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
猛将堂孤儿院。
唐山海是第一次来,除了陈深,其他人都是轻车熟路的,显然只有唐山海是初来乍到的纯新人。
陈深到孤儿院下了车就习惯性地把所有事情丢给了扁头,自己直接跑去先跟孤儿院的负责人汪大姐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到后院和孩子们玩到了一起,玩了会儿抱着一个叫皮皮的不会说话的孩子在树荫下教他玩魔方。
整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样儿。
唐山海一边认真清点卸下的物资,一边内心对陈深大摇其头。扁头却凑了过来,趁着唐山海朝陈深一瞥的视线,有点讨好,又有点想要解释什么地说,“唐队长,我们头儿可喜欢小孩了。”
“我看出来了。”唐山海的内心毫无波动,连带着表情也是。
“有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头儿吧,不适合在处理当差,你说,当个国文老师什么的,挺好的。”
他这种样子要是当了国文老师,那还不得误人子弟,枉为人师。唐山海继续面无表情地,内心不以为然道。
“他又不会杀人……”看唐山海不是很吃这套的样子,扁头觉得有必要换个路线,装可怜?扁头捂嘴一笑,装说漏了嘴。
“真的?那他执行任务岂不是很麻烦?”在行动处没杀过人,那他怎么活得下去,不怕被怀疑?唐山海心里对这点有点好奇。
“真的,我估计以前在国军的时候肯定杀过,不过来处里之后就没有。执行任务嘛,就照常执行呗,真要杀人也轮不上他。你不知道,他胆儿特小,枪都不敢拿……”扁头完全不觉得这是在卖自家头儿,丢头儿的脸。天地良心,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陈深。唐山海后台太硬了,不光是行动处的皇亲国戚,除了有李默群,后面还有个日军少将,在这样的人面前示示弱,讨好一下,都比让对方产生了不高兴的误会要好。
“怎么会?”唐山海似乎有了点兴趣倾听的模样。
“据说啊,他是之前杀过一个小鬼子兵,十四五岁,之后脑子就不好使了,枪也不敢拿了。看过医生叫什么,心理障碍?治不好。”扁头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他不知道,这些听说的事,唐山海当初在成都的黄埔军校和陈深当同事的时候就有耳闻。所以当年不管陈深如何无赖,各种打赌要自己丢脸,唐山海都没提出过跟陈深比赛射击。陈深之所以有这个毛病,也都是因为那场南京保卫战中落下的。
“PTSD。我听说过。”唐山海望着陈深和皮皮开心玩耍的画面,轻轻道。
“啊?”扁头完全没听懂。
“创伤后应激障碍,总的来说就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什么威胁或不能接受的事情后所发生的一种延续性的精神障碍,有的能治好,有的治不好。打仗的时候,士兵发生这种心理障碍的情况很多,我以前有遇到过好几个这样的战友。”
“还是唐队长懂得多。”扁头挠头道,“大概就是这样吧,毕处长为这个没少为我们头儿操心,可这就是有病,我家头儿也不想的不是。”
刘兰芝急匆匆来到了孤儿院,一脸歉意,“哎哟,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辛苦大家了。”
“不辛苦。”扁头立马弯腰客气道。
“没事,毕太太。”其他人也规规矩矩地回应,对这位行动处大佬的夫人一点都不敢怠慢。
“那个,唐队长负责清点这次的物资,有什么情况您先跟唐队长聊着,我们还有活儿没干完。”扁头跟刘兰芝打了招呼,当着毕太太在场,不好再偷懒跟唐山海聊天了,带着其他人都去卖力干活。
“好啊,谢谢你们啊。”刘兰芝看向唐山海,“谢谢唐队长啊,特别不好意思,辛苦你了,忠良跟我说了,今天多亏你愿意帮忙了,本来这些事情都是要我做的。”
“哪里的话,毕处长和毕太太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对慈善也很有兴趣,希望以后毕太太能多多给我机会才是。”唐山海回以无懈可击的笑容。
“是嘛?哎呀,唐队长,太好了啊,我跟你讲啊,我看人很准的,我看你心地善良知书达理的,只要你愿意,那我们教会有老多事情,你肯定能帮上忙的啊,别以为教会里都是我这样的太太夫人的,也有不少热心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呢,像我家陈深就是……”
“好。只要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毕太太一定尽管吩咐。”唐山海点头。
陈深不知何时放开了皮皮,朝这边走来,“嫂子,你真的是见一个拉一个下水啊。”
“哎,陈深你怎么在这里啊?”刘兰芝见到陈深,惊喜一笑。
“老毕派的私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我能不在吗?”陈深又有点委屈的模样诉苦了。
也真好意思,来了孤儿院就玩到现在,还装出一副老辛苦老辛苦的脸皮来骗刘兰芝的同情。
唐山海不动声色地点评。
“都是帮我的忙,我晓得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晚上呢,都到我家来吃饭,好吧?唐队长也要来的啊。”
“这个不太好意思吧。”唐山海颇有点被殃及的池鱼的苦闷,陈深过来搭个话,怎么又扯上自己了。饭局这么多,一个接一个的,哪吃得完啊?今晚上不是还有陈深为李小男补办的什么生日会吗?
“怎么不好意思,我跟你讲,要来的……哎呀……”刘兰芝忽然想到了什么,半捂住了嘴,满脸的不好意思,拉过了唐山海说起了悄悄话,“那个,晚上呢,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的表妹要来的,我想介绍给陈深认识一下的……你看,一下子我都忘了这茬了,你也是单身吧,这个,你要是来了,我怕我那远房的表妹就看不上陈深了……这可真是……”
唐山海听着倒是如释重负,眉眼弯弯地瞄了下陈深,浑不知自己笑得像偷腥成功的得意的小猫儿,“没事儿,这事我就不掺和了,我可不急这事,我舅舅呢那边也多的是介绍,我每次都想躲来着。”
“哎呀,你们年轻人怎么都这样?那我下次请你来吃饭啊。你要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也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做媒。我们家陈深看着不错,跟你一比就矮了一大截,我可不敢让你们俩放一起相亲……”
陈深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嫂子,能不能别那么看扁我啊,我都听见了。你都对我这么没信心了,那我就不看了。”
“干嘛不看呀,你就,不要要求那么高好不好?你说你这么喜欢小孩子的,你赶紧成家自己生一个嘛好勒。”刘兰芝拿出小帕子扇风,苦口婆心地劝陈深。
“嫂子,我真的不看了。”陈深也很低声下气地想打消刘兰芝相亲的想法。
这一下,刘兰芝可真有点急了,“你干什么呀?你看看他永远这副德行!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到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我每天都为他这些事情操心,我急都要急死了!”
唐山海夹在中间,眨了眨眼睛,斜睨了一眼陈深,让陈深顿感大事不妙,就见唐山海慢条斯理地劝慰刘兰芝,“毕太太,您别着急,陈深他,好像有女朋友了。”
陈深冲唐山海瞪了一眼。
可唐山海没看见,还是对着刘兰芝。
显然这话让刘兰芝也惊喜地平静下来了,拉着唐山海马上追问陈深,“啊?唐队长说,说你有女朋友了?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啊?她是哪家的姑娘?你跟我讲一讲,你怎么都不告诉我的呀?”
都是你惹出来的祸。陈深明明白白地白了唐山海一眼。
唐山海无辜望天。
陈深更无辜地叹息道,“嫂子,你就别操心啦,我身边这么多姑娘,我每一个都告诉你,你搞得清楚吗?”
“你说你,你说你一到正经事情……你样样都好,你就是这个婚姻大事啊当儿戏的,你说你找一个姑娘,你又不跟她结婚,你怎么对得起人家呀?”刘兰芝责怪道。
“所以我才愿意找一个,喜欢跟我玩的人,说不定我玩着玩着我就愿意结婚了呢。”陈深这话也越说越混蛋,听得唐山海都忍不住要摇头。
“你胡闹你!”刘兰芝听他这么说着又要来气了,对着唐山海道,“你看看他多胡闹……”
“头儿,”扁头带着阿达阿庆他们跑过来,“搞定了,全部搞定。”
“行,那你们先回去吧,我跟我嫂子在这儿再待一会儿。”
“好。”扁头带着人走了。
“辛苦大家了。”刘兰芝也暂时收了对陈深恨铁不成钢的晚娘脸,笑容满面地迎送行动处的众人。
“那我也……”唐山海觉得自己掺和在陈深和刘兰芝之间关于结婚不结婚的家务事中还挺难熬的,有点想自己开溜了。
“哎你别走呀,你留下来嘛,我们等一下陪孩子玩一会儿一起吃个饭好不好啊?”刘兰芝显然不打算这么放过唐山海。
“毕太太,下次吧,今天真的是……”唐山海还想推拒,陈深一把揽上了他肩膀,笑嘻嘻道,“哎呀,难得来一趟,反正你刚才也答应了以后要多陪我嫂子做慈善,就从今天陪孩子们一起玩开始吧。唐队长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喔?”说着,手下捏了把唐山海的肩膀,这才觉得唐山海的肩相比起普通男子偏窄了些,显得人更清瘦。
唐山海偏头瞪他,陈深可一点都不怕,回敬以刻意做作的笑容,意思很好懂。刚才你用女朋友在嫂子面前坑了我一把,那就麻烦你继续留下来陪陪嫂子做我的挡箭牌吧。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唐山海就不懂了,不就说了句陈深有女朋友了,自己还不是要帮他解围,怎么就被这人给不识好歹地记恨上了呢?
简直混蛋。活该今天要被刺杀,最好流点血给他个教训。
唐山海有点手痒,忽然就有几分雀跃地期待着待会儿回去途中陈深发现军统飓风队准备的“惊喜礼物”时倒了大血霉的表情。
青峰茶馆。
二楼的包厢里,徐碧成和等候多时的陶大春握手。“大春,多年不见,没想到还有机会再合作。”
陶大春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有惊喜又有失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头派来的特使,熟地黄,不止是你吧?”
徐碧成把陶大春的表情全收入了眼中,庆幸自己这一趟来得对,陶大春对唐山海的心思,当年在重庆的时候,徐碧成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对,准确地说,唐山海才是真正熟地黄,我是熟地黄的替身,必要时可以随时为他牺牲。”看着陶大春立即焦急询问的目光,徐碧成马上安抚道,“别急,今天他是有另外的事来不了,我只是来替他下达指令的。”
陶大春略微放心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坐下来。
“熟地黄来的事,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由于你们的特殊身份,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包括军统上海区区长。”陶大春摇头。
徐碧成为两人倒完茶,从怀中掏出些东西,主要是些书面的文件,地图,信,名单等。他先把名单递出去,“这两张是汪伪特务组织里面和上海工商政界为日本人做事的重要汉奸的名单,组织上给熟地黄下达的任务是,尽可能地向你提供上海各界汉奸的动向,组织暗杀行动,以及尽可能地获取汪伪特务组织进行的各项机密任务的情报并伺机破坏,协助建立国军在上海区的秘密金融流通路线,还有,可以采取任何认为符合党国利益的紧急行动,无需汇报上级,飓风队直接听命于熟地黄,配合熟地黄下达的各项任务。”
陶大春仔细看着两张名单,默默铭记于心,一脸钦佩,“上峰对熟地黄岂止是委以重任啊,戴老板从来没给过谁这么大的权限,也就山海能让戴老板如此信任了。我们飓风队必当全力配合。你们来之前我就经常带人去特工总部还有行动处秘密观察,大小头目的脸都认得差不多了,可丁士邨李默群这些大汉奸身边保镖太周密,还经常故布疑阵,确实非常难下手。只要能及时给我们提供这些汉奸的准确情报,我们下手就容易多了。”
徐碧成不再多话,立即向陶大春下达昨晚唐山海已经演练交代过的指令,“今天下午两点左右李全成要在上海商会发表东亚共荣金融界人士共识讲话,他一点会从李公馆派两辆车沿两条线路出发,但是实际上一点半还有一辆轿车会从李公馆出发,那是他儿子的车。你们重点紧盯一点半出发的这辆车,一点的车随它去,不要打草惊蛇。”徐碧成接着交出地图,指出地图上一点道,“行进路线就在图上,这儿是条弄堂,适合隔开前后的保镖,四周通道发达,适合撤退,你们到达后具体挑好埋伏的位置,下手务必稳准狠,一击不中,即刻撤退。”
“好。”陶大春收好地图,“还有吗?”
“你过来。”徐碧成朝陶大春招手,陶大春疑惑地靠近,徐碧成附耳过去说出了一个地址。
“这是李全成最能干的手下王盛家的地址,记住了吗?”
“记住了。”陶大春点头。
徐碧成看看四周,又到陶大春耳边如此这般嘱咐了些什么,让陶大春把信也收好。
“好,一定全都办到。”陶大春表示听清楚了,“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保证李全成死后华亚银行的中国最大股东身份落到另一个人身上,王盛不出事,这个目标很难实现。另外,他要是能作为杀李全成的幕后黑手,那就更有利于我们的计划了。”徐碧成忽然一笑,“山海说你一定会问为什么,还真被他猜到了。本来我觉得不用告诉你这么多的,可他说不能让你带着疑问去做任务,可以明白说的部分,就一定要对你说明白。”
陶大春摸了摸脑袋,想到唐山海如沐春风的笑容,一时觉得干劲十足,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真了解我,也真明白我。”
“最后还有一件事。”徐碧成沉吟片刻,掏出一支钢笔,在尚未收起的一张名单上加了一竖排字。行动处一分队队长,陈深。
“陈深?这人我也有印象,听说是行动处二把手,但是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的样子。”
徐碧成点头,“今天上午山海和这个人一起送一批物资到孤儿院,回来的时间大概是一两点钟,山海观察过,行进路线与李全成去演讲的路线有部分重合,都在那条巷弄附近,山海要求你们临时组织人手针对他和这个人进行一场刺杀,如果来得及的话,与对李全成的刺杀两头同时进行,优先确保李全成刺杀行动的顺利。”
“什么?”陶大春不可置信。
徐碧成继续说,“这是为了掩护你们今天刺杀李全成的行动,也是为了掩护熟地黄的潜伏身份。重庆机要处主任叛逃,军统不能无动于衷毫无作为,不然这所谓的叛逃就十分可疑了。杀李全成要弄得像是碰巧赶上,有利于后续的计划。如果时间对不上,你就这么办……”刺杀的各种突发情况,唐山海也都考虑到了,徐碧成也毫无余地尽职地对陶大春一一交待。
“喔,对。”陶大春点头称是。
“山海要求你们虚晃一枪,造成声势后就迅速撤退,不必真的下手杀什么人。可是……”徐碧成面有难色。
“怎么了?”陶大春自然看出来了不对。
“这个人,”徐碧成指着陈深的名字,“我觉得他应该怀疑了山海的身份,对山海会有生命危险。我对你有信心,相信你绝对不会伤害山海,但是,我也希望你,能趁乱一举杀了这个人。”
“陈深?我记住了。只要对山海有危险的人,都不能再活着。”陶大春握紧了拳头,不疑有他。虽然陶大春内心并不喜欢徐碧成,也能觉察出徐碧成对自己莫名的一丝反感,但始终知道徐碧成是唐山海身边最忠心的人,对唐山海的安危,也许世上没人比他更关心更清楚了。将名单和地图全部仔细收好并检查一遍后,陶大春立即先行离开茶馆去准备行动了。
徐碧成坐在茶馆楼上,看着陶大春匆忙离开的背影,终于敢完全张开双手,露出了手心的汗迹。
不管陈深是什么人,中(共)也罢,汉奸也罢,都必须死。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绝对安全,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吧,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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