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陈深走在一片迷雾中,没有方向,没有光亮,没有希望,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是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坚持下去。
突然地,前方现出了一丝白光,陈深喜出望外,拼命跑过去。
白光中立着一个傲然如松的背影,他偏了偏头,鼻尖的一点痣都让陈深熟悉得想哭。
“山海……”陈深喃喃地说着,更加狂奔起来,是的,那就是他要找的人,那就是他的方向。那是唐山海,是陈深的唐山海。
“陈深……”唐山海笑着,像是等着他,慢慢转过身来,依然西装笔挺的模样,只是,心脏所在的部位处一大团血迹逐渐地渗出来,越来越多。
“不!”陈深奔跑着,可是眼前的光亮越来越黯淡,像是永远跑不到那人的身边。
陈深只能眼睁睁地唐山海倒了下去,躺在了一片血泊之中。血色汇聚成溪流,蜿蜒而粘腻地流到了陈深的脚下,映照出他悲伤而扭曲的面容。
“山海,山海!”陈深粗喘着气醒过来,入目一片纯白,还有扁头那张充满了惊愕的脸。
“头儿,你没事吧,做噩梦了?找唐队长?”扁头迟疑着问。还好现在就他守着病房,其他人都在门外,不然自家头儿梦里一边喊着唐队长一边哭着,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其他人解释。
说起来也奇怪,自家头儿那时跑过去的时候,唐队长一手的血是有点吓人,可没怎么着啊,还能笑着说“我没事”呢,就见自家头儿直挺挺地扑进了唐队长的怀里昏了过去。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帮着唐队长把人送到了医院,也看着医生给唐队长治伤。扁头内心嘀咕着这些,没敢说给这时精神不太好的陈深听见。
陈深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歇了歇,再睁开眼,“这里是哪儿?”
“南京中央医院。”扁头低头回答。
“我好像没受伤。”陈深想起了之前的事,神色顿时紧张,揪住了扁头的袖子,“山……唐队长呢,他怎么样了?受伤严重吗?”
扁头眨了眨眼,“唐队长没事,头儿你也没事。医生说你是血糖过低才会晕倒,唐队长就是手上被子弹擦伤了,伤了点皮肉,没什么大碍,吃点消炎药预防伤口感染,涂点药水包扎一下过几天就能好。现在唐队长就在那睡着呢。”
扁头朝旁边一努嘴,陈深才发现这是个两人间的病房,他这床的隔壁就是唐山海睡的那张。扁头让开了身体,陈深看到唐山海侧着身,盖着被子,小脸正对着自己这边,几乎埋进了枕头和被子里,只露出乱了型的头毛,估计是白天颠簸劳顿压力过大加上受伤,有点累狠了,此时放松下来睡得一派安然,连陈深噩梦中的喊声也没吵醒他。他右手包着纱布和绷带,露出在被子外面,白色的纱布上还是洇出了丝丝浅淡的粉色血迹,看得陈深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南京迎宾门那会儿看到唐山海满手的血,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只觉得心脏跳得剧烈,一下蹦了出来似的,马上就瘫了下去。连唐山海“我没事”的话也没听清。
嫂子死了。
他只剩皮皮,还有一个唐山海了。
皮皮在猛将堂孤儿院尚能暂保安全无忧,可是唐山海……他能护得住吗?又能护到几时?反倒是对方,先护着了自己。
他这时候不能多去想沈秋霞死了这件事,与其藏不住悲伤,不如干脆不去想,至少眼下,此刻,就让他只想着眼前能看得到的人吧。唐山海,唐山海,多好啊,沈秋霞也说他是个好孩子,是的,嫂子愿意给他和唐山海祝福,他就更有理由让唐山海来帮助冲散这漫漫长夜的寒冷和伤悲了。
还是扁头瞧着自家头儿盯着睡着的唐队长眼神发痴得都不对劲了,才受不了地在陈深面前挥了挥手,虽说唐队长生得好看,睡着的样子也……挺好看的,好看中还透着几分可爱,可唐队长毕竟是个大男人啊。这么直愣愣地瞧着人看不让别人怀疑吗?
陈深不满地瞥了扁头一眼,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看了看手表,都八九点了,顿时觉得肚子空空,“有吃的吗?”本来声音正常,随即想到临床还有个睡着的,就放轻了声音,并用手势指示扁头说话也注意轻拿轻放。
“喔,有。”扁头从善如流地放低了语音,从保温杯里拿出了几个包子,虽然捂得有点软了,好在还有点热气,陈深从床上坐起来,也不挑,拿起一个就吃起来。扁头给他倒热水。
狼吞虎咽吃了一个包子几口下肚,陈深看看依然睡得天塌不惊的唐山海,想起了什么,指指他,“唐队长吃了吗?”今天大家都是吃了早饭去赶火车,路上几遭变故,午饭晚饭都没顾得上,陈深这会儿饿得狠了,想必唐山海也饿着,在军校的时候就听徐碧成说过唐山海胃有点问题偶尔会不舒服,好像后来胃病还加重了,陈深不由就关心着点了。
“这……唐队长在医院包扎好安排了一下岗哨后就让我去买点吃的了,说今天大家都忙了一天没吃什么,赶紧去吃东西,还让我给你带着些,说你醒过来后肯定要喊饿的。还真让他说着了。我买了东西回来,唐队长就先睡着了,也不知道他吃没吃,估计是,……什么都没吃的。可他这么睡着,也不好非叫醒他吧?”扁头连比划带手势,语调轻得很,总算把话都说清楚了。
陈深闻言唐山海什么也没吃,皱起了眉,“这不好,两顿不吃哪能行?他胃还有毛病呢,折腾不起,赶紧叫醒他,让他吃东西,吃了再睡。”
扁头有点为难,这,谁知道唐队长起床气有没有大不大啊,反正自己可是最讨厌睡得正香时被人硬生生叫起的,还有头儿自己也是啊,睡觉也不喜欢别人吵。扁头有一次半夜处里行动叫醒了陈深,随后两个星期都没在陈深那儿得到过一个好脸,一分钱都没借到过,这事可让他长足了教训了,谁知道唐队长的起床气会不会比陈深还可怕啊。扁头正想再推脱两句,病房门打开,两人大步生风地走进来,恰是一脸凝重的毕忠良和满面担忧的徐碧成。扁头还没来得及敬礼,毕忠良走向陈深,徐碧成走向唐山海。
“这么丢人的事儿,也只有你干得出来。”毕忠良开口就没好气。
“山海,山海……”徐碧成望着还睡着的唐山海,声音下意识就放轻了不少,只围着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只差掀被子看看人是否完好了。
“处座,徐先生。”扁头终于得空向毕忠良和徐碧成打了招呼。
“出去睡吧。”毕忠良一挥手,扁头识趣地立即离开,带上了房门。
“看看人家,多温柔。”陈深靠坐在床上,斜眼瞄了瞄低声细语的徐碧成,对毕忠良瞟了瞟,扁扁嘴。
毕忠良用手指了指陈深,表达了一下“小赤佬”的意思,又去看唐山海。
唐山海依旧没醒,呼吸清浅,小脸仍是大部分埋在枕头被子里,睡相乖静得很,特别小孩子,后脑勺上翘了几簇头毛,让人忍不住想去捋捋。相比起这人平日里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严谨装扮,毕忠良觉得这会儿的唐山海更像个纯良天真的世家公子小年轻了。
来的路上中途,毕忠良打电话向扁头确认过陈深和唐山海的伤势,其实也就唐山海手上受了点伤,陈深所谓的“伤”纯粹是自己作的,谁让他不吃东西血糖低的,说起来似乎早饭也没吃,怪不得人都能晕了。但是唐山海也不是个省心的,医生说血糖也危险,只比陈深稍微好点。这一个两个的,还都是自己手下的队长,搞得很容易让别人误会他毕忠良这个上海特工总部行动处的处长待下属多苛刻似的,饭都不让俩队长好好吃,要送到医院的地步。越想越没脸,越想越丢人。
但是到了医院,看了看陈深和唐山海,毕忠良只想骂陈深,唐山海总归受了伤,往医院跑还有点情有可原。
“哎,我还没说呢,你让唐山海赶紧起来吃点东西,他也一天都没怎么吃了,你不说过他有胃病呢,可不能由着他,不然出了问题我可怕他的李舅舅找我麻烦。”陈深一边继续嚼包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徐碧成说话。
徐碧成一惊,“今天你们上了火车就没吃过东西?”
陈深噎了口水下去,叹了口气才道,“哪有那功夫啊,不没顾得上吗?差点小命都搭上了,还想得到吃饭?”
徐碧成没去喊唐山海,只看了看陈深手里的包子,默默嫌弃地转头,“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我这还有好几个包子呢。”陈深眨眨眼。
“他不爱吃这个。他不爱吃的东西,谁也强迫不了他吃。”看那软塌塌的包子,卖相就很差,别说唐山海肯定敬谢不敏,徐碧成自己都觉得一定很难吃。
“这会儿还讲究这个……”陈深露出不解又不屑的表情。
“算了,我还是先去外面买点能吃的回来再把他叫醒……”徐碧成想要和毕忠良打招呼先出去买吃的,毕忠良摇摇手。
毕忠良不讨厌对吃穿很讲究的人,相反,这样的人更容易让他放点心。像陈深那样,吃穿住行样样都可以不讲究得过且过的人,总是让他觉得找不到可以拿捏的地方,想放心也放得不干不脆的,觉着放不下去,没准就给人滑溜走了。刘二宝总是见钱眼开的样子就很对毕忠良的胃口,但刘二宝只是条狗,论感情的交流还不如阿四,没有期待也没有所谓的怀疑信任,只是当个工具那样觉得用着顺手而已。这唐山海的讲究,毕忠良既不意外也不反感,还挺愿意惯着的。
“不用麻烦了,这时候哪能那么容易找到合意的吃食,一般的饭店也都关门了,我来打电话让人送点吃的过来。南京大饭店的大厨出品的东西,山海总能勉强吃几口吧。”毕忠良冲徐碧成温和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先出门打电话了。
“谢谢处座。”徐碧成高兴又谦恭地目送毕忠良这暂时的离开。
“哎,我这有口福了,老毕这可是接待重要人物的高规格待遇了,我都难得享受呢。”陈深丢了那个装着几个包子的保温瓶,一下子来了兴致,好像真的满怀欣喜地期待美食的样子。
“医生说他的手真的没事吧?”徐碧成握了握唐山海露在被子外面受伤的手,一片冰凉,给他往被子里挪了挪,看向还一副没心没肺样的陈深,不由带了些怨气,“真是多谢陈队长今天照顾我哥了。”
“嗯,其实是唐队长照顾我。不过你放心,医生说唐队长的手就是擦伤,没伤及筋骨,不会有问题。”陈深知道徐碧成气什么,他自己也气自己呢,“这个人情算我欠下了,会记着的。”
“陈队长这么说的话,那我一定会记着的,就算陈队长不记得了,我也会记得提醒你的。”徐碧成悠悠一笑,意味深长。
这时门打开了,毕忠良走了进来,“已经打过电话了,不用等太久,我让他们尽量快点送到医院来。碧成和我记着上路,晚上也没吃,等菜送到了,我们叫醒山海,大家一起吃吃聊聊吧。”
徐碧成没有呆坐着,看毕忠良直接坐在陈深床前小声问着今日的一些情况,自己去角落的茶几上拿了个干净的空杯子放上医院病房提供的茶叶给毕忠良倒茶水,水还没满,听得唐山海一声无意识的呻吟,他一惊,赶紧放下茶杯水壸回身去看。
唐山海本来睡得安安稳稳的,此时整张小脸都纠起来,眉眼紧蹙,眼睛闭着睫毛却颤颤地抖着,被子下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
毕忠良也惊到了,陈深下了床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跟在毕忠良身后去看他。
“不好,他这是胃疼又要犯了。”徐碧成当下就去轻轻推唐山海的肩膀。“山海,山海,……”声音也唤得大了些。“不对,”他又急急去翻找扁头拿过来暂时放在病房的唐山海的行李箱,“胃药,我先去拿药,我记得装在箱子里了。”
“山海,你还好吧?”毕忠良试探地去触碰唐山海的手。
唐山海却猛地收回手捂住了腹部,身体蜷得愈发厉害。
陈深急得不行,但在毕忠良面前不好将自己的关切心疼表现得太过,一边在毕忠良身后看一边嘟囔,“不是吧,两顿不吃就这么娇气?这李主任真找我问话可怎么办?”
徐碧成听这时候陈深还只顾着自己会不会被骂,狠狠剜了他一眼。
毕忠良没理陈深,看唐山海疼急了的模样,忽然直接半掀了被子坐在床上把人半搂进怀里再裹了被子,姿态熟稔得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自己照顾生病腹痛的刘兰芝的时光。毕忠良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点发烫了,怎么就没发现呢?
“山海,……起来先吃药好吗?”神态语气都温柔得不像话。
陈深看毕忠良这急切又有几分熟练的姿态,暂且把心中的一点不对劲放下,“我去叫医生。”
医生过来得极快,毕竟这儿是贵宾病房,住进来的人都是得罪不起的。陈深跟着医生进来的时候,唐山海还半醒未醒的,他身量细长,怎么也算不得娇小,可是此时在毕忠良怀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揉着眼睛和太阳穴,似乎浑身都不舒服,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嘴巴微微嘟着,头毛被毕忠良的动作弄得更乱了,眼睛慢慢睁开,透着迷茫的疼与晕,犹如生病的无辜幼童似的,没精没神的小模样儿瞧着格外惹人怜。
毕忠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照顾生病的刘兰芝的情景,那时刘兰芝只是小病,病中醒来揉着眼睛的迷蒙天真和娇弱稚嫩让毕忠良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生起了无限怜惜,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世界上最需要自己呵护的最离不开自己的那一朵花。那大概是毕忠良一生中最柔软的时刻了。时至今日,他依然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刘兰芝,可是太小心了,刘兰芝身体不好,毕忠良对她小心到他连自己的欲望都经常找不到纾解的渠道。
“处座……”唐山海在熟悉的胃痛之中仰着头迷迷瞪瞪认出了毕忠良,脑中警铃大作,紧张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又扯痛了胃里,一下跌回到毕忠良怀中,哼了一声。
“别起,别起,你歇着,让医生看看。”毕忠良示意医生来到唐山海面前。
“药来了,要不先吃……”徐碧成拿着药过来,都是国外进口的,效果好,别说价格多昂贵,这要是没渠道,再多钱也买不到的。
医生先摸了摸唐山海的额头,又拿过药看了看,点点头,“是有点着凉的样子,不过还不到需要挂水的程度,估计主要是胃痛引起的反应。这药针对胃病是很好的药,我们院里最好的也就这种了,赶紧给他吃吧。吃完了药再吃点东西,不要太油腻,要是热度上升了或者还有什么不舒服,再来找我。”徐碧成谢了医生,倒了温水过来,毕忠良熟门熟路地给唐山海喂了两颗药,接过徐碧成的水,慢慢给人灌了几口下去。
唐山海迷糊中知道自己是被毕忠良搂着,只没力气推托什么,更没力气挣开,安静地缩在他怀里,捂着胃部等疼痛过去。
“我看啊,山海今天出不了院,今天住一晚观察一下,没什么异常也得等明天下午再说了。”毕忠良对徐碧成道。
徐碧成点点头,看唐山海疼的样子,自己都有点含着泪花了。
房间里几个人就都有点紧张地只瞅着唐山海的动静了,每次他皱了眉,仿佛也揪了其他几个人的心。
好在确实药的效果不错,也没多久,唐山海眉眼平静下来,终于缓过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硬把自己从毕忠良怀中挖出来。
毕忠良不说什么,好似知道他的小性子,慢慢离开唐山海的病床,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让陈深觉得惊悚的近乎宠溺的容忍的神色。
陈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唐山海身上就一件白衬衫,最上面两三个扣子没系好,衣领松垮垮的,脖子到颈下的锁骨部分白皙一片隐约可现。唐山海觉着在毕忠良面前这衣衫不整的状态挺不礼貌的,细长的手指抚上扣子想立马扣起来,可右手受了伤不方便,徐碧成见状上前帮他扣得严严实实的,一个都不落。唐山海脸上的一点不自在的羞赧也叫毕忠良看了个清清楚楚。唐山海的这一面,看不到也就罢了,一旦见着了,实在叫毕忠良觉得他,有趣且可爱。
徐碧成清楚唐山海的性格,也没等唐山海说什么,自己又找了把梳子在唐山海微微低头系扣子的时候,他就给对方轻轻地梳头。细软的头发丝丝在木头梳齿间滑过,徐碧成边梳边用手细细整理,看得陈深有些羡慕。
陈深给唐山海理过发,知道唐山海的头发摸起来多软多舒服。
“这边有浴室吗?”唐山海勉强整理下仪容,还是觉得这样在毕忠良面前自己怎么都没法保持自然,忍不住出声问徐碧成。而且一天下来,身体出了些汗也有点腻,是该冲个澡了。
“有啊,这房间里就有,高级病房都有的。”陈深抢先一步做了回答。
“山海,你随意,别管我。”毕忠良没等唐山海过来说话,先点了头允许。
“你手受了伤,要不我进去帮忙?”徐碧成很担心地看唐山海的手。
“不用了,一点小伤。我会注意的。”唐山海可不想因为这点伤就在毕忠良面前表现得自理都困难,一边说一边向徐碧成眨了下眼,勉强阻止了徐碧成想强行帮忙的打算。
唐山海取了徐碧成找来的衣物进了单独的卫生间兼浴室。知道毕忠良在外等着,他没像往常那样慢慢洗,大概觉得身上差不多干净了就结束了,换上了洗过的衬衫长裤和马甲,顿时觉得自在多了。
房间里开着暖气,唐山海出浴室时套着西装马甲,西装外套徐碧成挂在衣架上觉得室内也许没必要穿。陈深看着唐山海被马甲掐出的一段曼妙腰身,连着挺翘的臀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男人身材这么好也太那个了。毕忠良的视线随陈深一道在唐山海的腰臀曲线上转了几圈,比陈深还沉得住气。
毕忠良叫的南京饭店的大厨做的几个菜也早都到了,把角落里的小圆桌端到了病房中间一点,摆得整整齐齐的,唐山海那份儿是毕忠良特意叫人加的鸡丝粥,怕其他菜油腻唐山海胃痛刚好不方便吃。
徐碧成见唐山海洗完澡,给他盛了一碗用茶匙舀了舀驱散一点烫意。唐山海穿着马甲看到毕忠良也没觉出十足的安全感,转头想去把西装也套上。
“哎,山海,先过来吃东西,暖气这么足,不要穿太多,不然出门又容易受凉。”毕忠良招呼着唐山海。
唐山海的手刚触及西装,听毕忠良这么说,只得转身,低眉顺目地一笑,乖乖坐到了桌子边。他头发还半湿着,刚洗过澡的脸红扑扑的,白里透着粉,水润得似将平日一本正经矜贵着的眉眼都晕染了些柔媚的意味,垂了头这么一看,毕忠良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句话,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还有句戏词是怎么唱来着,可我最爱是天然。如果只穿了白茸茸的厚浴袍,大概会是更天然纯粹的模样儿吧。
唐山海的吃相也极文雅,端过了一碗粥,没伤的左手用匙子舀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舌头微微伸出,不时还不自觉地舔舔双唇,跟小猫舔食似的。徐碧成在一旁看着,只要唐山海瞄了什么食物,马上给他夹到眼前。
陈深吃着白切鸡,拿个大虾抓在手里剥着,没有丝毫的雅气矜持。
“我说,回去以后赶紧给我找一个铺面吧。”见唐山海碗里的粥小半碗没了,徐碧成夹了个奶黄包给他,他也没拒绝,陈深貌似无辜地对毕忠良说。
“干什么呀?”毕忠良夹了一筷子水煮鱼,挑了眉。
“人是我带头负责押送的,在我手上被暗杀了,你要是不革我的职,怎么向上面交代?赶紧找一个铺面,回去我开个剃头的铺子,你和嫂子来,嗯,还有唐队长来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打个折。”陈深漫不经心地展望自己的剃头匠的生活。
“陈队长这话说得不对了吧?”唐山海半碗粥下肚,胃里的隐痛也被抚平了,觉得有力气说话了,“要说带队押送,我不也是跟你一起的。你担责的话,我还能独善其身?”
“呵呵,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可没个金贵表舅。这次你手受伤了,我没照顾好你,不知道该怎么向李主任交待啊?”陈深突地长嘘短叹,一副世道艰难混不下去的可怜相。
得,又来了,在毕忠良面前演彼此不对付。唐山海不声不响地喝粥,还没说什么,徐碧成开口了。
“本来我还没想到要把这事汇报给李主任的,陈队长这倒是提醒了我。放心,李主任和李夫人见了我哥受伤,当然不会装没看见,肯定会仔仔细细问一番。陈队长可以先想想到时该怎么说……”
“碧成,”唐山海淡淡扫了徐碧成一眼,没看陈深,“人犯在我和陈队长手上死了,最难堪的就是行动处,刺客也没抓着,这事是我给舅舅丢人了,我怎么好意思去他面前提受伤的事?只要毕处长和舅舅不嫌我丢人,以后还能给我机会给行动处效力,这责任我自己全担了也是应当的。至于陈队长,有了这一回的经验教训,我已经学到了很多,这次耽误了李小姐和你的约会,我也深感抱歉,以后必定能不打扰就不打扰。”
在毕忠良看来,陈深和唐山海这一番你来我往,就是陈深逼着唐山海别想靠李默群撇清自己,而唐山海的回应很体面,愿意看在毕忠良的面上不在李默群面前追究陈深的责任,既表明了自己识大体知大局的态度,同时又对陈深本人也表达了敬谢不敏相对这个贵公子来说已算相当不客气的态度。
“革什么职啊,担什么责啊,你们谁都别想着撂担子不干。人又不是你们杀的?再说了,南京政府的人也到现场了,如果说责任的话他们至少担一半。我和李主任,能让自己的人受委屈?”毕忠良看着俩人一人一个白眼丢过去,见者有份。
毕忠良忽觉这俩人的关系,着实有必要想办法缓和一下了,总是这么针尖对麦芒,到了李默群面前也不好看,加之陈深是自己的心腹,要是被李默群误会陈深对唐山海这么刻薄是出于自己的授意,那就更不好了。
陈深冲唐山海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用一看就很虚伪的态度忙不迭地给唐山海夹了一筷子酸菜鱼的又白又薄的鱼片,径自送到对方嘴边,“嘿,那就多谢唐队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兄弟我记着你的情哪,咱们处座也也会惦着你的好的。来,这鱼片好吃,你的胃应该受得了,你手不方便,我拈一块给你尝尝呗,要是好吃就谢谢我啊。”唐山海眉头一紧,看着陈深递过来的鱼片,筷子还是陈深用过的,实在不想吃,不由得就露出了一丝嫌弃。
毕忠良笑了笑,忽然就挺想逗逗唐山海,说,“是啊,山海,能吃的就吃,陈深也是为你着想。”
最终,唐山海抿下嘴,望了望作壁上观的毕忠良,不知怎的竟被毕忠良看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诧异的同时,唐山海已经用微微张嘴咬住了薄细鱼片的一角,偏了头不看陈深,嘴巴动了两下把鱼片勉强都塞进嘴里吃下去,只笑吟吟看着毕忠良,“这鱼切工均匀,白嫩细薄,鲜香油滑,酸爽可口,不愧是南京饭店的大厨出品,不同凡响。我们今晚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菜,真该多谢毕处长。”
“哎,不是,是我喂的你,你怎么谢起老毕来了啊?”陈深瞪了唐山海一眼。唐山海恍若未闻,只冲毕忠良露出分外甜蜜乖巧的笑容。
毕忠良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俩,猛然就想到了前几天在路边看到的两只互相斗气的小奶猫,互相气鼓鼓地纠缠在一起,像两团滚到一块儿的毛球,牵扯着齐齐滚来滚去的,分也分不开,能惹得人看半天都看不腻。嗯,这下可算是明白之前那种想逗人的兴致是从何而来了,原来只是纯粹想逗逗小猫咪的心情。
陈深哼了一声,故作大度地不理唐山海了,然后又一脸倒霉相地瞧向毕忠良抱怨,“话说回来,你说到底是谁会杀一个必死的犯人?”
“你觉得会是谁呢?”毕忠良给陈深碗里揪了一大团海带丝。这是毕忠良和刘兰芝爱吃的,可不是陈深爱吃的。
唐山海看看陈深的苦脸,明智地决定自己还是乖乖喝粥吧。
“人都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深揪着那团海带丝,嫌弃地挑出来。
“那你就少想点吧,少想点是福气啊。哎,山海,这些菜有什么喜欢的,你也吃点,胃不好也不是什么荤菜都不能吃。碧成你也是,多吃点。”毕忠良招呼唐山海。
“谢谢处座。”唐山海和徐碧成同时道。
“山海,你这手,我去医生那儿看了照片,好着呢,回去后休养一下就没事了。哎,你说,当时你打中那刺客没有?”毕忠良看了看唐山海,闲话家常一样地问着话。
唐山海放下粥,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当时情况太突然,我没瞄准就开了枪,感觉不出什么,就算打中了也不是很重要的部位吧,看他跑得还挺快的。”
瘸子当时向毕忠良汇报的说法是感觉唐山海看出来了什么,才开枪朝唐山海射击,所以虽然毕忠良只让他杀了沈秋霞,他对唐山海也起了杀心,想着不如再做掉一个,只是后面追兵多,他也很慌忙,也就没打中。毕忠良想试探唐山海到底看出来了什么。
“喔,那你觉得这人是哪儿的?”
陈深看毕忠良和颜悦色的态度,心中升起了警觉,面上不动声色的继续吃。
唐山海抿抿嘴,一副困惑了的懵懂神态,“我也没想明白呢,不知道什么人会动着手,大概是宰相身上的秘密太多,所以共党那边抢先杀人灭口?”
“嗨,老毕刚才还说少想点是福气,唐队长这么爱动脑还挺不怕折福的?”陈深把个鸡腿塞到了毕忠良的碗里,一脸抓住机会就嘲笑对方的小人得志的神态。
“好吧,好吧,什么也不说了,今晚我们的任务就是吃,这一桌子不吃完不许走。”毕忠良暗中踢了陈深一脚,无奈地让大家都闭嘴,下了死命令。
唐山海本还想着要不要把觉得那刺客腿脚不好的猜测说出来,见陈深对自己挤眉弄眼,想起他曾告诫过自己关于睁只眼闭只眼的话,此时饭桌上这话题又已被毕忠良带过去了,于是再没说什么,把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完。而徐碧成就盯着他呢,赶紧把一小碗盛好的冬瓜海带炖老鹅汤推到他面前,眼巴巴看着,明明是他硬要给唐山海投食,盯着唐山海眨巴眨巴看的神色倒像是等待主人投喂的小奶狗似的。唐山海无声一叹,觉得已经吃饱了也只有接过来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小口抿着。徐碧成看着心满意足地一笑,不知旁边陈深和毕忠良也都暗暗观察直到唐山海愿意喝汤才各自放松地呼出了一口气。
“可惜没有格瓦斯,我让扁头买几瓶过来。扁头,扁头,……”陈深叫着门外。
“让他顺便给我带个花雕。”毕忠良加了一句。
“你自己跟他说。”
“小赤佬胆子肥了是吧?”
“是啊,我肥啊,还不都是你喂出来的?”
……
唐山海和徐碧成相视一下,默默吃东西,感叹还是自己这边岁月静好。
只是……望着眼前陈深和毕忠良感情这么好互相损来损去生冷不忌的场景,想想白天路途中毕忠良安排的那无数双令人背后发冷的眼睛,唐山海忽然觉出了几分陈深内心深处的一点凄凉惶然。感情再好的兄弟,自以为再交心,到底还是要放在心上防着的。这样的两个人,能并行到何时呢?也或许,分裂早就开始了?双方都尽力地维持着表象的和平,只在私下的暗涌里你来我往地互相试探,彼此伤害。
唐山海对陈深究竟是什么身份现在都只能是一种很大的怀疑,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陈深和毕忠良始终不是一路人。不管曾经陈深与毕忠良的交情多过命,现在他们之间的感情深厚得多比亲兄弟还亲,毕忠良这样的人,越是想信任的人,越是会下意识地怀疑,究其实质,恐怕是他对能否得到陈深完全忠心的自己存在着极强的不自信吧,可能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这样的人配不上陈深的忠诚,才拼命地怀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证明,那个自己愿意相信的人,没有背叛自己。连番的刺探疑问之下,这于毕忠良,都快成为一种略带病态的习惯了。
唐山海看了一眼徐碧成,默默侥幸,幸好,幸好自己和徐碧成,应该是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
肯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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