤晕过去的他,所以他也就慢慢死了。
刘二宝在现场勘察笔录上写下了自己的初步结论,至于他和唐山海发现的那些日本人的信件,也会随之一并保存好,只待毕忠良回来即刻报告。牵扯到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军部内部都以自作主张的跋扈作风闻名的关东军的话,这案子八成要引为不公开的机密档案,不了了之了。中间梅机关和特高课要怎么扯皮互相利用也可想而知。刘二宝不担心这个,现在他最关心的是唐山海的情况,那躺在陈深怀中生死未知的模样太惨烈,刘二宝不敢想象唐山海就这么没了的后果。
唐山海先是在附近最近的一家小医院接受了紧急消毒消炎的救治,因为关键药物缺少的问题陈深先打了电话厉声让同仁医院最短时间内做好一切救治的准备后又带着唐山海一路风风火火疯了一般往同仁医院赶。赶往医院的路上,陈深搂着双目紧闭的唐山海,贴着手下冰凉得如同死去的脸颊,面色平静得似一潭死水,内心不住地呢喃着,唐山海,你不会运气这么差的,对不对?如果我真的有什么所谓的福气的话,那我给你,全给你,够不够……
救治手术过后,唐山海依旧没醒,体温不受控制地上升,很快烧到了四十多度,打针挂水都没法短时间内将温度降下来。
高级病房里,唐山海满脸潮红,额头烫得吓人,注入药物的盐水滴滴地流入他的身体,像滚落火焰中的水滴,不及接触就挥发成了无形无色的蒸汽,毫无反应。
徐碧成坐在床边,呆滞地望着病床上人事不知的唐山海,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陈深缠着医生又听了一遍对唐山海病情的解释,烦闷不已,站在病房门外随手点了一根烟,意识到离唐山海的病房太近了,又移动到了走廊的窗户前,对着外面的冷冽的夜风一口一口地吸烟。
唐山海在冷水中浸得太久了。本来年纪轻轻又当过兵,身体素质应是很好的,但大约以前经历了什么,他的体质比他看上去多光鲜的外表差得远了,吸入性肺炎,极易诱发的并发症,高烧不退只是开始。何况之前几次小受伤其实已经损耗了他的免疫力,再来这么大一场意外,身体扛不住是意料之中。
徐碧成出来了,拿着脸盆要去打点冷水给唐山海擦拭。经过陈深身边时旁若无人,目不斜视。陈深一把拉住了他,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扔了手上的烟头,“碧成,跟我说说吧,离开军校后,山海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徐碧成看着陈深没有什么异样的脸色,无论担忧还是焦虑,从这个人的脸上总是很难看得清任何情绪。只有那种无形中的颓废哀伤,才能让徐碧成确定了一件事,确定了一件他早就肯定的事。陈深身上有同类的气息,当年是这样,如今,也没有变——同类,爱慕着同一个人却又只能互相敌视的,永无可能和解的,同类,于是徐碧成呵呵笑起来,残忍又天真地说,“陈深,你就永远这样吧,永远别说,也别问。”
然而徐碧成还是告诉陈深了。
大约是唐山海的静默让他太过心慌,陈深的安静让他太过不甘,仿佛每个人都做着与他无关的梦独留了他一人惶恐不得安宁。
睡不着的深夜里,看护着昏睡不醒的唐山海,徐碧成低声地,带着报复般的快感,细细地向陈深描述了唐山海与萧萧的故事,他们的相识相恋相守的每一步,每一个徐碧成关注着注视到的点滴细节,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那些你情我愿世间最美的两情相悦的甜蜜,别人之间的与自己无关的美好故事,曾是压在徐碧成心口快要窒息的不能回想的记忆,他说出来了,那么这种沉重也同样会沉甸甸地压在陈深的心头。只是陈深终究没有亲身经历,不会有他当初那般痛楚难耐的。
萧萧的出事,徐碧成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包括唐山海的复仇。唐山海的痛苦,也让徐碧成痛苦,却不像唐山海与萧萧日复一日的深情相处让徐碧成觉得无法呼吸。
“他病了一段时间,精气神好像被抽走了大半。他那么爱萧萧,当时我真希望还能出现另一个萧萧让他爱上,好有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勇气。”徐碧成淡淡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注视着陈深依旧坦然不变的神色,仍是面目模糊得谁都看不清。
陈深给唐山海掖了掖被子,顺手握了下对方软若无骨不带一丝力气的手,再缩进被中。“他总还是活过来了,这次也会一样活过来的。”说着缓缓笑起来,这才让徐碧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笑容清澈,眼睛亮亮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灯下闪着要滚动下来,睁大眼一看,终是什么也没有落下,只让人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只有那个笑容,是真实的,祝福的,无害的,什么更深的意味都看不出的。
第二天唐山海的体温没有继续升高,降低了一些但又维持着没能持续往下降。
中午以后,刘二宝带着刚从南京回上海的毕忠良和李默群匆忙来到同仁医院看望唐山海,包括南造云子也跟着来了。
关于捉拿王盛的情况,刘二宝在路上已尽可能详细地向毕忠良他们汇报了,包括自己的一些推测,只是略略隐瞒了之前唐山海想要带多些人去的打算。土肥原贤二领着特高课与关东军向来合作无间联手促成了伪满洲国的成立,王盛这件事牵扯到关东军,作为上海特高课的主要负责人,南造云子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问了些问题,刘二宝也一一回答了,他亲手参与行动,自认无所隐瞒,自然不存在什么破绽。
对于唐山海的情况,听完医生的病情介绍,毕忠良看到才知道多么严重,之前电话里听陈深说了两句没觉得有很麻烦。当即转身就给了刘二宝一个巴掌,斥责他的失职,没有好好保护好唐队长。这狠狠的一巴掌一方面是打给李默群看的,表明自己对唐山海的重视,一方面也是真的有些懊恼唐山海在自己手下来了没多久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
李默群微微弯腰盯着唐山海无知无觉如同白纸那样单薄的面容有好一会儿,掏出手帕先擦了擦刘二宝紧张得出汗的额头,接着甩手也是狠狠的一巴掌,响亮的音色不逊于毕忠良的那一掌掴,然后找了病房中的垃圾桶扔了那手帕,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话。
“这一巴掌,不是为我,是为我这面皮薄的外甥。我呢,是知道的,这孩子有时候太过谨小慎微,可能不是很讨人喜欢,从重庆到上海来,生怕一不小心替我得罪人让我丢脸,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不是很愿意跟外人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只敢带了你一个人去行动,多带一个人是他怕麻烦吧?不该怪你们,怪我,怪我明知道他这性格还把他放到行动处,就该放在我手下做个吃闲饭的,反正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了,做个平平安安混饭吃的小辈不挺好?”
毕忠良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李默群这指桑骂槐的,还不是怪毕忠良只给了唐山海一个挂名队长,调不动人去行动,出事了刘二宝兜不住,归根到底都是毕忠良的错,刚想给自己解释两句,后面大踏步又进来了一个人,似乎是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了。
“李主任此言差矣,山海君并非池中之物,将他只看作个混饭吃的白白养着对他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山本原朗朗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膜,他一进来目光就在唐山海那儿细细绕了一圈,一眼发现唐山海惨白的脸色,心中止不住一恸,视线强硬地移开,在李默群和毕忠良身上扫了个来回后,微微向李默群彬彬有礼地欠了个身。
山本原?毕忠良一惊,下意识地与李默群对山本原欠身表示敬意。
南造云子深思的目光在山本原身上一流转,巧笑嫣然地,按照日本女子的标准礼仪俯身敬礼,“山本原阁下,什么风竟然将你吹到这里来了?”
山本原恨自己来得太晚了,后知后觉,每次都是在唐山海受伤后才知道事情。昨晚他在唐山海家楼下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人,心里有点疑惑想打电话到行动处问情况又怕唐山海知道再度生恼。熬到今早,越想越不对劲,鼓足了勇气让下属调取了55号行动处所有人员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到唐山海的办公室没人接,打到秘书处以公事的口吻问唐队长在哪儿,才知道人昨晚就被送到了同仁医院。
满心的懊丧让山本原面对南造云子这个对自己一直以来从未放弃的大胆的追求者所存在的拘束尴尬都不以为意了,冷淡地一点头,“云子小姐,我是来探望我的好朋友。”随即面向毕忠良,冷冷笑道,“看来贵行动处事务繁忙得很,危险程度不亚于我们前线作战,我的好友山海君在贵处短短数日间几次负伤,实在令我汗颜和忧心,我认为很有必要向影佐私下提议是否需要给贵处扩大经费增加人手。”
其实山本原属于海军省,影佐属于陆军省,两个系统大致平行,并无隶属关系,只是上海这儿,海军和陆军都有部门驻扎,少不了军务兵防上互相协调合作,双方将官多有公务和私人层面上的多重来往,有的私交甚笃,是以山本原虽不能明面上向梅机关正式提出什么意见,私下和影佐说些什么却是非常正常,也相当有影响力的。
毕忠良擦了把汗,“非常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临走之前给唐队长下了任务却没给他足够的保障……”
“啪啪啪”的声音响起,众人愕然抬眼,是刘二宝在左右开弓自己抽自己耳刮子,“这事都怨我,处座让我协助唐队长的,我就没想着多带人……”
刘二宝忠心地想为毕忠良开脱,陈深抚额冷笑,这场闹剧会让山本原买帐吗?
很明显,唐山海的事情上,至少徐碧成是不买任何人的帐的。
“安静一点吧,各位长官,你们吵到他了。”徐碧成轻抚唐山海不自觉微蹙的眉心,冷不丁丢出的一句话像静音器一般,立时所有虚伪的辩解都停止了。
南造云子安静地随着众人退出病房之前,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似乎没有任何危胁性的无害而虚弱的中国的青年,之后没有留在医院继续听毕忠良与李默群之间责怪解释的戏码,而是扫了扫处于中心地位的山本原沉默的背影,坐上了回特高课的专车。
是什么风把山本原吹来了?南造云子坐在车上打开车窗,手伸出一点接着外面拂过的暧日中的微风,略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是甜的风啊。
与糖同音的唐队长,你真会如山本原想象的那般清甜美好吗?以至于他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当真是,幸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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