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宝站在二分队队长室,看着唐山海细长的白皙手指轻轻划过擦拭过的洁净桌面,好像生生就把这平凡无奇的办公桌变成了高雅的钢琴。
“唐队长,您还满意吗?”
唐山海抬头对静候一旁的刘二宝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挺好的,还挺干净的。”基本没什么灰尘,有一点点也不好吹毛求疵,唐山海应该表现得满意了,毕忠良对李默群再不满,这表面功夫做得是差不离的。想起毕忠良,唐山海于是关心地问道,“毕处长来了吗?”
刘二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脸谄笑,“这会儿啊,这会儿毕处长,应该在狗房。”
“处座还亲自训狗啊?”唐山海挑了眉,故作讶异。
“唐队长你有所不知,阿四呢是处座从小养到的,所以很有感情。”刘二宝恭敬地回答。
这狗嘛,是自己养的才放心吧,自己养的狗,嘴巴也严,就跟这刘二宝似的,看着恭顺,眼睛滴溜溜转,想打探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倒是条毕忠良的好狗。
看着刘二宝告辞离开的身影,唐山海想,刘二宝嘴巴太严,想跟他套些行动处的消息看来是不大可能,行动处这么多人,哪个嘴巴最好撬呢?
倚在桌上正考虑着,徐碧成拎了一盆水和擦布进来了,看见唐山海就是不肯坐,了然地笑了笑,“哎哟,是不是还嫌弃有点脏啊,我来给你擦擦了。”
唐山海冲他点点头,这会儿不伪装了,直白嫌弃地指指椅子和桌上,还有沙发茶几那儿。
徐碧成挽起了袖子,让唐山海站在屋子中间当个吉祥物,自己绞了擦布开始上下擦拭起来,这么多年,他知道唐山海在意什么忍受不了什么,去别的地方纵然有别人打扫了卫生,还是得徐碧成拾掇一下,唐山海才觉得真的干净了。
唐山海看着徐碧成忙碌的背影,“刘二宝说9点钟开个会,毕处长要向大家介绍我和你。”
“嗯,牛科长也和我说过了。”徐碧成忙着手里的活计道。
“哟,我说今天处里的气氛不一般啊,原来是来了两个大帅哥啊。”门口忽然站了一个头发微卷装扮时髦的女子,脸盘丰润,五官组合在一起却颇有一股娇媚大方的风情,“我是档案室的柳美娜,昨天就有听说咱们处里要来新人,没想到都是这么周正的男士,我们处里的姑娘可有得高兴了,包括我。”
“柳小姐,初次见面,你好,鄙人唐山海。”唐山海主动上前跟柳美娜握手,指了指站过来向柳美娜点头的徐碧成,“这是我表弟,徐碧成,在总务科担个文职,以后与柳姑娘工作上的往来不少,他一个新人,做事不是很有经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需要柳姑娘多包涵。”
柳美娜看看徐碧成,又仔细看了看唐山海,看到唐山海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微微愣了下,也没问什么,笑吟吟道,“哎哟,这说的什么话,你们都是李主任的亲戚,处里都知道我这人脾气,说话口无遮拦的,才想说以后要请两位不要介意,多多关照我呢。”
徐碧成看柳美娜一个劲跟唐山海搭话,有点不高兴,借着还要做事就继续收拾唐山海的办公室,一句话不说,只暗暗把他们的对话听在心里。
柳美娜在唐山海面前一副快人快语的样子,第一次见面就过分主动地透露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唐山海自然求之不得,态度愈发亲切,大有宾主尽欢可以一直聊下去的架势。
行动处的狗房,屋檐下。
毕忠良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着手下带着狗溜达来溜达去地套圈圈。
浑身皮毛油光水滑的阿四欢快地翘着尾巴,要不是手下拉着,肯定一早就口水滴答地过来抱着毕忠良的腿了。
陈深走过来。
毕忠良把桌上的油条撕了一半给他。
陈深拿在手里没吃,看阿四垂涎地望向自己的湿漉漉的目光,就又撕了一半油条直接扔给了它。
阿四不挑食,只要毕忠良和陈深给的,给什么吃什么,绝不含糊,这“啊呜”一口子就把油条给吞下去了。
把正吃油条的毕忠良给噎了一下,他嗔怪地瞥了眼陈深。
陈深笑嘻嘻的,眨了眨大眼睛,讨好般地大口吃起手上剩下的油条来。
“怎么样,昨天又输了多少啊?”
小赤佬,一张口就没安好心,净给人添堵。
毕忠良脸色不悦,“又输了一个月的薪水。”
“没事,找那个福寿烟馆的华老板补啊,吗啡和红药丸卖得不错,这赚钱的速度,比抢钱就慢半拍。”陈深半真半假的安慰。
这人向来如此,看着混不吝,前面说一句话能噎死你,看你真愁了后面又马上能给你暖回来。
“你以为混饭吃容易啊。”毕忠良叹了口气,提到了自己上了军统飓风队名单的事,陈深赶紧又说谁怕谁啊,把刚端了军统六人组的事提出来给自己和毕忠良壮胆。
提到这个,毕忠良一沉吟,“新来那姓唐的,你给我盯紧了他。”
陈深看了毕忠良一眼,又去看阿四,平平常常地追问一句,“怎么了?”
“戴老板做事的风格,我还是清楚的……”毕忠良多疑不是传闻,就是事实,而他的怀疑往往也是正确的。
陈深一边听一边想,别说戴老板做事的风格,就唐山海那小样儿,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喔,除了该死的徐碧成。
“我觉得李默群,也是故意把这个姓唐的送到咱们处里来的。”陈深故意顺着毕忠良的话,“你说李默群有多信任他呢,明知这儿是你的地盘还往你这儿送人,就那么个不食烟火的贵气派头,一看就斗不过你啊,听说还是为了那什么兄弟意气用事跑上海的,这么个傻缺公子哥儿,李默群还指望他能跟你抢位置?到底是表外甥,不如亲外甥。对了,我昨天还看到他戴戒指了,这是有老婆了,为了个徐碧成连自己老婆都不要了?”
最后一句话才是陈深最想问的,昨夜他就看到唐山海左手纤长的无名指上那碍眼的戒指了,送唐山海回去时,车上不好问,屋子都不得进,早存了一肚子疑惑,现在说出来就指望着老毕多给他透露点消息呢。
老毕还真知道些什么,抽烟皱了皱眉头,“这个嘛,李默群昨天也有跟我提到,让我别对外面说,你可仔细点着你那嘴。”
陈深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我爱听不听的神色,越是想要的东西,越要装得不在乎,“喔,我这脾气你还不清楚,得,我不听,也不想费心盯着什么姓唐的,有这功夫我多跑几趟米高梅多好。”
“又说混账话了。”毕忠良瞪了陈深一眼,也不再卖关子,把李默群跟他说的关于唐山海不能对外人提的那点隐痛和陈深说了一遍。
民国二十九年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唐山海在重庆和一位女子中学的姓萧的老师看对眼了,听说关系挺好的,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唐山海还特意写信回老家请求老太爷同意自己的婚事。那时唐家上下都搬到了香港。唐家那边要按以往高门大户的规矩,定然是不中意这家世普通的萧老师的,可这世道太乱,唐家遭逢巨变搬迁,损伤了不少,还散了一两房人口在外找不着下落,唐山海中意的姑娘至少身世清白,能早早结婚也能早给唐家添丁,所以倒也同意了,萧老师的娘家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对一表人才的唐山海也很满意。征得家人同意后,唐山海高兴得马上就跟萧老师说了,本来是要求婚的,因为萧父比较迷信,非要选个黄道吉日大婚,最好的日期在半年后。唐山海想着也不着急,哄老人家开心嘛,还能跟萧老师多点热恋期,两人就先订婚了。萧老师长得漂亮温婉,在唐山海之前就追求者众多,其中最有权势的是中统那边某高层的亲戚的儿子,是位姓陈的后生,唐山海不惧他,只是尽量避免见面,好歹顾忌着那点背景。那陈后生见面也就敢口头占占唐山海的便宜,毕竟唐山海是戴老板的人。只是萧姑娘无权无势,唐山海不在身边就无可仰仗了。以为订婚后,陈后生就不会来纠缠了。但是一日萧姑娘和同事出门聚餐吃晚饭,碰上了陈后生,被调戏了一番,萧姑娘羞得立即转身离开,那一晚上萧姑娘就没回家。第二日萧姑娘的尸体就在附近一条河边被发现了,身上满是青紫,到处是被人强上的痕迹。这是桩命案,警察却查不出犯人。唐山海逼着警察去调查陈后生,有一堆人证明陈后生当晚在青楼喝花酒,虽然见过萧姑娘,但之后根本没找过她。谁也不知道那晚萧姑娘发生了什么,就此成了一桩悬案。唐山海与陈后生结下了死仇,有次特意找上门真把人差点揍死,为此被戴老板狠狠批评了一通,还关了好几天。人放出来后,唐山海不言不语,戴上准备求婚的戒指,在萧姑娘死去的河边一个人默默站了很多天,神情哀切得让人不忍。要不是徐碧成一直跟在身后看顾着,估计唐山海真会自己去跳河。唐山海由于徐碧成职位调动的事本来就不顺心,在戴老板手下做事还要顾虑陈老板那边所以被打压着,本想息事宁人,可挚爱竟落得如此下场,自己还无计可施。唐山海心灰意冷,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萧老师的父母,带着徐碧成就投奔了李默群。走之前,除了拿到军统六人组的情报,他还亲自蹲守在陈后生的必经之地,直接把人给干掉了,扒光了衣服挂在了青楼大门口,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没查到证据可以证明是谁干的,但是陈后生那边的人肯定心知肚明,死法又不光彩,受戴老板的威势影响,所以陈家人也没敢将此事大肆声张要求抓人。
“哟,这还是个痴情种子呢。”陈深没想到在自己离开后,唐山海还遭遇了这样的事,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又想到如果不是这样的事,他现在就成了别人的丈夫,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心里又一阵没来由的泛酸,“为了女人来做汉奸,那就更不值一提了,学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啊,那可没什么好下场的。”
“你只看到了他痴情,我倒觉得他够狠。”毕忠良摇头,“为女人怎么啦,自己的女人孩子都护不住这还算男人嘛?连孩子都保护不了的国家,凭什么就要别人誓死追随?”
陈深从毕忠良的这话里听出了几分欣赏的意思,又觉出他并不是在赞美唐山海,只是想到了刘兰芝和死去的女儿吧,唐山海这种做法还委实能博得毕忠良内心的几分好感。
然而这点好感在毕忠良的多疑面前又不值一钱。
“哼,我是看他不顺眼,他一来,那些姑娘们的眼睛肯定都不在我一个人身上了。”陈深撇嘴,满是不屑的模样。
“我看他看你也挺不顺眼的。”毕忠良看着陈深,有点意味深长,像是等着陈深主动交代什么。
陈深什么也没说,继续装傻说笑。
唐山海应该料得到,自己和他和徐碧成曾经都在黄埔军校待过的事,老毕想查肯定能查到。昨天谁都没刻意提起,符合他心高气傲的贵公子派头,对看不顺眼的人何必装得那么熟,再说他有李默群靠山,也没必要战战兢兢一切都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出来生怕别人怀疑。他这矜贵做派表现得一点也不怕查,反而倒不会让人生疑。
老毕真查到了,陈深也不怕连累自己,就坦白说就是共过事的关系呗,其实不熟,他都装不认识我,我干嘛要热脸贴他冷屁股说他是曾经和我争黄埔军校当年第一帅教官的有力竞争者?
和毕忠良吃吃早饭聊聊天训训阿四,到了九点去会议室,陈深发现唐山海已在里面跟柳美娜有说有笑,瞧柳美娜春光满面的,唐山海定然把她哄得很开心。
而徐碧成也被一众女同事围着,满脸的不自在。
当然,唐山海那边的女同事更多,只是因为他忙着和柳美娜搭话,和别人聊不上太多,但是绅士和气的态度没让谁觉得受了冷落。
陈深头一次觉得本行动处的女员工,特别是单身女员工,着实太多了点,得找个机会跟老毕提一下,不能再招女员工,特别是单身的女职工进来了。
介绍完了,大家互相客套。唐山海来头不小,李主任的亲戚,谁也小看不了,哪怕肚子里嘀咕又一个走后门空降的公子哥,面上谁敢甩脸子。
陈深等来等去没等到和唐山海握手寒暄的机会,也懒得和那些花痴的女同事一样巴巴在旁边等着好像求皇帝宠幸的嫔妃,自觉没趣先回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想着唐山海那戴着假面具一样言笑晏晏的好看的脸又想着毕忠良提到要送“宰相”去南京的事,想得正气闷,电话响了。
竟然是徐碧成打来,约自己待会儿有空去喝杯咖啡。
这还真是把自己和陈深都当特权阶层了,上班时间随意外出喝咖啡——得,是没谁敢拦着。
陈深心里一动,其实有些高兴的,徐碧成是唐山海的人,所以这约会肯定不是徐碧成一个人的意思。
怎么着,他这是要通过徐碧成对自己示好?
不对,有什么事他就不能当面和自己说,隔着徐碧成算怎么回事啊?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连跟他一起坐下来喝喝咖啡聊聊天的资格都没有了?
高兴了一瞬,陈深的脸又黑了下来。
当然咖啡馆还是要去的。
“昨天没有相认,以后也不必再提了。”在徐碧成畏缩地叫出一声“老师”后,陈深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徐碧成观察着陈深的神色,“山海不知道我约了你,他觉得就让毕忠良自己去查好了,问到就承认,什么东西都主动坦白得太快反而不像他的性格,所以昨晚就……可是我觉得还是要和老师说一声的,希望老师不要介意,工作上以后也要请老师多多包涵。”
山海,叫得那么亲热,这次约会不是唐山海的注意?徐碧成搞什么鬼?
陈深脸更黑了,看着咖啡桌上娇艳的玫瑰很有掐断的欲望。
还好李小男及时出现,打破了双方尴尬的处境。
李小男自来熟,跟徐碧成聊得还挺好,徐碧成问了她不少关于本地的特色美食特别是比较好的饭馆之类的消息,这就问对了人,李小男可熟悉得很,详细回答了之后说得上瘾了,一高兴就拉着徐碧成亲自去实地考察了,留了陈深一人在原地孤独地和桌上的玫瑰相对。
陈深看那玫瑰越看越不顺眼,就跟唐山海似的,娇艳欲滴,偏偏那么多刺,自己那么招摇惹眼又扎手不让人碰,真招人不爽。
左看右看,陈深干脆把花拿了藏进衣服里。
拿的时候,没注意,食指被刺破了,留了几滴血,有点刺痛。
正是这点刺痛仿佛突然给了陈深莫大的勇气。
他陡然站起来,回了行动处,径直向唐山海的办公室走去。
唐山海正在看柳美娜那边送来的可以阅览的相关文件,美其名曰熟悉熟悉工作。办公室的门只是虚掩着,没关牢,是以陈深很轻易地就进来了。
陈深进来时,唐山海微微低头专注地看文件,一只手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看得陈深有些嫉妒那只钢笔了。
“又送了些过来……谢谢啊柳小……”唐山海察觉眼前一个人影,以为又是柳美娜进来送文件,等人走到桌前才抬头要接,发现了是陈深。
“唐队长这警觉性够低的啊?”陈深嬉笑着坐上唐山海面前的办公桌,还是一贯的坐没坐相,惹得唐山海皱了下眉头。
“陈队长。”
“这柳美娜也真是,见了唐队长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够花痴的,还是该说,唐队长够本事?”陈深一下拿走了唐山海面前的文件。
“你干什么?”唐山海怒气满面,站起来就去够。
陈深一下掏出玫瑰挡住了他的嘴唇。
玫瑰配红唇,醉人又艳情,看得陈深一阵口干舌燥,还得伪装得毫不动容地玩笑。
“……哎,这么着急干嘛?想尽快了解行动处,可以找我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唐队长,我是很想和你搞搞……嗯,搞好关系的。”陈深撤了玫瑰抓在手里,刺进了指尖也不觉痛,一手丢了文件给唐山海。
“多谢陈队长的好意,唐某心领了。”唐山海低头拿着文件,“陈队长就没什么工作要做吗?”
“有啊,不过工作是做不完的,享受生活最重要。我今天去的那家咖啡馆,插的玫瑰特别好看,带了枝回来,觉得特别衬你,鲜花配美人嘛,你要不要?”陈深举起玫瑰对唐山海笑。
唐山海咬牙,“陈队长,请别开这种玩笑。”
“不要就算了。你看这玫瑰长这么好看,还那么多刺,很容易遭人嫉恨,越是美的玫瑰越是多刺,越是多刺的,却越会被第一个剪下来。唐队长,进了行动处,想必该明白这个道理。”陈深收回了花,继续拿在手里,又深深看了唐山海一眼。
“多谢陈队长赐教。”唐山海眼眸一闪,终于回了陈深一个正式的眼神。
望着陈深离开的背影,唐山海心里有些疑惑,徐碧成和陈深说什么了,以至于他生气到主动上门对自己进行挑衅了?
待陈深离开,唐山海马上就关了门,这次上了门栓。回到桌前,地板上一滴鲜红吸引了他的注意,俯身一看,似乎是一滴血。
哪来的血?
想起陈深拿的玫瑰,唐山海若有所悟,唇角勾起一个略显愉悦的笑意,哼,被扎手了吧,活该。
陈深拿着玫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唐山海的嘴唇碰过的那面对准了自己的嘴巴,轻轻地吻了上去。
柔软馨香,是甜蜜极了的触感。
而他相信,唐山海那双丰润双唇的味道,一定比这花朵更甜蜜更柔软更动人数倍不止。
有再多的刺又如何,既然都在行动处了,他陈深还能拿不下?就算真的刺多,那就一根一根地,全数拔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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