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黄沙在风刮起了的时候,会遮天蔽日。
在边城一间破败客栈里,扶苏跪坐在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案几边。他穿着寻常兵士的衣服,有些狼狈。
罗网的女刺客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沿口已经缺了一些,里面只乘了小半碗粗粟煮的糊。她掩上门:“干粮还要留着赶路,这里难得还留着一点藏起来的食物。”
扶苏抬头看了一眼他,示意请她将解开自己穴道,让他被封住的声音可以发出来。
女刺客犹豫了一下,点了他喉间几处穴道。
扶苏咳嗽两声,开口道:“我得回去,否则我便是那不忠不孝的人。”
女刺客冷笑两声:“你回去,不过多一个人死去罢了。从我带着你离开的那一刻起,连同我的活路,也都断绝了。”
扶苏看向她:“那你为何……”
女刺客面上被阴暗的落寞遮住了半张脸,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不会懂的。吃了这个,我们赶快赶路吧,从这里往东一直走,就是旧时楚国腹地。”
扶苏正要说话,外间一声剑响,什么东西钉在窗棂之上。
那女刺客面色一变:“不愧是天字号刺客,来的如此之快。”话音未落,她拔出剑,将扶苏身上其他穴道悉数解开,飞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一枚丹药,塞进扶苏的嘴里。
“这是狼毒的解药。”她一拍他的后背,看扶苏囫囵吞下,然后转身往窗户而去。
推开窗,在跳下去的一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落魄的帝国公子:“我姐姐是咸阳宫守更的女官,因为报时的声音太小没有让帝王醒来件小事被嬴政勠死。赵高看中我满腹仇恨,才让我来接近你。”
扶苏已经能站起来,他身边没有剑,他忍不住道:“你这样下去,如卵击石。”
那女刺客忽然笑了,带出一点少女才有的娇媚:“我姐姐到死,也不过是个没有名字的美人。公子,你要记得,我叫孟季,是魏国人。”说罢抽出腰间别着的鱼肠,扔回扶苏面前,转身跳出了窗外。
窗外传来声响,有人几声嘲笑讽刺之声:“女人果然靠不住,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人,你竟然背叛了赵大人。你还记得昔日你姐姐被仍在乱葬岗,是谁人为她收尸的?”
女人的声音传来,很轻,很弱,却柔韧的像一株蒲草:“我不曾忘记,我恨的人已经遭到了报应,我只是想做一个人,不想再做没有名字的/别人手里的刀。”
男人的声音传来:“多说无益,既然你选了这条路,便去死吧!”
接着便是刀剑相接,柱梁断裂的声音,沙土在朔北的野风中蓬得老高。漫天黄沙中,很快传来血腥的味道。
扶苏站起身,拾起地上的鱼肠剑。
……
罗网天字一级的刺客与地字级的刺客之间相判云泥。
真刚断水根本不需要动手,手下其他地字级的刺客足以围攻绞杀一个女人。因为胜券在握,他们花了更长的时间,打算慢慢地折磨她,一点一点地看她痛苦死去。
血从这个女人的身体流出,渗透进黄黑的泥土之中。有人将脚踏在她的手上,慢慢碾碎她的腕骨。
这个女人一声不吭。
“无趣。”这个刺客将目光抬起来,望着出现在客栈出现的帝国公子,嘴角勾起笑:“或许在你眼前杀了他,你会比较痛苦?”
真刚、断水并不出手,因为现在场面的优势实在是一目了然。捕猎鼠类的游戏玩得腻了,真刚才开口打断:“好了,速战速决。”
刺客抬起头,邪气地笑着:“或者你可以试着逃走,看看我站着不动能不能杀得了你。”
扶苏手里拿着小剑,闭上眼,再睁开时,他仍然是矜贵的帝国公子。
他看向地上血肉模糊的那个女刺客,眼中已有了赴死的从容:“我不会逃。我的命,你们随时可以取走。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为难她。”
真刚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扫过:“有意思。她活不了了,或许,我可以让你选择看着她痛苦死去,还是亲手了断她的痛苦。”
这是一个让猎物自相残杀的新游戏,周围的刺客围起一个圈,狞笑着呼喊“杀了她”。
女刺客已经进的气少,出的气多。扶苏将她抱起,衣服瞬间染得暗红一片,染满了带着沙土的血迹。
孟季惨笑了一下:“最终还是逃不过……咳咳,你为什么不走?”
扶苏摇摇头:“走不了。”
孟季:“鱼肠是当世名剑,用这把名剑杀了我,也算死得其所。”
扶苏垂下眼睫,他下不了手。
孟季嗤笑一声:“怪不得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咳……咳。横竖要死,不如你亲我一下。能的帝国长公子的亲近,泉下也能去见我姐姐啦。”
扶苏为难了一瞬,闭上眼,叹息着低下头去。在他贴近孟季嘴唇的一瞬间,孟季低声对他道:“我怀里有一枚火磷丹,本是打算留着与他们同归于尽的。谁知你蠢,自己送上来,一会儿,便由你将他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她说不下去,因为谁都知道今日之后,已经没有然后。
却在这时,远处剑光一闪。裂帛一般撕开昏黄的沙暴,金红色的剑气斩裂了大地和客栈木柱。
尘土飞扬下,真刚咬牙叫道:“不好!是纵横剑术!快动手——”
下一瞬,他只听见那个女人一声嘶哑的低喝“就是现在”,然后前方围捕上去的罗网刺客脚下瞬间一声巨响,然后蓬起一丛火焰。那火焰炸在近处几个刺客身上,瞬间半个身子都烧起来。
“可恶,没想到她居然还带着这个。”真刚不敢再托大,拔剑上前的一瞬间下令道:“放箭!——”
箭矢之声扑簌簌射入扶苏的方向,这种机密程度神仙也救不了。
却在此时,火焰与沙尘中,想起叮叮咚咚箭矢被击落的声音。一道白练一般的剑气从那蓬火焰中激射而出,瞬间击中他手中劈向前方的剑刃,发出“锵”的一声。
是百步飞剑!
他咬咬牙,他的虎口被方才那一击震裂,血流如注。
尘土扬起,扑灭了燃烧的火磷丹。地上是横七竖八躺着的罗网刺客尸体。
风暴越来越急,在风沙之后,一黑一白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朝着他们慢慢走来。
“盖聂、卫庄。”
真刚咬着牙,他朝着扶苏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那个女人扑在他身上,背后心口中了三支箭矢,已经断气了。一只箭矢插切着扶苏的脖子飞过,他双目紧闭、血流如注,看上去也无活下去的可能。
真刚收起剑,退后一步:“与帝国为敌的下场,也许很快就能看到了。”
卫庄上前一步,鲨齿扬起的剑气几乎抑制不住的喷薄而出:“看到最后的结局的人,却不一定是你。”
真刚面色一变,扬手扔出两枚火磷丹。与断水两人急速后退而去。
他嘴上说得凶狠,心中却知以他们六人联手,在噬牙狱围捕纵横也不占上风。眼下不过他与断水二人,真要战,只怕命就留在这里了。他们虽然酷爱杀人,却没打算为了谁拼掉自己的命去。
至于扶苏——
以方才的情形看,他们任务已经完成了。尸体这个天气运回咸阳去只怕也肿胀得无法辨认,军营里那具倒也可以交差。
……
卫庄皱着眉,上前一步。
“小庄。”盖聂叫住他:“穷客莫追,救人要紧。”
卫庄回头就看见盖聂将地上的两人分开,眉目紧缩着,手指搭上扶苏的脉搏与命门探查。片刻,盖聂抬手点了扶苏身上天宫、檀中、中脘、心包几处大学,抬头看向对方:“他的脉搏虽然微弱,却还有一线生机。”
卫庄将手从女刺客脉搏移开,没什么多余表情:“她已经死了。”
盖聂点点头,抬头看向天空:“今夜必有风沙,我们就在此处歇一宿。扶苏受了伤,今夜是关键的一夜。”
……
在彻夜的朔北风沙中,破败的客栈中因为一盆火显得温暖而舒适。
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用的药材,幸好伤药对于行走江湖的剑客来说是随身携带的东西。
卫庄站在破了的窗前,看向漆黑的大漠方向。风倒灌进屋子,吹得他的大氅飞起,一下一下拂过他手下的鲨齿。
这是他一贯警戒的姿势。
盖聂给扶苏输完内力,将他放倒在破旧木板搭成的榻上。扶苏的伤口已经尽可能的清理和包扎好了。箭矢本来应该从他的下颌骨钉入他的头颅,但也许是因为被那个女刺客扑倒的时候偏了一些,箭矢擦着喉咙飞过。
人也许不会死,但他的喉咙受了伤,或许以后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卫庄看着盖聂忙忙碌碌替人疗伤,然后看他用最后的烈酒洗净双手,将床榻上染血的绷带收拾妥当。
做完这一切,盖聂转身准备下楼:“我去楼下,看看有何物能够取用。”
……
院中的井眼已经被倒塌的屋棚掩埋,盖聂花了一点时间才弄到勉强能饮下的水。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经及其难得。
他回到楼上。
扶苏仍然昏迷不醒,卫庄也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黑暗中的一点烛火在这一刻燃尽,像是这个帝国最后的希望。
卫庄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想不到,帝国的公子,最终也沦为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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