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下)
毕忠良赶到同仁医院,几近狰狞的面部表情在看到完好无损的刘兰芝时才恢复了几分正常人样,然而看到满脸血痕的陈深和裹了一头纱布萎靡不振半昏地靠坐在椅子上的唐山海,那温和了的眼神里瞬间又肆虐起了暴风骤雨。
问清了医生关于唐山海和陈深的具体伤情,都不要紧,就唐山海脑震荡可能需要观察一阵,其他都是软组织挫伤,涂涂药水就好,药都没必要吃。
“你是打算来替我收尸的对吧?”陈深坐在椅子的另一边,收回停留在唐山海身上的视线,还是平常那副浑然不在意的态度。
“出什么事啦?啊?”毕忠良问陈深。
“没什么事儿,唐队长身手了得,拖延了些时间,刚好呢扁头的钱包丢了,然后回来,就吓跑了那些找我麻烦的小混混。”陈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因着刘兰芝在场,毕忠良也该知道自己不能说得太清楚。
唐山海张开眼,看得出是努力保持清醒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懵懂了一阵好像终于认出了是毕忠良来了,撑着墙壁就想起身打招呼,“处座……”
“哎,你坐,坐,山海,别动……”毕忠良来不及斥责陈深,上前扶住了唐山海才感觉到这人浑身都脱力,几乎站不稳,托了他慢慢坐下,好言好语哄起来,“山海你别急,我会查的,你先休息,把伤情查查清楚。”
“小混混?小混混他们有枪啊,小混混会平白无故地朝你开枪的?”刘兰芝听陈深还这副没心没肺的口气就气不打一处来。
“嫂子,可能是我在外边,欠的赌债太多了。”陈深继续扯淡。
“那你欠了多少赌债呀?就算他们要钱,那也得先开口的吧?哪有先不开口就开枪的呀?”
“好了,好了,兰芝,别这么激动啊。刚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先让二宝送你回家,好不好?”
“忠良,”刘兰芝抓住毕忠的手,“明天要找人好好查一查晓得吗?我怕这些人是不要命的,要再来找陈深麻烦怎么办呀?”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查清楚,好吗?”
“嗯。”刘兰芝应了一声,跟随二宝走之前,向唐山海表示了感谢和慰问,又指着陈深,“你这几天不要去上班了,避避风头好吧?操心死了每天……”
眼看二宝领着刘兰芝离开了,毕忠良看看陈深,又看看唐山海,不看还好,一看他也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好笑。
唐山海睁着眼睛,圆溜溜的,就是没啥反应,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呆滞着,仿佛完全被爆炸给炸懵了逼,宛如一具精美华丽的大号洋娃娃。即便因为袭击有些灰头土脸,一句美貌精致的夸赞仍然是担得上的。
毕忠良倒也不意外他这样的情况,爆炸嘛,谁没经历过,炸疯了的都有。而且爆炸声太近,是有好一阵子脑袋里混沌不清,全是杂音,脑子里空白一片,压根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唐山海还能勉强知道自己是谁,认出来毕忠良是谁,已经算不错的情况了。
大概这副聪明漂亮的好皮相实在难得露出如此迟钝懵懂的神色,让见惯了聪明人从不惊讶人有多机灵的毕忠良反瞧出了点与常人不同的趣味,以及,无来由地就在心底微微泛起了一丝柔软的涟漪。
毕忠良瞧着仍发愣的唐山海,额头上的灰迹有些碍眼,于是从西装袋里掏出了手帕,上前给唐山海轻轻擦拭起来。
唐山海由得毕忠良微微抬起自己的脸,顺着那轻柔的动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这么乖顺,还真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公子哥。
毕忠良内心嗤笑一声,愈发把这张小而白皙的玉脸给瞧入了眼,手下的动作愈渐轻巧。
陈深盯着毕忠良的动作,努力想从那柔和的举动中分辨出与缱绻无关的意味来,似乎,有点太过为难自己了。
“谁干的?”看着唐山海,毕忠良问着陈深。
陈深摇头,“不知道,”侧了脑袋又想,“但是他们在孤儿院门口埋伏着,应该是事先就知道我会去那儿,那些杀手动作利落,乔装打扮,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我估计,应该是直接奔着我去的……应该是军统的人……”
毕忠良感到手上的脑袋动了动,唐山海眼神清明了几分,眨眼瞧了几下毕忠良,不太明白毕忠良这动作何来,把头往一边扭去,脱离了毕忠良的控制,但是陈深说得并不太准确,“……不对,……”唐山海一字一顿,与脑海中的杂音做着抗争,力争清楚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未必是奔着陈……队长去,也许……是因为我,才让毕太太今天受惊了,我……很抱歉……”
毕忠良是何等人物,一下明白了唐山海的意思,与陈深对视一眼,“你是说……”
“我的……叛逃,应该也都通知到军统各区了,我给戴……老板丢大人了,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说完了这些,唐山海忍不住捂了头,后脑勺被划了一个口子,隐隐刺痛,脑袋里时不时激痛,说完这些话差不多耗费了他多余的精力。他想他应该好好睡一觉,可他没法安心入睡,李全成那边如何,他还得等着徐碧成告诉他确切的消息才能放心。
“也有可能。”毕忠良点头,拍了拍唐山海的肩膀,“山海你先别想这些了,脸都白透了,先好好休息。”转而问陈深,“为什么不是中(共)的人?”
“因为从他们的衣着还有汽车,我觉得,□□应该装备不起……”陈深诚实道,内心安慰自己,我可不是责怪组织穷,事实如此嘛。军统确实很有钱,比咱们组织有钱多了,没钱怎么能培养出唐山海这么一个穷讲究,啧,其实是富讲究的一身贵气的公子哥特工,唉,有那么一点点小羡慕。陈深又瞥一眼旁边的唐山海,用事实举例向毕忠良证明自己的结论,“喏,你看,都是投来汪伪的,那个安六三是个什么样,咱们的唐队长又是什么样儿,啧啧,这中(共)和军统培养出来的,都是人吧,可差距就是这么大。”
毕忠良还当真就转头仔细打量了下唐山海,想起了前不久刚被自己枪毙了的纯普通小老百姓气质的安六三,明显地被陈深的这个理由给说服了,没有再出声。
看来军统有钱土共没钱是各方特务机构内部毫无争议的共识。
唐山海头疼,这句话还是听清楚了,压着脑袋的手一顿,即使头痛得发懵也还是尽力皱眉微翻了个白眼给陈深。不过,陈深这倒是提醒他了。今天的那大卡车,就那么一下子报废了,完全是不把组织的经费当金钱,说不要就不要了,一点节约意识都没有,说好是佯攻的还这么大张旗鼓的,浪费公帑!瞧瞧人家(共)党,多节约!他决定下次见到陶大春必须告诫他一声,以后出任务不要太高调,太张扬,哪里是去做任务的,简直是去显摆的。
“知道你们今天去孤儿院的,只有行动处内部的人。”毕忠良沉吟道。
陈深四下张望了一眼,“你是觉得有内奸?”
唐山海抱着脑袋装傻。
“你觉得呢?”毕忠良反问一句。
即使自己的身份在组织内部是最高机密,上级也绝不会下铲除自己的指令,对方必定是军统无疑,那么可能隐藏在行动处里的军统会是谁呢?陈深第一个想到了唐山海。可是今天的刺杀,唐山海也受到了波及,而且那些人看得出来都是要下死手的,如果唐山海不是真心投靠过来的,是假投诚,那些人就不怕混乱中误杀了好不容易潜伏进行动处的唐山海?如果唐山海是真投诚,今天这些人真的是冲着唐山海来的,那陈深自己,也就必须与唐山海为敌了,没法与他结成同盟。
他能想到唐山海可能是军统的人,毕忠良当然也能想得到。通过这些天私下对唐山海的观察,陈深总觉得唐山海身上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没法确定他来投靠汪伪究竟是真是假。押送宰相那次,虽说唐山海有意无意地相助了自己,可谁能保证那不是他为了保全自己而实践的陈深事前告诫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毕竟,陈深也明白中途自己精心设计的那些套路,聪明如唐山海不会看不出来。但他更不会盲目乐观地认为,凭唐山海的聪明才智,若是真想揪出自己的马脚,会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是军统吗?陈深还想细细观察,再做结论。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细细观察再行结论的念头,与唐山海是不约而同的不谋而合。不久以后当双方的身份在彼此面前真正透明,聊起当时各自的顾虑犹疑,陈深笑着非要唐山海承认,这说明在双方的潜意识里,他们都是不愿意与对方真正为敌的,他们一开始就是一见钟情,精准地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吸引到了一起。
此时陈深只是尽量地不露痕迹地为自己和唐山海引开毕忠良的怀疑,“像我这样每天在大街上晃悠的人,要盯我那太容易了。像唐队长这么惹眼的人,要盯着他也很容易。他们为什么要盯我们呢?哎,你猜,他们到底是盯着我还是唐队长,还是就想一石二鸟事半功倍?或者,还有没有其他的缘由?”
毕忠良望了望他们,“在行动处里边除了我之外,不就是你们了吗?”
“能和唐队长相提并论,那这么说我还挺厉害的,”陈深笑起来,好奇道,“你觉得赏金会是多少?”说着还捅了捅闭目养神的唐山海,“唐队长,你说,是我的赏金高还是你的赏金高?”
唐山海不理他,快要平静下来的头疼因为对方的一戳好似又泛滥起来,不高兴地背过了身。毕忠良指指他,露出一个“你这小赤佬彻底没救了”的眼神。
青峰茶馆。
徐碧成到来的时候,陶大春正表情复杂地坐在那儿。
“有山海的消息吗?”没等徐碧成发问,陶大春先声夺人问道。
徐碧成来之前,听到了毕忠良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去同仁医院的动静,他心里虽慌,还是知道要镇定,不能这么跟着毕忠良直接去医院,自己打了个电话到同仁医院,问清了刚送进医院的陈队长和唐队长都没什么重要伤势后才能这么冷静地过来的。
“没有大碍。也没有危险。”徐碧成告知了唐山海的情况,反问了道,“怎么样?”其实看到陶大春的这样子,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不免骂了一句废物。
“李全成的刺杀成功了,你们交代其他事我们也办好了。可是对陈深的刺杀失败了。”陶大春看着徐碧成,“我看到山海了。”陶大春停顿了一下,想起了当时唐山海那凌厉的警告眼神,“我们在去孤儿院几个必经的道路上都设了埋伏,不管陈深走哪条路,都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要不是……”
“什么?”徐碧成听到李全成的事情做得不错,舒展了眉眼。
陶大春目光灼灼地盯住徐碧成,“你跟我说实话,陈深真的对唐山海有威胁?”
“我为什么要骗你?”徐碧成心知不妙,陶大春开始怀疑自己的目的了,面上依旧强硬。
“因为山海不让我杀陈深,我开枪的时候,他挡在了陈深面前!”陶大春厉声道,“陈深不能死,这是山海用实际行动告诉我的。我这次的刺杀说不定已经给他造成了□□烦,徐碧成,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们的任务是帮他,不是来给他拖后腿的!”
徐碧成的心思还沉浸陶大春所说的在唐山海竟然不顾自己性命给陈深挡子弹的举动中,手里的茶杯一顿,满眼的戾气让陶大春都愣怔了一下。
“看来是陈深的运气太好了。”徐碧成冷冷说了一句。“我相信他不会一直运气这么好。大春,有些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唐山海和陈深是旧识,以前我在黄埔军校十六期,山海和陈深都是学校的教官,陈深总是缠着山海,山海钦佩他参加过南京保卫战还受过伤,打心底觉得他可能不是真心实意当汉奸。我是真的怕陈深利用山海重情重义这点,让山海感情用事露了马脚,我自己暴露了不要紧,但我不能让山海因为顾念往日的一点旧情而受到任何危险。山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清楚的,在感情上他是个特别单纯的人。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查查当年黄埔军校的陈教官的风流事迹,他不光骗过很多女学生,连一些青涩的男孩子都有传闻……”
这番话听来有理有据,陶大春质问的声势弱了下来,他想了想,“但是山海是不会感情用事的……”
“可他也会纠结,会痛苦。与其让他最后痛得更厉害,不如一开始就斩断可能的隐患,不是吗?”徐碧成见陶大春被自己说动了,决定见好就收,“不过,最近还是先不要下手了,我怕他们怀疑到我。”
陶大春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理一理,还有徐碧成说的陈深和唐山海以前的事,他得找机会调查是不是真的,点头,“我和你们暂时还是不要联络了,告诉山海多小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如果有紧急的事,可以来云南会馆找我,以切口求见。”
“好,那我走了。”徐碧成颔首,正要离开。
“哎,等等。”陶大春摆手止住了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篮子的粽子,推给了徐碧成,“这粽子,是捎给山海的,在重庆的时候,我经常包给他吃……”
徐碧成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年唐山海不过吃了一口给了个面子说好吃,陶大春就真当唐山海爱吃这个了,经常送一篮子过来,唐山海吃都吃不完,只能给别人吃或者分给乞丐,徐碧成自己是完全受不了这个的,孜然味的粽子,真是粽子中的奇葩,也亏得唐山海有教养脾气好,第一次吃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维持正常的微笑给出一个“好吃”的评价。
“拿去吧,不用提我,让他尝尝家乡的味道。”看出来徐碧成有点不乐意,陶大春不由低声下气道。
罢了,想到以后还有事需要仰仗陶大春,徐碧成不好拂了他的面子,点点头,“好。”拎走了粽子。
走在去同仁医院的路上,徐碧成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很难过唐山海的这一关,他该如何为自己解释呢?还是说一切只是凑巧的事故?唐山海不会那么轻易被自己糊弄过去的。还有陈深,这次没有杀成,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了。徐碧成知道自己这次的行为唐突了,有些后怕,不是后怕唐山海的责难,而是没有料到唐山海居然可以为陈深做到以身相替的地步,陈深凭什么,有什么资格让唐山海做到这样?本来徐碧成以为,就算陶大春对陈深下了杀手,以唐山海的身手,只要他能置身事外,甚至暗中相助一把,里应外合,杀了陈深根本不在话下。但是,唐山海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他为了陈深竟然被自己人误杀,那可太滑稽了。徐碧成会恨死自己的。但最可恨的人,还是陈深。
陈深这个人,不能再留着了。徐碧成已经感觉到,这个人才是他来到上海以后最大的威胁,比什么毕忠良李默群之流都让他觉得坐立不宁,日夜难安。他活在世上,已经什么也不想求,唯有对唐山海的这点私心,任何人也别想夺走。
徐碧成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世界上对唐山海有那点私心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人。
苏三省已经默默在特工总部行动处大门附近的西餐厅里蹲守了一个下午,很多人走过来走过去,有的他知道面孔,有的他不认识,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唐山海。
没关系,他很有耐心。他从来就很关注唐山海,查过所有能查到的关于唐山海的任何资料,包括道听途说的各种关系。所以,他知道的,唐山海有个表舅李默群在特工总部任职,如果唐山海真的叛逃了,李默群只怕是他的第一选择。之前苏三省已经在特工总部蹲守了一个星期,没看到一点有用的东西,那里来来往往的大头目都是坐的轿车,从大门口一点都看不清什么人进出。他连李默群的脸都很少看到过,就有一次他在门口下车等着秘书拿什么东西才能窥见了一面,还差点被对方身边警觉的保镖发现端倪,要不是撤得早,只怕他还没见到唐山海一面就先进了特工总部的地牢。
感觉到在特工总部门前实在不能蹲守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后,苏三省换了目标,下午来到了行动处。行动处来往的车辆少了,接地气骑自行车的,坐黄包车的,走过来上班的人比特工总部多多了,但苏三省也没见到想见的任何一张面孔。其实他也觉得希望渺茫,未必能见到唐山海的脸,他想唐山海在这种地方任职也必定不是无名小辈,应该也进出有汽车,即使在此上班,自己不蹲守个十天半月估计也很难碰见的。
军统上海区和汪伪特工总部包括行动处的人交手过几次,作为副区长的苏三省不能贸然去找行动处的那些哪怕看门的人打探,万一被发现那就是性命攸关的问题。就算如此盯着大门口,对于他的身份而言也是太过冒险的举动了,如果被曾树发现了一定会借此污蔑他是想当叛徒吧。
苏三省无所谓曾树怎么看了。
只要确定了唐山海真的投靠了李默群,苏三省也当叛徒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他投靠的第一选择,也会是李默群。
这样,他就能见到唐山海,做唐山海的左膀右臂了,他会拼尽了自己所有的能量,去帮助唐山海,告诉他,没关系的,活着最重要,你什么也不用解释,我明白,我都明白,我最明白你了,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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